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林,1939年生于北京。1963年起在天津機械廠工作,“文革”初期,因曾在報紙發(fā)表文章,加上父親的資本家身份、祖父的地主身份,戴上“黑五類”帽子,由廠宣傳科下放到車間做車工。1970年以“支援三線”的名義被調(diào)往貴州,歷時5年。
這個廠是建在山坡上的。據(jù)說,是農(nóng)機部的一個頭頭,坐著飛機在天上兜了一圈兒,隨手一指“就這兒吧”,于是,就這兒了。頂著一臉被階級斗爭的“黑五類”們從四面八方被運送過來,占據(jù)了原本是蛇和蚊子的領(lǐng)地(貴州十八怪里有“三只蚊子一盤菜”的說法)。
大家叫它“8923廠”。即:8點上班,9點就可以自由下班了;下午2點上班,3點就全走光了。什么下雨啊、停電啊、耗子鬧太兇了,全都不用開工。門可羅雀的廠區(qū)里只有一個姓周的“牛鬼蛇神”在打掃衛(wèi)生。
周蛇神是個工程師,滿懷壯志豪情從東南亞飽學歸來,為了感謝他報效祖國的一片赤誠,組織上送給他一頂“里通外國”的大帽子,扔到了黃果樹瀑布腳下的山腰上。他是廠里唯一全勤的人,戴帽子的“叛徒”無權(quán)享受“8923”。
有天一早兒起來就停電,大伙兒吃完早點就直接回宿舍了。 天公作美,雨越下越大。一屋子人正楚河漢界奮勇廝殺,老主任推門進來了,說:車間進水了,機床都賽龍舟了,待會兒雨小點兒了都去排水吧。至于是一班組去還是二班組去的問題,大家提議博弈決定。結(jié)果直下到太陽都出來了,也沒分出勝負,只好同去。
一行人來到車間門口時發(fā)現(xiàn)水已被排干凈了,一些半成品零件整整齊齊地碼在了高處。周蛇神像個沒烘干的泥人張作品一樣正弓著老腰逐臺擦機器,臉上的污漬花花綹綹,跟游街時畫的鬼臉一樣。
這場大雨后,我們車間因為損失最小而受到了表揚,還得了一面小錦旗。
車間主任是個江西老勞模,端著錦旗坐立不安,“掐”不進飯,“摳”不好覺:水是老周一人淘干凈的,可他是“特務(wù)”啊,他要是在車間里埋顆炸彈,破壞社會主義大生產(chǎn)那可怎么辦?老周是被“限制使用”的人,這家伙還老惹是生非,啥都恨不得著把手兒,早晚捅婁子,本身就是個定時炸彈……為了安全起見,老南昌上躥下跳跑了一禮拜,終于把這個隱患給挪出去了。后來看,這瞎勁算是白費了。沒多久,周蛇神在香港的獨身叔叔去世了,需要他繼承遺產(chǎn),便從此離開了這片“摯愛的土地”。不知他活沒活到97年,圓沒圓了那個“回歸”夢。
按理說,8923的孫子們是為支援貴州建設(shè)而來的,可當?shù)氐睦相l(xiāng)并不買他們的帳。廠里用的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管子接好頭兩天流出來的還是清水,第三天就變成了淺黃色,零星漂浮著未消化干凈的紅辣椒,泛著刺鼻的惡臭。很明顯,有人在上游水源里倒進了大便。
廠里派人跟農(nóng)民兄弟談判,農(nóng)民說,“你們搶了我們澆田的水,毛主席不容!共產(chǎn)黨旗子上有我們一把鐮刀,你們的斧子不能砸碎我們的飯碗!”廠里只好賠錢了事,可沒過多久水管又被砍斷了,大伙兒開玩笑說“農(nóng)民兄弟又缺錢了”。
二車間有人養(yǎng)了條狗,每頓飯總給小家伙留上一口。那天食堂吃的是米飯熬白菜,他照例吃了八分飽兒,把碗底兒的剩飯倒在狗食盤兒里,正巧被一個背著鐵錘上山砍石頭的農(nóng)民瞧見了,二話不說,掄起鐵錘大步流星沖那埋頭憨食的狗東西飛奔而來,拼死力砸將下去,一下,兩下,三下……狗是被拴著的,在有限的狹小范圍內(nèi)飛騰跳躥,血淋淋的慘叫聲撕心裂肺。那人邊砍邊用火辣辣的當?shù)乜谝襞穑骸拔易屇愠裕∥易屇愠裕“硞內(nèi)叶嗌倌甓汲圆簧习酌罪埩?!你個狗東西,我讓你吃!”
