特別報道 | 艾敬 香港過客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蕾 發(fā)自北京 日期: 2018-01-03

從唱法到性別,從出身到愛情,從現(xiàn)實到憧憬,那個20歲的小姑娘渾身貼滿了標(biāo)簽。每個標(biāo)簽意涵之凝重和嚴(yán)肅,仿佛可以籠罩她一生。“后來才明白,人生是由一個個段落組成,而每一段可以是毫不相干的?!?/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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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我的1997》這首歌是在1989年,艾敬剛20歲。那個時候她聽了蘇珊?薇格的《Luka》,決定“把當(dāng)時自己19歲以前的人生經(jīng)歷寫一遍”。那個時候她對人生沒有太深刻的理解,“去南方”不意味著淘金,更多是自由。那個時候她“可能也是想著揚名世界吧”,像U2、The Beatles一樣。

“想來可笑,當(dāng)時感覺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很多了,一定要紀(jì)念一下?!卑吹倪@份“紀(jì)念”讓她年少成名,紅遍中國。她被日本媒體稱為中國的蘇珊?薇格,她們有著共同的形象:休閑裝(在媒介批評者看來,這是自由隨意、不尋求取悅男性的某種標(biāo)志),抱著木吉他(在那個時代的中國,吉他被看作“搖滾”歌手的標(biāo)配、標(biāo)識,而“搖滾”又時常被解讀為“叛逆”),淺吟低唱敘事性的歌詞(“民謠”),對社會議題的關(guān)注(艾敬切入香港97回歸的歷史時刻,蘇珊則關(guān)注虐待女童等),自己作詞作曲的女歌手(“打破男性主導(dǎo)的世界”、“創(chuàng)作才女”,仿佛女性會創(chuàng)作便難掩奇跡本色)。

從唱法到性別,從出身到愛情,從現(xiàn)實到憧憬,那個20歲的小姑娘渾身貼滿了標(biāo)簽。每個標(biāo)簽意涵之凝重和嚴(yán)肅,仿佛可以籠罩她一生。

“后來才明白,人生是由一個個段落組成,而每一段可以是毫不相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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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你拿我的工作鞋像是……拿著毒藥?”艾敬對給她遞上平底布鞋的助理說。

工作鞋是老式黑色的,上面滴著不均勻無規(guī)律的五顏六色的油彩,就像藝術(shù)晚宴上頑童的圍嘴。

艾敬是我這些年的采訪對象中,為數(shù)不多的明確表示星座這東西還挺有道理的人。她是處女座的。

“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別人?!彼傅氖亲约耗壳皬氖碌乃囆g(shù)工作——繪畫、雕塑,也做裝置藝術(shù),2012年成為首位在國家博物館辦個展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家。

工人去她家安裝掛壁電視機。艾敬打量又打量,指著一邊說,“這里有一點點低了?!卑惭b工不信,重新查了一遍水平,沒問題;拿尺子精確一量,差了不到一公分。工人問:小姐,你是干什么的?艾小姐說:我專門干這個的。

穿上布鞋,她的嬌小立刻顯現(xiàn)出來。在某個場景下,攝影師按了幾下快門,艾小姐說:我覺得你已經(jīng)得到你想要的了,就別再累我了哈。氣氛不是很自然,但她毫無疑問是這間“大工棚”里的女王。

艾敬的“大工棚”在北京東北五環(huán)外的環(huán)鐵藝術(shù)區(qū)。這里類似于798,是成片廢棄的工廠廠房,但布局沒有那么整齊。在一個小餐館把守的路口,樹草中豎著指向四面八方的路牌,銹跡斑斑。夏日里走過來的路上布滿響亮的蟬鳴。艾敬工作室是橘色的門,沒有掛牌。二層的空間,天花板的幾扇天窗用半透明的材料遮擋,透進陽光。她的寫字臺上有個地球儀,有陽光照著便自轉(zhuǎn)。旁邊立著她新書的樣本:《掙扎》。

艾敬++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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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廣州,在東方賓館,兩個尋找音樂路的沈陽女孩見到了香港音樂人梁和平。她們的名字是艾敬和那英。那次見面,梁根據(jù)兩人的風(fēng)格和性格差異,分別做了建議。他給艾敬推薦了美國的蘇珊?薇格和美國的Tanita Tikaram,都是民謠搖滾(Folk Rock)風(fēng)格的女歌手,“一把吉他,自己能寫歌唱自己的生活。”梁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說,見面之后沒多久,艾敬就告訴他,自己托人在香港找到了那幾張磁帶,“這讓我覺得她能聽朋友的建議并且還很有心?!?/p>

