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集偉(書評人):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家書架上有一本軍旅的短篇小說。我父親在聊天的時候說到了小說里的一些細節(jié)描寫,比如說有一個新入伍的兵,脾氣非常急躁,最喜歡打籃球。他的班長為了讓他有耐心一點,讓他坐在籃球場旁邊納鞋底,在這個激烈的戲劇的沖突當中培養(yǎng)他的性格,我對這個細節(jié)印象很深,那可能那是我對書籍產(chǎn)生的最早的印象。
楊葵(出版人):我讀艾柯的時候,覺得自己在他面前顯得非常渺小,知識儲備非常爛。對于這樣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我們?nèi)绾谓咏??以我現(xiàn)在的心態(tài),我覺得任意打開一頁,任意去看,其實會有很多收獲。想要從頭到尾掌握艾柯的全貌是很難的,那我不如就看個樂呵得了。我自己把這種讀書的心態(tài)總結成叫“讀閑書和閑讀書”。
黃集偉:我是覺得我們可以從三條路走進《植物、書本與記憶》這本書。第一我認為這本書是一個有人類學視角的隨筆。第二個路徑,這本書是關于出版行業(yè)的一本有趣的書,給大家分享的知識的一本書。第三個路徑,我覺得這是一本書迷們最能感同身受的書。
楊葵:艾柯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但他也是一個非常淘氣的人。我當時讀他的《帶著鱖魚去旅行》以后就寫了一個書評叫“艾柯的輕與重”,我是說這本書寫的實際上是兩大主題,一個叫作時間,一個叫作庸俗。這么大的主題,他是以非常輕松的隨筆的方式寫出來的。但看似很隆重的長篇小說、長篇大論這樣的,他又寫得特別的輕,輕描淡寫的,很像游戲,就像他寫博物館里的謀殺案,那些考古學家在一點點刷他們的小寶貝,像一個現(xiàn)在流行說的“工匠之美”。
這樣的書,我讀的感受是,它是啟智的,它啟發(fā)人的智力。現(xiàn)在有很多非常時髦的科普網(wǎng)站、公眾號等等,說老實話,我覺得非常無聊。這些文章經(jīng)常教你糖是甜的,鹽是咸的,就是這些事,我們現(xiàn)在有谷歌,有百度,我可以用任何方式來獲得這些知識。什么是好看的科普呢?我看到一個人的公眾號,他是美國一個大學理論物理的博士后,他的公眾號沒開幾天,第一天講復雜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傳統(tǒng)的這種美學,艾柯這本書也講到,一般會認為和諧的、對稱的是美的。但是從現(xiàn)代主義一直到現(xiàn)在,這種和諧、對稱是不斷在被打破的。這在物理學中有很多類似的東西,比如說愛因斯坦年代的物理學家。真正的物理學家我認為到最后都是哲學家,他們追求的都是方程式的那種美,如果方程式等號兩邊不對稱,不美,他難受。但是物理學到現(xiàn)在為止,不斷打破這種對稱,這背后是什么東西,這個人講叫復雜性。我在物理學上完全是一個盲人,但這個文章我看懂了,你給我普及你所知道的科學知識,但是普及這些是要啟發(fā)我,啟發(fā)我的智力。
艾柯的書就是這樣,當你看完了,你不會再注意它讓你掌握了多少知識,比如說歐洲是什么時候開始了紙質(zhì)書什么的。艾柯的書是啟發(fā)智力,而不是不斷地教你知識。盡管他經(jīng)常會忍不住地各種淘氣,我在猜想,他在寫的時候會想“你又不知道,又被我耍弄了一次”,但他是非常天真、孩童式的淘氣。
比如他說,最絕對的噪音和寧靜之間只是一線之隔,當噪音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沒得可聽。當那邊有翻書的聲音、那邊有小孩在哭鬧、周圍所有的都是噪音的時候,你失去了對象,你一下變得寧靜。我們現(xiàn)在面對網(wǎng)絡海量的信息,實際上也是這樣。當信息過于充實的時候,它和無知是一線之隔。這里前前后后有很好玩兒的事,比如現(xiàn)在確實讀書的人越來越少,我們做出版的人的感受更深??墒请m然讀書的人確實越來越少,但與此同時,印刷的書籍量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多這么大……總結來說,我講艾柯的輕與重,這本身是很值得去琢磨的話題,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中也會不斷地面臨輕與重的問題。
