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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Orcaella號在雨季來臨前的最后一次航游,8天7晚。從仰光啟航,沿伊洛瓦底江北溯,直至蒲甘。
乘客基本是來自歐美的夫婦,大部分是中產(chǎn)階級以上,很多擁有自己的企業(yè)。有兩對夫婦來自美國——交談中,他們把富人分為兩類:過得去的富人和富人:“有幾百萬美元資產(chǎn)僅僅是過得去而已。”一對夫婦來自意大利——男人酷似黑手黨,總叼著雪茄,妻子比他小20歲左右。一對夫婦來自澳大利亞,在珀斯從事礦產(chǎn)開發(fā)。一對情侶來自莫斯科——家族從事天然氣出口。一對男同性戀人來自柏林——蜜月旅行。挪威人克里斯蒂安娶了一位日本太太——后來我聽說,他們住在曼谷,經(jīng)營一家造船廠,Orcaella號就由該廠建造。此外,還有一個來緬甸尋根的加拿大人。他出生在仰光,父親是殖民政府的官員。
早在1970年代,游客就想盡辦法探尋這片秘境。孤獨星球創(chuàng)始人托尼·惠勒在回憶錄中寫道,在他1972年第一次造訪緬甸時,連仰光最著名的Strand Hotel都已破敗不堪,墻上貼著幾十年前的尋人啟事。2010年,昂山素季恢復(fù)自由,緬甸開始打開塵封已久的國門。隨著資本的進(jìn)入,旅游業(yè)的面貌最先發(fā)生改變,標(biāo)志之一便是奢華酒店集團的進(jìn)駐。
Orcaella號游輪由經(jīng)營著東方快車(Oriental Express)的Belmond集團建造。它的名字源于棲息在伊洛瓦底江的一種江豚。Orcaella號設(shè)有25間客艙,均有面向河景的落地窗和小露臺。游輪的底層甲板設(shè)有醫(yī)療室,專業(yè)醫(yī)生隨船護航。
某種程度上,Orcaella號就像是這個世界的縮影:甲板上的一小群人掌握著世界的資源和權(quán)力,而服務(wù)于他們的人如同金字塔底座。航游結(jié)束前,游輪經(jīng)理溫敏告訴我們,船上有近一百名工作人員,很多人面露驚異。一個星期以來,我們看到的只有餐廳服務(wù)員、客房服務(wù)員和私人導(dǎo)游而已。所有工作人員都住在最下層的甲板,大部分平時很難看到。那是一支隱形的“軍隊”,確保游輪上的一切正常運行。
有一晚,我們在江邊一座廢棄的古堡里用餐,那是1885年第三次英緬戰(zhàn)爭的故地。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照明、布景都是由船上的工作人員提前搭建的。鋪著白桌布的餐桌和亮閃閃的餐具都從游輪上帶來。食物正在現(xiàn)場烹制。微風(fēng)搖曳著燭臺,照著冰得正好的葡萄酒……
上船的第一晚,甲板上舉行了一場雞尾酒會。男人們穿著Polo衫或亞麻西裝,女人們穿著晚禮服。日本太太知香是全場亮點,她拿著手帕和日本折扇,很多丈夫的目光被她吸引,而這顯然引起了一些太太的輕微不快。話題從投資到股票,從瑞士名表到波爾多酒莊。幾乎每個人都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旅行過,他們交流著彼此住過的酒店,談?wù)撝睦锏腟pa令人印象深刻。
隨著時間的推移,你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早已全球化的世界上,決定共同話題的并非國籍,而是語言和階層。大部分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只有意大利夫婦和俄羅斯情侶因為不善英語,被稍稍隔離在外;德國人則因為性向特殊,甘愿自得其樂。
我發(fā)現(xiàn),至少有3對夫婦之前就來過緬甸,這次不過是專程來體驗游輪。他們欣慰于身在緬甸卻不必車馬勞頓的特權(quán)——這遠(yuǎn)比在歐洲享受同樣的服務(wù)更令人興奮。他們喝著香檳,望著幽暗的河水和叢林,目光中有一絲悲憫。
“Isn’t it sadly beautiful?”