蘇珊?薇格在《Luka》里唱道:“我的名字叫盧卡,我住在二樓,如果你經(jīng)常聽到我的家里有吵鬧的聲音,不要覺得很怪異……”

艾敬想:“她寫的這些事多小啊,我也可以說我的名字叫艾敬,我從沈陽出來,我去過北京,現(xiàn)在想去香港?!?/p>

17歲時離開沈陽,是覺得這座小小的老工業(yè)城市施展不了她大大的夢想。到北京考入著名的東方歌舞團后沒多久,她就把沈陽和北京做了一番比較,發(fā)現(xiàn)劇院團是“一種體制,它的內(nèi)容是一模一樣的”——人事部、食堂、宿舍、老師、主任……

“就像雞蛋和鴨蛋,都有蛋黃,只不過北京的蛋黃更大些?!?/p>

她跑到廣州,錄制了暢銷的卡帶,賺了錢,談了戀愛,生活安逸。這段生活也成為她日后寫歌的素材。在與梁和平見面一年之后,《我的1997》問世。起初她寫了歌詞找別人給譜曲,音樂人都直皺眉:一行13個字,“這不是歌詞?!睂]嫷木幥醯险f,這歌你應(yīng)該自己寫。

“在《我的1997》剛剛創(chuàng)作出來的時候,當(dāng)時的音樂圈里的人都在傳,說艾敬寫了一首很特別的歌。這讓我很驚奇,因為那時候,在我認(rèn)識的女歌手里面,還沒有自己寫歌的,尤其是寫出民謠搖滾類型的歌來。”著名音樂評論家金兆鈞曾回憶。

金認(rèn)識艾,是在1988年國家環(huán)保局舉辦的“地球的孩子”大型演唱會上?!斑@是1986年流行音樂走上前臺之后,南北音樂人的第一次合作?!苯鹩浀?,這次演唱會留下3首歌,朱哲琴的《一個真實的故事》、那英的《山溝溝》和艾敬的《流浪的燕子》。

香港回歸的談判完成后,就有音樂人開始創(chuàng)作相關(guān)題材,都是宏大敘事。金開玩笑說,有關(guān)香港回歸的歌基本上是兩類,“一類是我們的家長要把孩子領(lǐng)養(yǎng)回來,一類是兄弟姐妹要回歸。艾敬的視角卻很特殊?!?/p>

“按照當(dāng)時我們的標(biāo)準(zhǔn),這首歌是不大能進入主流的,但大家沒想到的是,它在大學(xué)生中引起了轟動性的效應(yīng)。因為艾敬的表達,是非常真實的,觸及了當(dāng)時青年一代人的內(nèi)心自我表達和對歷史的反思?!苯鹫f。

豆瓣網(wǎng)友“小莫”就屬于金所說當(dāng)時的青年一代。小莫在樂評中說,《我的1997》吸引自己的正是“濃重的個人情緒”:“這里面,有懷念,有懷疑,有希望,有失望,有迷茫,有夢想般的理想。更明白地說,有那個時代的一部分青年的生長情緒……”

在大陸風(fēng)行的同時,也傳到了港澳臺和其他亞太地區(qū)。外國記者通常會解讀其有政治隱喻。每當(dāng)他們拐彎抹角地提問時,艾敬就會說:這首歌就是一個情歌——“我的那個他在香港?!薄八軄砩蜿?,我不能去香港?!?/p>

這首歌完成時取名《1997》,后來艾敬改作《我的1997》。

“這就是我的(歌),代表著我自己。我不代表任何人,就是很固執(zhí)、很主觀的覺得這是我的一首歌,都是我的故事?!彼幌胱屵@首自述性歌曲顯得太“政治”,但“非常諷刺的是,恰恰是這種表達——增加的‘我的’一詞,艾敬強調(diào)她與集體主義或者國家是分開的,她是完全獨立的個體,反而讓這首歌更加政治化了?!币魳防碚搶W(xué)者尼姆羅?巴拉諾維奇(Nimrod Baranovitch)在他的著作《中國新聲音:流行音樂、民族、性別和政治1978—1997》中評述。

