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頂帽子
右派:我父親是福建人,媽媽是廣東揭陽人。1954年,我爸媽離婚了,我跟著媽媽回到了揭陽生活。我的祖輩是漳州市詔安縣人,祖上都是讀書人,我的曾祖是清朝光緒年間的翰林。祖父林仲姚是當?shù)孛?,?00歲冥壽時當?shù)卣€給他開座談會紀念??偟膩碇v,我的祖父、外祖父都是左派,是親共的。祖父本身是教師,無黨派,但他的兩個兒子——我父親跟我伯父,以及我媽,都是中共地下黨。所以我爸媽建國后也都成了國家干部,但后來都辭去行政職務到中學教書。我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后來我父親被劃為了右派。原因很簡單:他跟學校的黨委書記對抗。那時不是向黨提議嗎,向官僚主義開炮,他們這些知識分子就寫詩、寫大字報諷刺,向黨委書記提意見。后來就成了右派,而且他處理得比較重,1957年被送到青海勞教。青海當時幾十萬右派,康生主持的。勞教制度就是那時候確立的。1961年,我父親才撿了半條命回到福建。
地主:我們家實際上在我祖父就家道中落了,初評土改時,我們家是小土地出租者,就是鄉(xiāng)下還有幾畝薄田,只夠家里口糧,是不夠生活的,你還要勞動。后來怎么成了地主了呢?因為我祖父是我們林姓祠堂的族長,族長要管祠堂的公租。祠堂不是有地嗎?這個地收租,收了就放到倉庫里面,哪一個人孤寡貧困的,就要開族長會議,要發(fā)下去,是福利性質的。祖父是讀書人,比較較真,比如收谷子,不干不實,要求再曬,這就得罪了佃農。公家的地比較多,管的人有抽成。土改政策里有一個項目叫管公堂地主,也就是地主的一種。土改一發(fā)動起來,群眾打、殺什么都是對的,都不能阻止。那時他們就斗我祖父,要把他劃為地主。政府就不同意,就說這個人是教育家,非常重要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有很多學生在他的影響下參加共產黨革命隊伍,有很多學生在臺灣,不能劃地主分子。怎么辦呢?于是想把整家劃成地主家庭。問題就來了:我伯父是地下黨員,教師。我父親不用講了,1938年參加新四軍,入黨,不到20歲參加革命的。我母親15歲參加中共地下黨。地主家庭沒有地主分子,講不通啊,其他都是小孩,不夠18歲。那就只有一個人——我伯母。伯母是個家庭婦女,沒有工作沒有地位,整天都是做家務。按照政策,她有勞動就不是地主分子。但整個家庭已經沒有人可以劃地主了,又一定要保持地主家庭成分,那怎么辦呢?于是她就成了地主,然后就掃了二十多年的街,被人斗,很可憐。
叛徒:“文革”時,叛徒這個身份隨便安的。以前做地下黨員,單線聯(lián)系,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知道。如果這個人活著,那可以證明你是組織派去的,但如果這個人死了,誰能證明呢?我媽做地下黨員時的最后一個聯(lián)系人,是個女的,你不能問她真名,最后一次來找我媽,就說,“我是最后一次跟你聯(lián)系,我沒來找你,你別來找我,你等著,你就潛伏在這個地方?!币坏染蛶啄?,沒人來了。1941年政審的時候才知道南方特委出叛徒,黨中央才下令停止活動,全線凍結。我媽哪里知道,她只是一個小黨員。后來政審的時候她一直對那個聯(lián)系人畫像、描述?!拔母铩睍r候的邏輯很簡單:這個人找不到了,就是被你出賣了,你是叛徒。她的單位因此花了很多時間去外調,最后終于給她找到了,這個人是廣東省委宣傳部的文藝處長,是杜國庠的侄女。后來我跟我媽來廣州到她家里去拜訪她,她不斷地道歉,說沒想到給你們帶來這么大的苦難,說當時找到她的時候她馬上就寫了證明材料。
反革命:這頂帽子跟我大哥有關。我大哥“文革”時是福建師院數(shù)學系的學生,他人很純正。那時的紅衛(wèi)兵有保守派和造反派,保守派一般是當權派和周圍那些人;造反派是受迫害那些人,群眾居多。那時斗爭很激烈,我哥是群眾派,這里面有些原始的正義,反對政治壓迫這些東西。1969-1970年的時候,我哥在“一打三反”運動中被打成反革命。那時他已經在一個農村中學當教師,被大學派人抓了回去。這次是部隊介入。他在當時文名很高,所以當官的講過一句話:這個人非斗死不可。1971年林彪摔死了,我哥這批人全部平反了,但我哥不見了。一直拖了8年,當局說他潛逃。詔安就認為這是我家鄉(xiāng)人,我們的人給你搞死了,縣里面就派平反委員會調查組去調查。那是1978年的事,結果阻力很大,調查不下去。調查組最后去省公安廳檔案室里找無主尸體照片,看見有這樣一個無主尸體照片,一看就是他,身上的錢跟糧票都不見了,兩個褲袋給翻過來了,推斷是有人連夜將我哥弄到野外去做個偽現(xiàn)場。這個事情也不了了之了,當時按照胡耀邦的指示就是宜粗不宜細,總之政治上平反了?!拔母铩逼椒唇洺S羞@句話:某某同志被迫害含冤而死。講得模糊,不講他自殺或他殺。政治平反,給予一定的賠償,那個時候賠償很少。