緬甸仍是一個電力匱乏的國家。太陽落山后,兩岸只有零星的燈火,像沼澤中閃爍的磷火。游輪正穿行在這個國家的心臟地帶,可我卻不時感到,真實的緬甸正沉浸在兩岸密不透風(fēng)的黑暗中。
Nyaung Shwe村,水上布滿船只,行駛和??慷夹枰记桑ń獣悦?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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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緒不斷回到初到仰光的情景。從機場出來,我坐上一輛出租車進(jìn)城。那是一輛日本淘汰的舊皇冠。在碼頭附近,我看到殖民時期留下的街區(qū)。建筑物上長滿苔蘚,有些房子看上去已經(jīng)廢棄,可實際上仍有人居住。街邊遍布古老的店鋪、書店、理發(fā)館、啤酒屋,黝黑的工人搬運著熱帶水果和魚露。
“這便是東方了??諝鉄岬昧钊搜?,水面上浮起椰子油和檀木、肉桂和姜黃的氣味兒。”當(dāng)Orcaella號從仰光碼頭啟程時,我想起奧威爾《緬甸歲月》中的句子。奧威爾在緬甸呆了4年9個月。他曾寫到仰光的“歡樂時光”:在安德遜餐廳用餐,享受著從8000英里外運來的、用冰塊冷藏的牛排和奶油,進(jìn)行著了不起的豪飲比賽……而更多的時候,他必須“在乏味的日子里與書籍為伴”,因為只有那樣,才能“瞥見叢林和泥濘道路以外的世界”。
每天下午,Orcaella號上都有一場小型講座。作家Bob是講者之一。大家坐在涼快的客廳里,喝著紅茶,吃著點心,聽Bob講述奧威爾在緬甸的日子——這段日子對他一生的寫作至關(guān)重要。我很快發(fā)現(xiàn),如果你足夠有錢,就用不著看書,因為可以找到像Bob這樣的人把精心挑選、剪裁過的信息講給你聽。講座關(guān)于緬甸的方方面面,話題每天不同。一點兒背景知識,一點兒逸聞趣事,大量照片,最后10分鐘自由提問。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講座”,因為遠(yuǎn)比看書輕松,而且每個人都以提出一兩個聽上去很聰明的問題為樂事。這是游輪提供的服務(wù)之一。
Bob今年53歲,穿著紅色夏威夷花襯衫,藏青色牛仔褲,棕色皮靴,看上去像剛從《非洲的青山》里走出來的專為富人提供狩獵服務(wù)的白人向?qū)?。他是澳大利亞人,定居仰光,正寫一本西藏喇嘛轉(zhuǎn)世成澳洲混血兒的小說。他在Orcaella號上當(dāng)講師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每個人都認(rèn)識他,他也消息靈通,知道不少段子。
有一天,我和Bob一起晚餐。我問Bob為什么在仰光生活。他反問:“世界上還有哪個城市像仰光一樣集衰敗和高貴于一身?”
作為奧威爾、吉普林的信徒,Bob在仰光尋找著他們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喜歡那些破敗的殖民建筑,那像是一場美麗的夢,“a sense of déjà vu”,夢醒之后一片荒蕪。他在仰光頗有名氣,這也是Orcaella號找他做“駐船講師”的原因之一。
游輪上的故事很多,這成了Bob和每位客人的談資。一天傍晚,我聽見Bob對坐在吧臺上的意大利太太說:“還有一個非常有錢的美國人。他從來不下船。你能想象嗎?整整12天,一次都沒有離開過甲板!”
“那他每天做什么?”意大利太太問。
“他就坐在船上喝酒。他討厭走路。雖然去過很多地方,但花錢確保自己不用走路。從離開他在Malibu的家到坐到這條游輪上,他自己只走了50步!”
牛車,依然是緬甸人常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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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即便下船,我們也不用走什么路。Orcaella號早就為外出游覽備好了交通工具。每次下船,工作人員都會遞上礦泉水和遮陽傘;回到船上,則是果汁和冰毛巾。鞋子脫下來,有專人拿去清理擦拭,再放回客房門前。這樣的旅行,用不著受一點苦。用溫敏的話說:“現(xiàn)代文明的便利,在旅行中必不可少?!?/p>
一天早上,游輪在一座叫達(dá)努彪(Danuphyu)的小鎮(zhèn)停泊。我們在碼頭下船,坐上人力三輪車,穿行在坑坑洼洼的街市上。達(dá)努彪是連旅行指南都不曾提到的小地方。換句話說,除了我們,游客幾乎沒有。因此當(dāng)?shù)厝巳捡v足觀看。
“你覺得怎么樣?”美國太太扭頭喊道。
“非常原始,”她穿著百慕大短褲、船鞋的丈夫回答,“像CNN的《非洲聲音》!”