在巴拉諾維奇看來,艾敬的創(chuàng)作和吟唱,“建立了一個跟《纖夫的愛》中的‘小妹妹’(坐在船頭,被她的男性伴侶拽著纖繩牽引著,等待他來親吻她)幾乎完全相反的形象。艾敬將自己描繪成一個獨立、自由、主動、活躍,也許還有些叛逆的女性,是一個17歲就離開家的流浪者,在全國流浪以追尋自己的夢想。”《纖夫的愛》是那個年代異常流行的一種類型的歌曲。艾敬的女性視角顯然與之不同,但相隨而來的,卻是與社會話語體系之間道不清的關(guān)系。

“在《我的1997》和她整個的音樂活動中,艾敬與國家和官方話語的關(guān)系是非常復(fù)雜的。” 巴拉諾維奇說。內(nèi)地觀眾和官方話語認(rèn)為這首歌表達了國家統(tǒng)一的強烈愿望(“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啦”),這當(dāng)然會使它受到歡迎。但它同時也包含向往香港的“花花世界”,對不能去香港看望男朋友的抱怨,都有“崇媚”和不“愛國”的嫌疑。

“一位臺灣朋友告訴我,與大陸相反,大多數(shù)臺灣人不喜歡艾敬的《我的1997》,以及她后續(xù)的所有的歌,因為他們認(rèn)為這些彰顯了大陸的大國沙文主義(chauvinism)?!?巴拉諾維奇在書中說。

唱片發(fā)表后(大概在1992到1993年年間),艾敬到香港做宣傳。歌友會上,一個香港人對她說:艾小姐,你唱1997,我的心怦怦地跳,我很害怕。艾敬哭笑不得,心想:“害怕”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想讓我解答一些問題,我解答不了?!倍嗄曛蠡貞浧饋恚凑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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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至2012年間,艾敬有一件未完成就銷毀的裝置作品,叫《棋子》。作品沒有按照她的預(yù)期實現(xiàn)。雖然她會強調(diào)在整個制作過程中,她內(nèi)心已經(jīng)有所得,某種程度上到達了。

在外交學(xué)院的一位博士生和兩名碩士生的幫助下,艾敬選取了近60年來國際上的60位知名人士,包括政治領(lǐng)袖、宗教人物、和平人士等,想把他們的頭像以組對的方式做在巨大的圍棋棋子上,寓意“世界無非是一盤棋局”。

最初產(chǎn)生這個想法,也跟香港97回歸有關(guān)。她對歷史事件、時空節(jié)點感興趣,想做鄧小平和撒切爾夫人的對照,毛澤東對尼克松、小布什對薩達姆等。

艾敬的野心是,“想做一個影響世界的作品,因為用這樣的語言全世界都能看得懂?!?/p>

她用一年的時間篩選人物、確定照片。她挑剔材質(zhì),每個棋子都用紫銅去做,薄而軟卻不脆弱,價格不菲。銅胚敲好,打磨噴漆時,她拿著幾百瓦的燈泡趴在地上照——不能有坑,不能有斑點,不能有氣泡。

制作的幾年間,選取的人物死了好幾個,如卡扎菲、本拉登等。原本她圈定60年的時間范疇,覺得這是自己能夠掌握的。但做著做著,“突然感覺到很難受、很復(fù)雜”,“他們某種程度是某個區(qū)域的領(lǐng)導(dǎo),甚至是影響世界各地的人,但是很多人的下場都是悲涼的或者是很難去定義他們,正在發(fā)生時,很難給他們一個準(zhǔn)確的評價,所以我突然厭倦了?!?/p>

已經(jīng)做好的十多個腦袋,有大有小,想在一起呈現(xiàn)出整齊干凈又各具形態(tài),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處女座不能忍受其中有一絲一毫的亂。最終她決定將做好的頭像銷毀,只留下了“薩達姆”——那個作品完成的質(zhì)量和顆粒質(zhì)感她太喜歡。其余的棋子在跟隨主人公轟轟烈烈一番之后,都?xì)w于無形和平淡,“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藝術(shù)家始終對政治是不感興趣的?!彼詈髧@道。