黃集偉:我上個月讀了一個美國學者寫的書,他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觀點就是,我們現(xiàn)代人有一個共同的病叫“信息肥胖癥”。我們每天有太多的同質(zhì)化的、劣質(zhì)的,甚至是重復的信息。所以我們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信息瘦身”,這跟艾柯其實是異曲同工。但是艾柯好像很早就說了,這篇文章是20世紀初寫的。
楊葵:然后他講書籍的記憶,他說“學會文字的人會比較善忘,因為他不再努力記憶,而是信任書文,只憑借外在的符號而不再依賴內(nèi)在的腦力”,說書不再是發(fā)展的機器,而是制造一個解析的裝置,也就是生產(chǎn)全新思想的機器。這跟我剛才講的一樣,就是說書如果變成一個知識性器械,會阻礙你的思想,但它如果變成一個啟智的,實際上是在往前進步。不過艾柯的這些話,你不要把它當成一個結論去引用,而是用這些話去幫助人們思考。
黃集偉:給大家念念被我稱為在外面的人看來很肉麻的情話。在第14頁他這么寫的,“我們必須能夠和生命中的書籍建立起戀愛關系”,在17頁他這么寫的,他說“書籍是為生命買的保險,是為永生而得到的一筆預付款”,第5頁,那段比較長,我把它壓縮了一下,他說人的永生取決于靈魂,靈魂取決于記憶,而書籍就是記憶的載體。第10頁他說,我們家里有長者、長輩,跟他們聊天……其實我們聊天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他們的記憶。所以他有一句話說“在今天,書籍就是我們的長者”。比如說我們在讀《史記》的時候,其實在跟司馬遷對話,對吧?我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其實在跟曹雪芹對話。我覺得他說得非常好。第16頁他說,“收藏書籍,其實那些小范圍的收藏、當代派的收藏,都常常是一種慈善行為。因為我們需要拯救的不僅僅是鯨魚、地中海僧海豹和馬西干棕熊,還包括書籍?!比缓?,他在第20頁說“沒有文字的閑暇時光對于有生命的人來說就是死亡和墳墓”。因為只有跟書籍和文字交流才是生命的所在。
楊葵: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想象,假如誰在茫茫的宇宙當中來探視地球這么一個物體,看到那么多人,可能就像我們在看地上的螞蟻開會。我們?yōu)槭裁创藭r此刻坐在一起,就是因為我們有一些共同的趣味,或者說我們有一些緣分。這個緣分此時此刻叫艾柯,或者叫書。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每個人有不同的讀書趣味,形成了不同的人群。假如說有一個意大利的出版人找我來想買孫犁的版權,可能絕大部分負責版權談判的小姑娘會問你為什么想起買孫犁,他太老了,可能在我們那……但是她可能不知道在國外也有一批狂熱的喜歡孫犁的讀者。
黃集偉:所謂緣分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一個神秘組合,可以解釋好多東西。
楊葵:讀書本來就是挺枯燥的一件事,但就跟世界上任何一件枯燥的事一樣,只要你喜歡,然后投入進去,就特別高興。我覺得看艾柯的書有一種讓人沉迷于書的感受。我剛才跟他們聊天的時候說,隨著年紀慢慢增大,覺得很多事情都跟自己無關了。有生之年變得越來越少了,但是又愛好讀書。慢慢知道了一些讀書的經(jīng)驗,你就知道,用剩下這些年讀最感興趣的書,也讀不完。
我覺得讀什么書其實真的沒有那么重要,你需要注意的是專心和提高效率。因為你會發(fā)現(xiàn)在不久的將來,你的效率會越來越低。什么叫效率?比方說,你玩朋友圈吧?同一條朋友圈你一天會看過好幾次,因為你一直在劃。隔5分鐘劃到一次,這個就叫效率奇低。如果晚上8點的時候把今天的一次性看完,你會發(fā)現(xiàn)花不了多長時間。提高效率需要專心,訓練自己的專注。所以不管讀什么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效率和專注。
(感謝譯林出版社、單向空間。文稿有刪節(jié),未經(jīng)發(fā)言者審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