路邊是雜亂的集市,遍布嘈雜的人群,出售當(dāng)?shù)厝说谋匦杵贰懔稀⑹卟?、香蕉、檳郎……女人們頭頂著大籃子,孩子們光著腳。在街邊閑逛的野狗,三五成群。屋檐上的電線像毛線球一樣亂成一團。這是星期二的上午,可很多孩子都在街上,似乎沒人上學(xué)或者根本沒有學(xué)校。
我們路過一個廣告牌,一個穿著時髦的美麗女人正在打手機。那似乎在昭示一個“未來”,一個理想中的“未來”,只是這個“未來”蒙上了一層塵土,顯出一副前途未卜的樣子。摩托車已經(jīng)普及,穿著籠基和拖鞋的男人,叼著土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
達(dá)努彪是伊洛瓦底江三角洲上的普通小鎮(zhèn),似乎已經(jīng)沒有多少前現(xiàn)代的浪漫可言。盡管佛教為這里確定了一種寧靜的調(diào)子,而長期的閉關(guān)鎖國又讓人們?nèi)菀滓詾?,這里依然充滿田園風(fēng)情,可實際上,現(xiàn)代性早已無孔不入,而作為一個還未開始大規(guī)模現(xiàn)代化的國家,緬甸似乎面臨更嚴(yán)重的現(xiàn)代焦慮。
太陽開始變得毒辣,風(fēng)吹起路上的塵土。到了一家寺院,世界方才安靜下來。我們脫了鞋,隨向?qū)ё哌M(jìn)寺院。1824年,摩訶班都拉將軍在這里抗擊英軍而死,他的墓地就在這座寺院內(nèi)。
那是緬甸與英國間發(fā)生的第一次戰(zhàn)爭,以緬甸簽署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為結(jié)果。60年后的第三次英緬戰(zhàn)爭,英軍占領(lǐng)了緬甸當(dāng)時的首都曼德勒,流放了國王,將其變成了英屬印度的一個省。
緬甸向?qū)oe向我們講述著這段歷史,講述著班都拉將軍如何一度勝利攻入印度阿薩姆邦,令加爾各答當(dāng)局一片慌亂;如何迎擊沿伊洛瓦底江北上的英軍,最后在達(dá)努彪功虧一簣。Soe的英語很流利,模仿著美國口音,講得繪聲繪色,卻又盡量不帶感情。他深諳這些游客的心理——他們不是來此為歷史負(fù)責(zé),更無需承擔(dān)心靈負(fù)擔(dān)。所以他很快把緬甸的這段苦難 “合理化”了:“那是資本主義擴張的時代,無論班都拉將軍的勝敗如何,都無法改變這一大的時局?!?/p>
“That’s true,”澳大利亞人說,“這一切都無法避免。”
“某種程度上,你會替他們感到悲哀,因為你知道,他們在用落后的東西對抗現(xiàn)代文明,” 美國人皺著眉頭說。
“Touché!”加拿大人表示贊同,澳大利亞太太也點頭。
這顯然讓美國人頗受鼓舞。他微笑著。
“從這個角度看,當(dāng)?shù)厝说姆纯购翢o意義?!彼戳丝创蠹?,“Am I right?”