《掙扎》扉頁 圖  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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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到香港,艾敬的身份是旅行團的游客,白日里從深圳過關(guān),旅游巴士在尖沙咀落地。

“香港比我想象的亮,非常刺眼的亮。他們的天太藍色了,他們的地不是我們北方的柏油馬路,他們那里都是水泥,特別反光?!庇H見的香港不是香港電影里黑夜中的油麻地、旺角、深水埗,黑社會、夜總會,“沒有想到它是那么的亮。”

“一幢紅磚茶色玻璃的高級公寓下面,走著一位貴婦,手里牽著一條明顯不屬于亞熱帶生物的牧羊犬,厚厚的毛干凈瀟灑地垂著,在太陽底下泛著光。??!這就是香港?!”

與光一樣飽和的,是聲音。汽車的聲音被高樓悶在窄街底層,樓房里冷氣的聲音沖到大街上?!斑@種噪音讓我似曾相識,像小時候父親的工廠,有點找不著北。我嚇壞了。我以為香港應(yīng)該是很靜的狀態(tài)?!?/p>

當(dāng)“八佰伴”、“午夜場”、“紅磡體育館”撲面而來的時候,“聲音和光的刺激,太炫了,讓我眩暈,好像踩到珍珠上,怪不得是‘東方之珠’。”

后來在香港的工作發(fā)展,多數(shù)已經(jīng)記憶模糊。比如她記得有一次在香港做一個電視訪問,“因為我不是很配合的,我不能像香港藝人那樣配合的,所以他們(電視訪問錄制方)說,那你走吧,不用你做了?!?/p>

當(dāng)時艾敬簽約日本的一家唱片公司(五大唱片之一),該公司專門為她成立了亞洲部。但是,艾敬感覺,“實際上我個人的事業(yè)發(fā)展在香港一直都沒有得到認(rèn)同。這也是作為一個大陸人,我并沒有被香港認(rèn)同。喜歡我的那部分人一般都是知識層面的知識分子,普羅大眾肯定會覺得這個內(nèi)地妞,或者說她要來干嗎?分一杯羹嗎?我覺得戴著某種有色眼鏡?!?/p>

感覺到不受歡迎的氣氛,“我覺得在香港我都很難交到朋友,就不要提在那里發(fā)展音樂了?!卑吹囊魳肥聵I(yè)在香港沒有太多停留,也沒把演唱會開到紅磡體育館,“當(dāng)你真的邁入香港的時候,(你就能感到)你不會跟哪里有任何關(guān)系。我把這個夢就翻篇了,直接去了日本?!?nbsp;

在大陸,盡管紅了,艾敬也沒有走上主流舞臺。只是在1993年,文化部邀請她和《我的1997》代表中國去哈薩克斯坦參加“亞洲之聲音樂節(jié)”,她獲得了最高獎項“市長獎”,開獎時舞臺中央被燈光照耀,一輛白色的汽車熠熠生輝。

如今再說起,她已經(jīng)忘記這個歌唱比賽的名字。

1997年7月1日,香港真的回歸了,艾敬和她的家人在香港見證了這個歷史時刻。她在天星碼頭附近的一個酒店平臺參與了電視直播,鏡頭直對著海上查爾斯王子的皇家游艇。她接受主持人的訪問并現(xiàn)場彈唱《我的1997》。

那天晚上,香港飄雨。那一刻,她感覺失落,因為邀請她來這里錄制節(jié)目的,是日本NHK電視臺。

“英國人很體面地徐徐離開。全中國人歡欣鼓舞,全世界在注視,有多少人此刻心情復(fù)雜地見證了這一刻。我隨鏡頭望向波浪起伏的陰郁的海面,看著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彌霧里的皇家游艇,似乎隱約感覺到了自己的音樂生活正像我那首歌《流浪的燕子》一樣,注定在主流以外飄泊、孤單?!?/p>

艾敬站在她的裝置作品《生命之樹》前。這棵3.5米高的大樹由幾萬雙一次性筷子塑造,又以一只烏鴉落在枝頭,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濟發(fā)展與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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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敬的繪畫作品以暖色系為主,紅、橙、黃色居多,它們陳列在工作室里的時候,映照著天頂灑下的陽光。她曾經(jīng)以為自己喜歡藍色。但她對海沒有深入肌理的感知,她明明知道海在不同的光線下,顏色會呈現(xiàn)微妙的變化,但她就是畫不出來,“大海對于我來說,只是一個藍色。”