兩次高考
1977年12月,我在馬路上聽見恢復高考的有線廣播。聽了一次,不相信,再聽一次,聽明白了:就是什么人都可以報考,不限年齡,不限學歷,不限出身,都可以報名,都可以考試。一聽就瘋了,直接就去找一個讀初中的小孩借數(shù)學書?!拔母铩边@十年我是有讀書的,但不敢寫讀書筆記,因為那個時候我哥還在被通緝,我們家經常要被抄家的。當時是考數(shù)學、語文、政治、歷史、地理五門,數(shù)學突破了,其他我就不怕了??汲鰜砗?,分數(shù)很高,我是第一批的,就去體檢了,但沒接到錄取通知。
我媽所在的公社一直整她,不給她平反。那一年我的政審怎么搞,我看不到,因為是不給考生看的。我想一個是“四頂帽子”脫不了,因為沒平反——全國都沒平反。第二個你這個人表現(xiàn)什么,他們可以亂寫的。你出身這么差,個人表現(xiàn)不好,誰要你呢?那個時候大學招生還講階級斗爭?;蚴菃挝灰庖姡翰灰虽浫。∧钦l敢要你?
當時我很失望,就想:我媽提前退休,我的戶口回城了,那我去頂職教小學。準備辦手續(xù)申請了,所以我想趁這個空檔出去玩。1978年3月份到了福州我二哥那邊,二哥跟我說,今年政策改了:第一按分數(shù)錄取,并且公布分數(shù);第二政審鑒定要跟考生本人見面、簽名。我半信半疑。他就說這是真的,你不去考太浪費了。那我想,太壓抑了,爭口氣吧。第一,我考多少分,貼出來讓別人知道;第二,政審要本人通過,他們搞不了我。如果我考很高分,你錄不到我,我到時候跟你打官司,打到鄧小平那里去。
1978年高考時間正常了,7月考。我是在廣東考。因為第一次沒被錄取,心里非常不滿,也防備他們整我,我就寫了封長信給揭陽縣招生辦主任?!多囆∑健冯娨晞±锬莻€鏡頭是真實的,也就是說報名不用通過單位,可以直接到縣里。我就是到縣里報的。這個招生辦主任出身有文化的地主家庭,人非常正派,以前跟我一個中學同學下鄉(xiāng)插隊在同一個村子。我同學覺得這個人很不錯,我就通過同學遞這個信給他,講我的志愿、理想。他很感動,說我們縣又多了一個大學生。所以我連準考證什么都是他給我辦的。其實在公社報名也可以的,但我不愿意,我怕他們搞鬼。
那一屆揭陽縣有上萬名考生,我是文科狀元。招生辦主任要我報北大。因為我媽在中大附小讀過書,對中大有感情,而且中大離家近,就按我媽的意見報了中大。那時能戴著“右派、地主、叛徒、反革命”這四頂“帽子”參加高考,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政審時,公社都把表格中的政審意見發(fā)給每個考生。我看到周圍的人都在政審欄簽名,整疊政審表放在桌子上讓考生去認領,我記得很清楚,幾乎每個人的鑒定開頭都有一句相同的話:“積極參加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钡挥形覜]有這句話。我的政治鑒定是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該生戶口于1976年遷移到我公社,沒有在我公社居住?!闭と藛T問我的意見,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蔽以阼b定上簽名,但把林字壓在句號上。
進中大后,老師碰到同學就問“你考多少分”,我說三百八十多。老師說,“你怎么不報北大?”我覺得兩校各有所長。中大政治氣氛沒那么濃,雖然也有政治活動但我沒有介入,理由很簡單,自己家內外幾代為革命死了這么多人,結果非常慘。揭陽外公鄭鼎新,15歲入晚清最后一科秀才,書畫家,參加同盟會和辛亥革命。外公抗日戰(zhàn)爭時在新加坡是抗戰(zhàn)僑領,1942年被日寇殺害。大舅舅因指揮華人抗日義勇軍抵抗日寇,兵敗犧牲。二舅和三舅后來追隨馬共入?yún)擦謿屆?。幾代人的經歷,特別大哥的死對我刺激非常大,我覺得應該停下來好好讀書,反思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