緬甸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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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caella號每天行駛約120公里,景色的變化只是在潛移默化中發(fā)生。駛過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后,河道變窄了。兩岸開始出現(xiàn)連綿不絕的山丘,長著旺盛的荊棘和鳳尾竹,一派草莽氣。一個光屁股男孩站在兩座茅屋之間,他瞅見我們的游輪,立刻大喊起來,隨即更多的孩子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跳著,揮著手。
我們經(jīng)過一些江中小島。溫敏告訴我,當(dāng)雨季來臨時,小島就會被江水淹沒,旱季時又會浮出水面。江水沉淀的營養(yǎng)物質(zhì),讓這里的土壤特別肥沃。很多緬甸人還是選擇生活在島上。他們的房子是那種簡易的茅草屋,里面也沒有什么家什。他們就像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這樣的生活,造就了“緬甸糧倉”的美名——緬甸90%的蔬菜產(chǎn)自這里。
溫敏是個英俊而消瘦的緬甸人,有濃密的眉毛和修長的睫毛。來Orcaella號工作前,他一直在一家經(jīng)營越南湄公河游輪的新加坡公司工作。當(dāng)時申請護照和簽證昂貴而麻煩,為了順利出國,他不得不一次次賄賂軍政府官員。溫敏在游輪上工作了十多年,從餐廳的服務(wù)生做起,直至成為總經(jīng)理。聽說Belmond集團開始經(jīng)營Orcaella號后,他發(fā)去了求職申請。
“對我來說,伊洛瓦底江是比湄公河更親切的地方,”溫敏說,“我的家鄉(xiāng)在仰光,我從小看著這條河長大?!?/p>
此時,我們正經(jīng)過Akauk Taung,卑謬北部的一個地方。無數(shù)石頭鑿刻的佛像,坐臥在江邊山崖的巖洞里。太陽落在水天交界處,像一只小巧的蝴蝶,江水一片燦爛。一個赤膊男人駕著小舟行在佛像下面,佛陀注視著他。
溫敏說他欣喜于緬甸這兩年來的變化。兩年前,在公共場合談?wù)撜芜€是不可想象的事,因為到處都有秘密警察。如今我們卻可以站在游輪的甲板上自由談?wù)撨@些話題。
“我總是對客人說,特別感謝你們來緬甸旅行,”溫敏說,“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你們會把對民主和自由的理解告訴緬甸人?!?/p>
“也許我們并沒有太多發(fā)言權(quán)。我們還上不了Facebook、YouTube和Gmail,而這些在緬甸都可以,”我告訴溫敏。
“但是中國很強大,”溫敏想了想說,仿佛這是解決所有問題的答案,“讓我們看看會發(fā)生什么吧。”
緬甸人雖然不富裕,但信仰令他們熱衷于在佛塔上貼金箔,圖為仰光大金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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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距卑謬不遠(yuǎn)。8世紀(jì)時,卑謬曾是驃國的首都,強大到不可一世。和唐朝一樣,驃國主宰緬甸幾乎千年。如今,曾經(jīng)的王城只剩下一片廢墟,在卑謬城外幾公里處的鄉(xiāng)間。第二天,我們在卑謬下船,坐車前往廢墟。
廢墟遺址附近住著大約1萬人口,是1989年政府為了緩解居住空間的緊張,把他們從附近城鎮(zhèn)遷來的。政府并非有意讓人們定居在遺址范圍內(nèi),但因為疏于管理,農(nóng)民常常進(jìn)來放羊,甚至搬磚加蓋自家房子。透過車窗,我看到遺址已與大片耕地連為一片,煌煌日頭下,穿著籠基的農(nóng)民正拉著水牛干活。這樣的場景恐怕從驃國時代起就沒有什么變化。
我們跟著Soe參觀了遺址內(nèi)的考古博物館。因為缺乏資金,考古工作進(jìn)行得十分艱難,這從博物館陳列品的數(shù)量上就可見一斑。不過從那些已出土的佛教雕像和日常器皿中,已經(jīng)可以看出古代驃國是一個高度發(fā)達(dá)的佛教國家了。
“我們正在向UNESCO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考古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如今博物館空空蕩蕩,每月來這里的游客不足1000人,大部分是像我們這樣的定制旅行團。“如果有了UNESCO的認(rèn)證,我們將有資金進(jìn)行遺址的考古和保護?!?/p>
但得到UNESCO的認(rèn)證,首先意味著生活在遺址附近的農(nóng)民必須遷走。家在蒲甘的Soe說,這樣的事情曾在蒲甘發(fā)生過。二十多年前,同樣是為了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 軍政府在老蒲甘以南5公里處劃出一片空地,命令老蒲甘的居民搬到這里。這塊被命名為新蒲甘的地區(qū)當(dāng)時沒有任何基礎(chǔ)設(shè)施,人們必須重建居所。吃水也變得困難,人們需要走幾公里路,才能回到伊洛瓦底江邊。Soe說,他的童年就是在長長的挑水路上度過的。
“政府給了你們多少補償?”一個美國人問。
“一分沒有?!?/p>
“政府就直接把你們趕走了?”