回到家鄉(xi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土地的顏色“信手拈來”,能分辨、締造出層次感。她與鍋爐、金屬、機械的相處,跟漁村少年與蝦蟹的關(guān)系一樣和諧。

艾敬另一首代表作《艷粉街的故事》描述了她出生、成長、做夢的地方。

艷粉街曾是沈陽鐵西區(qū)著名的棚戶區(qū)。相傳那條街道在努爾哈赤時代開滿奪目的胭脂花,取其種子研磨成末,為皇室生產(chǎn)化妝品,稱“脂粉屯”。20世紀(jì)初期,日本人在鐵西區(qū)開設(shè)眾多工廠,大批產(chǎn)業(yè)工人到此落戶,機油味取代脂粉香。

兒時家境清苦,艾敬就在紙上畫冰箱、電視機,期盼“四個現(xiàn)代化”在世紀(jì)之交實現(xiàn)。

長大后,她信手涂鴉專輯封面,被畫家張曉剛看到,鼓勵她拿起畫筆。

1998年,她的專輯《中國制造》(Made in China)被禁止發(fā)行,審批意見寫在綠色的稿紙上:“以‘中國制造’為題,有損中華民族尊嚴(yán)”。艾敬保留著這張紙,因為審批的人“寫著一手漂亮的鋼筆字”。

從此開始,艾敬漸漸向歌手身份告別。

2003年,沉寂多年的艾敬從旅居的紐約回到國內(nèi),發(fā)行新唱片《是不是夢》,突然發(fā)現(xiàn)國內(nèi)的聽眾“只聽兩個聲道”——伴奏帶和人聲,“大家對一個音樂流不流行的標(biāo)準(zhǔn)是在卡拉OK的點唱率”,“而我每一個音樂的背景是幾十個聲道”。

為了宣傳,她強迫自己適應(yīng)那種娛樂氛圍,很不情愿地做一個節(jié)目,只為了在結(jié)尾時能唱支歌。她的內(nèi)心要求看上去特別古怪:“歌唱應(yīng)該在一種有準(zhǔn)備的情緒和狀態(tài)之下去表現(xiàn),它需要專業(yè)燈光和音響的配合,需要美感和在合適的環(huán)境氛圍下進行。它不可能在一段神侃和游戲搞笑之后馬上進入一首歌的深情演唱,那樣太過荒謬和錯亂?!痹陔娨曉L談中,如果主持人臨時要求她清唱一段,她會錯愕,再強裝鎮(zhèn)定去掩飾尷尬。

她的左耳突然感到不適,里面鼓滿了氣,聽力下降。她驚慌焦慮地尋醫(yī)問藥,幾家醫(yī)院都查不出病因。

吊詭的不只耳朵。半夜醒來,“皮膚會疼”,她想,這大概就是“切膚之痛”吧。

“我后來留意到這種‘病狀’的發(fā)生是每當(dāng)我遇到自己并不喜歡的工作時發(fā)作?!彼诨貞浳恼轮姓f,“我的左耳就像一個會生氣的小孩,想要拒絕聽從那些無聊的工作。”

在工作室的露臺上舉辦了一場毫無說明的燒烤會后,她回了紐約,并決定在那里定居,全身心地投入到繪畫中。把特地為了輔助她工作而從日本趕回來的妹妹“極其不負(fù)責(zé)任地”留在了北京。

“我從一個夢中醒來,另一場夢已經(jīng)開始。”

7

在辦公桌的太陽能地球儀前,艾敬跟我吵了起來。她說自己在香港的朋友,要么是內(nèi)地人,要么是外國人。“土生土長的香港朋友,我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問,歌里唱的“我的那個他”是不是香港人?或者算不算朋友?她急了,拒絕回答。

艾敬在香港拍攝過一部電影《等待董建華發(fā)落》。影片主要講述英國統(tǒng)治時期,由于無法給予未成年重犯刑期,這些少年犯被判“等待英女王發(fā)落”。香港回歸前夕,還沒有等來英女王賜予明確刑期的犯人們害怕在內(nèi)地的刑罰體系下被判死刑或繼續(xù)無了期地等待,各方請愿。艾敬在其中扮演了隨母來港的內(nèi)地妹譽玲,她幫助犯人們發(fā)聲請愿爭取確定刑期。導(dǎo)演邱禮濤在選擇艾敬來扮演該角色時說,“艾敬也是我相識十多年的好朋友,她的性格有點像譽玲,同樣地富正義感和不喜歡香港?!?/p>