混著皮毛的爛肉呈噴射狀飛濺,犬吠聲漸次虛弱,像投石入水泛起的漣漪,只剩下遠山的回音,久久不去。在墻角里掖著的那個縮成了一團的狗主人,下巴脫臼似的垂著,面前攤散著剛才那只飯碗破碎的瓷片,在日頭下光閃閃扎眼。
最后,那農(nóng)民砍斷了拴狗的鏈條,把死狗拎起來,往身上一搭,揚長而去。
整院的人沒喘出一口大氣。據(jù)說,你要是跟一個當?shù)厝顺臣?,半小時之內(nèi)就會聚齊一百個以上的當?shù)厝耍P平你全家。
不光這,買賣交易中外地人也有‘特殊待遇’。賣本地人5分錢一斤的菜,外地人買就是“已交”(一角),你要是分辯,“剛才賣他為什么5分?”他就齜著黃板牙沖你嘟囔,“已叫久四已交嘛!”要么別買,要么就甘當冤大頭。
后來得知,有大部分賣菜的農(nóng)民都不會算賬,于是大伙兒就“四七一十二”、“八八二十五”的忽悠起來。上海來的小青年個個精豆兒,他們合伙兒買雞蛋,其中一人挑好五六個,站起身閃到一邊,將一張10元的大票遞過去讓當?shù)剞r(nóng)販找錢。對于一個不識數(shù)的農(nóng)民來說,這不比演算神八軌道精度更容易些。小黃埔也不急,和顏悅色地跟他慢煲,說“沒關(guān)系,差個七毛八毛的就甭找啦”。越是這么說,老農(nóng)就越心焦,非得算它個精準不可。就在這會兒,剩下的幾個人就蹲下來,你3個我5個地把竹筐里的蛋塞進了自己口袋里。
我跟閨女講起過這故事, 當時她曾埋怨說,“太缺德了吧?賣雞蛋能掙幾個錢啊,還欺負這樣的可憐人?”可那些年的心態(tài)則是:我們可憐他,誰可憐我們???!
貴州這地方,山多,林多,木材也多,家家農(nóng)舍旁都堆積著小山一樣剝了皮的木料,大有上好的香樟、紅松等名貴貨色,賣得也相當便宜,10塊錢就能換一大根。
有個姓李的小山東,人精手巧,打得一手好家具,也就率先瞄上了這樁生意。
出了“8923”,翻一個山坡就是火車站,常有貨車減速經(jīng)過(站太小,一般不停靠)。見有車來,小山東就瞅準機會躥上去,兩節(jié)車廂中間有個用鋼鐵焊接的通過臺,還有兩根立式的鐵扶手,他就站在這小臺子上面,抓著扶手,像鐵道游擊隊那樣。
等挨到了下一站,就偷偷跳下來,在山坡上散落的那些低矮的農(nóng)舍里,用一星期無菜水泡飯省下的錢換來一根木頭,再照樣扒火車返回。一只胳膊緊摟著木頭,另一只胳膊死命挎著欄桿,緊閉雙眼,任風切割耳鼓,忍受著大地在腳下的嗚咽咆哮。只待車減速了,先把木頭往下一扔,人再跳下去,打幾個滾兒爬起來,就圓滿成功了。
那些拿命換回的木材,變成了大大小小的床頭柜、五斗柜、高低柜、靠背椅……山東李越干越精神,瘦巴巴的臉上泛著紅光。聽說,他在家鄉(xiāng)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只待調(diào)回去,就能用這些漂亮的物件裝點洞房了。大伙兒都替他高興,都等著蹭他的喜煙喜糖??伤褪抢弦舱{(diào)不回去。
調(diào)不回去,就結(jié)不了婚;結(jié)不了婚,就使不上這些漂亮的家具。他還照樣扒火車買木頭,釘刨出更多的東西,甚至還有嬰兒車。只是那一次,去了,就沒再回來。
同事一行人沿著鐵軌尋找,零零散散地把他撿拾起來,最終還是少了一條大腿、半個腦袋。那根樟木倒是毫發(fā)未損,大伙兒用它鋸了個“木碑”立在半山腰上,剩下的邊角下料切成小塊兒,做了副麻將牌。再停電歇工時,就有了更多的閑趣。
小李妹妹來取她哥的行李,大家想幫她把家具運回去,她說不用了,那姑娘早就嫁人了。家里讓人幫著寫了封信告訴他哥甭等了,可小李沒回信……
后來,那些家具被大伙兒分了,我分到了一只香樟木的床頭柜,捎回了北京。可惜沒多久就開裂了,碎得七零八落。
就像北方的人難以適應南方的潮濕一樣,南方的柜子也沒能適應北方的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