“是的,先生。”
“瘋狂的獨裁者!”美國人憤怒地嘟囔著,像是要打上一架。
“但是蒲甘最終也沒能評上世界文化遺產(chǎn),因為UNESCO和緬甸政府齟齬嚴(yán)重。”
我們走出考古博物館,在靜謐的Rahanda湖邊喝著工作人員帶來的冰鎮(zhèn)飲料。湖邊有當(dāng)?shù)厝说拿┎莘浚蓓斾佒鴷窀傻淖貦叭~,墻上掛著昂山素季的掛歷。那掛歷和美女掛歷具有同樣的風(fēng)格。昂山素季的臉上甚至被PS出一層淡淡的紅暈。
在Soe的幫助下,我和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婆婆聊起天。她告訴我,她對這里的生活很滿足,“孫子們都長大了,而且我們能從土地上得到足夠的食物。”
“如果這里得到開發(fā),你會更富有?!焙戎愣瓤蓸返囊獯罄谝慌圆逶?。
“我不想發(fā)財,現(xiàn)在的生活已經(jīng)很幸福?!?/p>
老婆婆抽著一支芭蕉葉卷成的大號土煙,用半個曬干的椰子殼當(dāng)煙灰缸。她的身體看上去依然硬朗,頭發(fā)用篦子梳過,顯得十分齊整。屋內(nèi)昏暗,可她整個人有一種帶著光暈的尊嚴(yán)。
我問她關(guān)于搬遷的傳聞。她說,已經(jīng)聽說了,不過NLD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們不必搬走。她希望這是真的。
NLD是昂山素季領(lǐng)導(dǎo)的緬甸全國民主聯(lián)盟。
“如果有一天佛陀要我們離開,”她說,“我希望那一天晚點到來?!?nbsp;
傳統(tǒng)的蒲甘房子由藤條編織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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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輪上的日子,很容易讓人失去時間感。河流不舍晝夜地流淌,像帶著某種巨大不屈的使命。進(jìn)入緬甸中部,河流兩岸變成了半干旱的荒原景象。盡管這是緬甸,但是在干季的末尾,到處仍然是一片土褐色。日復(fù)一日,景色幾乎沒有太大變化,一種熱帶的荒涼在眼前蔓延。空氣很熱,甲板在白天可以把你的鞋底烤軟。兩岸的山包,盡是森林被砍伐的痕跡,幾十年前,這里可能是一片熱帶雨林,如今大地已經(jīng)成為荒漠。
晚餐后的生活相對豐富。除了電影和冰激凌,還會請來駐地附近的藝人上船表演。其中有占星師、魔術(shù)師、舞獅隊、木偶藝人、大象舞者、緬甸二人轉(zhuǎn)演員。
魔術(shù)師叫阿拉丁,有緬甸“大衛(wèi)·科波菲爾”之稱。那晚,阿拉丁表演了大變活人、飛刀、砍頭、撲克牌等魔術(shù)。他是個瘦高如竹竿的男子,頻頻從大一號的西裝中掏出道具。演出結(jié)束后,我問阿拉丁師從何人。他說,從他爺爺?shù)母赣H那輩起,就以表演魔術(shù)為生了。他還帶了一個同樣瘦高的女孩,是他的女兒,也是他表演飛刀、砍頭的搭檔。
每逢周圍的村子建了新廟,或者有婚喪嫁娶,都會請阿拉丁來表演。那樣的場合,如同節(jié)日,往往全村出動,演出至深夜。整個伊洛瓦底江和湄公河都保持著這樣的傳統(tǒng)。
在河水不能抵達(dá)的地區(qū),牛車依然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一天傍晚,我們就乘牛車前往一處能夠俯瞰伊洛瓦底江的要塞。我們下船,兩人一部牛車,一路顛簸,大串煙塵,如同冷兵器時代的大軍。最初,太太們還想著以手掩鼻,但很快自暴自棄。只有知香太太仍然堅持優(yōu)雅,拿著一塊小手帕,不時擦著鬢角,好像江戶時代的女眷。
忽然想到,毛姆當(dāng)年在緬甸旅行時,坐的不就是這樣的牛車?那時很多地方還不通路,牛車每天只能走十幾里路,艱苦程度可想而知,而毛姆居然能在這樣的牛車上讀莎士比亞。
牛車走了好久,到達(dá)山頂要塞時,夕陽已染紅江面。眼前如一幅古代山水,讓人沉醉。岸邊的土地因干旱而龜裂,馱水的牛車正沿土路駛回炊煙裊裊的村子。對岸是一座佛塔,溫柔地散發(fā)著金色,仿佛河流的守護神。