艾敬說:“他從來沒問過我是不是不喜歡啊。他應(yīng)該是能感覺到……”

現(xiàn)在的香港對于艾敬來說,多是中轉(zhuǎn)或短暫停留的地方。假如停留超過3天,她就很狂躁。住處緊鄰著shopping mall,“除了花錢,不能有任何行為?!屛也煌笟?,花夠了,我得趕緊走,不然我要破產(chǎn),得趕緊逃離香港?!?/p>

只有早上的時候,她有心情欣賞所有商品安靜地待在櫥窗里,行人腳步匆匆,送報紙的、撿垃圾的、做魚蛋粉的藍領(lǐng)人們?yōu)橄愀鄣姆睒s面目辛苦裝扮。

2007年,香港的旅游發(fā)展局找到在紐約生活的艾敬,希望她能在回歸10周年之際,改編《我的1997》。艾敬本能地拒絕。對方又說,其實艾小姐,你唱的是自由行,我們當(dāng)時香港人很害怕,可是后來發(fā)現(xiàn)你太超前了,你首先唱出了自由行的概念。

“他這一夸,我覺得我為香港做出了貢獻,而且是很有前瞻性的。那個時候他們說這是后現(xiàn)代。其實我并不懂什么叫后現(xiàn)代,或者我根本也預(yù)見不了自由行,”來人的夸贊讓艾敬答應(yīng)改編。她跨越大半個地球來到香港,就為了“從里子到外面都要統(tǒng)一”,找到對的氛圍。

錄制那天,她的一位女性朋友帶著燕窩來探班(艾敬強調(diào):“必須說明,她是廣州去的”),被她拉著錄了一段人聲——粵語的“你好”,末了還給署了名。

“其實我不想在音樂方面有什么發(fā)展了,那個時候已經(jīng)開始做展覽了,我覺得離音樂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我的那個女朋友說,哎呀,聽到你錄音還是很激動的,好像又回到了1997年那個時候?!?/p>


我的1997(原作版)

作曲/作詞/演唱:艾敬


我的音樂老師是我的爸爸

二十年來他一直呆在國家工廠

媽媽以前是唱評劇的

她總抱怨沒趕上好的時光

少年時我曾因唱歌得過獎狀啊

我那兩個妹妹也想和我一樣


我十七歲那年離開了家鄉(xiāng)沈陽

因為感覺那里沒有我的夢想

我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北京城

還進了著名的王昆領(lǐng)導(dǎo)下的東方

其實我最懷念藝校的那段時光

可是我的老師們并不這么想


憑著一副能唱歌的喉嚨啊

生活過得不是那么緊張

我從北京唱到了上海灘

也從上海唱到曾經(jīng)向往的南方

我留在廣州的日子比較長

因為我的那個他在香港


(什么時候有了香港 香港人又是怎么樣)

他可以來沈陽 我不能去香港


轉(zhuǎn)眼四年很快就過去了

其間發(fā)生過許許多多的事

我沒有太多的失望和希望

也沒想過一定要當(dāng)梅艷芳

我喜歡路上走著的那只貓

因為感覺像他一樣在流浪


什么時候才可以,不用去求街道老大娘

讓我去花花世界吧 給我蓋上大紅章


(香港 香港 那個香港)

(小侯說應(yīng)該出去闖一闖)

(香港 香港 怎樣那么香)

(聽說那是老崔的重要市場)

讓我去花花世界吧 給我蓋上大紅章


1997快些到吧 八百伴究竟是什么樣

1997快些到吧 我就可以去HONG KONG

1997快些到吧 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

1997快些到吧 和他去看午夜場

1997快點兒到吧 八百伴衣服究竟怎么樣

1997快些到吧 我就可以去香港啦

1997快些到吧 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

1997快些到吧 和他去看午夜場

嘟....

1997...

河邊的柳樹它還是,還是那么樣的彎。

那一天薅(hao)草回來,天色晚。

滿天的彩霞,那太陽它下了山...

(評戲,選自《小女婿》“小河流水”唱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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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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