江面寬闊而平靜,只有一個漁民撐著長長的竹竿,正把小船泊回江邊。妻子站在岸上守望著,幾個孩子大聲說笑,忽又像猴子一樣一個個撲通撲通跳進(jìn)水里。
這時,風(fēng)突然裹挾著今年的第一批雨點來了,一切都毫無征兆。是太陽雨。江面一片漣漪,仿佛有無數(shù)條銀魚從水中躍出,歡快地跳動。工作人員送上雨傘,我們站在雨中,俯瞰遠(yuǎn)方。江水轉(zhuǎn)了個彎,像男性彎起的臂膀,充滿力量感。水天交界處,已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光中。
“雨很快會停的,真正的雨季還沒有到來,”溫敏站在雨中說,“從這里逆流而上,只要半天時間,就能到達(dá)蒲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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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餐后,Orcaella號停泊在老蒲甘的碼頭。如今,蒲甘和曼德勒之間的渡輪仍然十分發(fā)達(dá),但這里不是曼德勒的船只普遍??康牡胤健T竭^空寂的河道,可以望見對岸的灘涂和遠(yuǎn)方的群山,而臨河有一座豪華宅邸,占據(jù)整座山頭,顯然大有來頭。Soe告訴我,這是軍政府送給昂山將軍的長子、昂山素季的長兄昂山吳的別墅。
昂山家有兄妹三人,二哥8歲時溺水而亡,昂山吳與昂山素季則一直不和。據(jù)說,部分民主運動人士曾力邀昂山吳加入政治運動,但他對政治沒有興趣。1973年,昂山吳移居美國加州圣迭戈,成為美國公民。此后一直與昂山素季斷絕來往。
在仰光時,我曾去茵雅湖畔昂山素季被軟禁的別墅。如今,這里已不再是政治禁區(qū),也無人談此色變。只要和出租車司機說一聲“夫人的房子”,司機就知道是哪里。我去時大門緊閉,透過門縫,看到守門人正在打盹。我問昂山素季是不是住在這里。也許見了太多像我這樣毫不相干的人,守門人只是抬起眼皮,愛搭不理地“哼”了一聲,便繼續(xù)合上眼皮睡去了。
昂山素季被軍政府軟禁在此15年,而昂山吳回國從未看望過軟禁中的妹妹。Soe說,兄妹的政治觀點不合,哥哥顯然與軍政府的關(guān)系更好。2000年,昂山吳向仰光法院申請繼承茵雅湖畔的房產(chǎn),兄妹由此展開長達(dá)十多年的訴訟。最終,法庭裁定房產(chǎn)的一半產(chǎn)權(quán)屬于昂山吳。昂山素季已經(jīng)提起了上訴。
我問Soe,緬甸人對此事有什么看法。
“大部分人當(dāng)然支持昂山素季,她從英國回來照顧病重的母親,直到她去世,之后又被軟禁,她付出了太多東西?!盨oe說,“不過如果你問我母親那代虔誠信佛的人,他們會覺得,一家人為了財產(chǎn)鬧到公堂,總歸是不好的?!?/p>
佛教深深影響著緬甸,而這與蒲甘王朝長期力推佛教不無關(guān)系。1044年,阿奴律陀王定都蒲甘,從此開始了延續(xù)260多年的造塔運動。建造佛塔,是小乘佛教的一種傳統(tǒng),被認(rèn)為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善果。據(jù)考證,蒲甘平原上曾經(jīng)屹立著四千多座佛塔,緬甸有句俗語:“在蒲甘,手指之處,皆為佛塔?!?/p>
1996年,軍政府從當(dāng)?shù)乩习傩帐种谢I集了一百萬美元,用于修繕蒲甘的佛塔。對于一個并不富裕的國家和它貧窮的人民來說,這無疑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但是篤信佛教的緬甸人仍然傾其所有。除了捐錢,緬甸人還會把很大一部分收入用來購買金箔。在緬甸的很多佛塔上,都能看到人們貼上去的金箔片。
Soe常為這事和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在他看來,緬甸還沒有富裕到用這么多錢來禮佛的程度。
“如果把這筆錢用來改善教育不是更好嗎?佛陀,如果他是真的佛陀,難道會因此而不滿?”
“但我每次這么說,母親總是捂住我的嘴,說我將來遲早會下地獄。”Soe笑起來,“這是兩代人的文化差異,但我相信,我們這一代的想法會越來越成為緬甸的主流?!?/p>
Soe說得沒錯。任何時代,年輕人總是最先覺醒的一群。
某天早餐時,Bob談起他在《緬甸新光報》上看到的一則特寫,介紹仰光出現(xiàn)的朋克一族。他們穿著釘子靴,染著火紅色的莫西干頭,在廢棄的倉庫里彈吉他,唱科本,呼喚現(xiàn)世的民主自由,而非佛教倡導(dǎo)的來世幸福。他們把樂隊命名為“Rebel Riot”,意為“反叛暴動”,他們發(fā)誓要將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Bob對我說:“他們貼金箔的父母一定快要急瘋了。”
作為旅行者和游蕩者,Bob有些許遺憾于那個美好的舊世界可能就要消失了。畢竟,他長途跋涉來到這里,心心念念的是佛的國度、神的舞臺,為的是看一看幽暗的叢林、古代的佛塔,聞一聞破敗的味道,在老殖民地的酒吧里喝一杯金湯力,然后片刻沉醉在遙遠(yuǎn)時代的安詳里。幾年前,Bob曾在云南麗江開了個酒吧。在目睹了麗江的現(xiàn)代化后,只身逃到緬甸。
“緬甸如果照這樣下去,我還能去哪兒?巴布亞新幾內(nèi)亞?”Bob沉吟著,“當(dāng)然,你可以說,我這么想太自私了?!?/p>
蒲甘的佛塔散落在公路兩邊的平原上。公路是柏油的,通向佛塔的路是沙子的。很多佛塔掩藏在樹林和荊棘中。
那天下午,我們參觀了阿南達(dá)塔、蘇拉瑪尼塔,最后爬上高聳的瑞山陀塔,等待日落降臨蒲甘平原。我們坐在塔頂上,風(fēng)拂過我們的面頰。即便早已看過無數(shù)照片,我還是感到內(nèi)心震動。到處是佛塔,到處是對神的稱頌,像蘑菇一樣,從叢林中冒出。眼前幾乎完全是古代的樣子。云塊在天空迅疾流竄,撣邦高原在遠(yuǎn)方泛著白光,一只烏鴉突然落到塔頂,大聲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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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晚,Orcaella號上舉辦了告別酒會,大家握著酒杯,互相寒暄著。Bob已經(jīng)離開,他要去越南北部的山里隱居兩個月,完成那本西藏喇嘛轉(zhuǎn)世的小說。知香太太在丈夫的名片上留下了自己的郵箱,說下次來曼谷一定要找她。俄國情侶依舊不大理人,德國伙伴悄悄下了船。澳大利亞夫婦要飛去香港,完成一筆并購交易,我祝他們好運。真正結(jié)下友誼的是加拿大人和兩對美國夫婦,他們已經(jīng)約好回國后一起釣魚了。
Soe告訴我,他要去瑞士旅行。4年前,剛做導(dǎo)游的Soe結(jié)識了一對富裕的瑞士老夫婦,他們很喜歡Soe,每年夏天都會邀請Soe去瑞士小住。在他們的資助下,Soe還去了法國、意大利、德國。Soe拿出三星手機,翻出他在巴黎凱旋門前的照片給我看。他當(dāng)然沒穿籠基,而是穿著Polo衫和牛仔褲,看上去和任何躊躇滿志的年輕人無異。
我問Soe最想去哪兒。
“我最想去美國,去紐約,看看曼哈頓,看看自由女神像,”Soe操著美式英語說。然后他看著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是個非常幸運的緬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