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 歸途 一個紀錄片導演在現(xiàn)實中的退與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吳琦 發(fā)自北京、武漢 日期: 2018-01-03

這是范立欣的又一次賭博。放下手頭關于蟻族、基層選舉的題目,把賭注押在快男身上。前者已經(jīng)不再讓他感到興奮,“就好像你特別想追這個妹子,追到手了,她給你的存在感漸漸會變少?!焙涂炷幸粯?,他需要更大的舞臺,被一種無論如何也要向前的動力所驅使

“41J,”清晨6點半,在第一架從北京飛往武漢的飛機上,范立欣下意識地用英語念出了自己的座位號碼。早班飛機人少,不吵,有人從包里拿出書——《小企業(yè)管理案例》、易中天版中華史中的某一卷,認真看了幾眼,然后丟在旁邊的空座上,呼呼大睡過去。大家都等著補覺。只有他還戴著墨鏡,鏡腿是金色的。

昨天是他執(zhí)導的電影《我就是我》公映的第一天。在他眼里,這是一部紀錄片,記錄湖南衛(wèi)視2013年的“快樂男聲”以及選秀節(jié)目10年來的幕后故事,但別人說,這是粉絲電影。因為“快男”兩個字,很多人看都不看,就在網(wǎng)站上給出差評,讓這部電影的評分只及他的成名作《歸途列車》的一半。后者講的是中國春運,全球規(guī)模最大的人類遷徙。

幾小時前,他發(fā)來許多影評和首日戰(zhàn)績,排片率3.97%,票房150萬人民幣。遙遙領先的是《京城81號》、《老男孩》、《小時代3》和《后會無期》。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這個一直被戲稱為最帥紀錄片導演的人今年37歲,兩年前我曾采訪過他。在這個遭遇挫折的早晨,除了一些疲態(tài),他依然保持著風度,像手中銀色的RIMOWA登機箱,嚴絲合縫,表皮堅硬。他一路低頭刷著微信,看各個群里的朋友為他打抱不平,笑他們比自己還緊張。只在上飛機前、下電梯時,丟下一句,“我們成了炮灰,操。”

去武漢,原計劃是坐高鐵,因為臨時增加一場觀影,換成飛機。不論哪一種交通工具,他這次的返鄉(xiāng)之旅都和《歸途列車》中的景象有天壤之別。兩億多農(nóng)民回家過年,絕大多數(shù)不會在網(wǎng)上訂票,他們提前排隊,每天去等,搶盡量便宜的硬座、站票。拍攝時正好趕上2008年冰災,60萬人滯留廣州火車站,他的采訪對象一家三口被困了三天三夜。一個小伙子錢包被偷了,獨自站在箱子上,沖著廣場上浮萍一樣往前流動的人群大喊:喂,誰偷了我的錢包?我一年掙的錢、身份證、火車票全在里邊,我怎么回家?警察,有沒有警察?“一開始覺得別人可憐,”范立欣說,到了深夜,鐵門一開,人涌過來,自己差點被踩死。

這部紀錄片在國際上拿了四十多個獎,某種程度上,也像一次選秀,讓他“一夜成名”。

飛機上只有一個時刻讓我想起《歸途列車》。在落地滑行之后,機艙里的分貝驟然提高,像一個小型炸彈爆炸,手機的鈴聲和乘務員廣播混在一起,嗡嗡作響,人們從座位上彈起來,打開行李架,把包背好,箱子拉在手上,本來就逼仄的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在空中好不容易消停一會兒的焦慮,立刻被喚醒。

范立欣的《歸途列車》獲得2012年艾美獎最佳紀錄片和最佳長篇商業(yè)報道兩項大獎,他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華人導演

江城

盛夏的武漢不比北京更熱。從機場出來,坐上汽車,趕到餐廳,晚上就在附近的影院看片。各路空調制造的冷風,接力似的,把這座出了名的火爐降服了。

“房子都建到這兒了?”開出機場不久,范立欣說。盡管常常為了公事回來,他對家鄉(xiāng)的變化全然不覺。車子通過二橋,越過長江,自西北向東南斜穿整個城市。他偶爾看一眼窗外,配一句畫外音,“武漢又無一例外地變成一個和中國任何城市一樣的地方?!逼溆鄷r間, 他的目光繼續(xù)守著手機,我總覺得他是在期待從機器那頭傳來一點好消息。

長江上的這幾座橋,幾乎是近代中國城市發(fā)展的刻度。一橋是建國的產(chǎn)物,1950年代由蘇聯(lián)人援建,二橋建成于改革開放的1990年代初,二七長江大橋在2008年動工——北京奧運會、金融危機都發(fā)生在這一年,范立欣的鏡頭記錄下一大批紡織工廠的倒閉,《歸途列車》 趕上了這個時間節(jié)點。 

“上大學的時候,我就開始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個遠景的規(guī)劃,我在想,要把一個事情做到世界頂尖的水平。”他也把人生想象成一條相似的向上的曲線。這種自信來自他從小生病,父母對他的寵愛和縱容甚于哥哥,任由他去看電影,而他“憑一點小聰明”,學習成績過得去。話說到這兒,司機突然急剎車,紅燈亮起。

1998年,他進入武漢電視臺工作不久,看到一本中國紀錄片年度會議的會議紀要,被老前輩們的發(fā)言吸引,興奮地讀到次日凌晨?!拔揖驼f這輩子我就干這個事了,這個事太牛逼了。”接下來,學攝影,學剪輯,先做到武漢最好,然后是中國頂尖,步步為營。用他自己的話概括,這叫“有計劃的自我積累”——“機會來的時候,我就能夠抓得住?!?/p>

2003年,武漢臺派9個人去央視實習兩天。第二天午后,大家吃過飯,坐在辦公室里,準備下午回家,日子過得悠閑。此時央視正忙著報道神五上天。一個人跑來問,你們這兒有沒有攝影師?其他人沒吱聲,范立欣舉手了。拍了十幾分鐘,剪出兩分鐘的畫面,別人立刻給了他留下來工作的機會?!拔沂遣活櫼磺械?,我總覺得前面的東西更好玩。我當時就答應了?!?/p>

此刻,我們的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轉盤,一片熱鬧的商業(yè)區(qū)。范立欣介紹,這里是光谷,硅谷的“谷”,國內最大的光纖光纜、光電器件生產(chǎn)和研發(fā)基地,附近有很多大學,他從小就在這里長大。里面的小街分別被命名為德國、意大利、西班牙風情街。我們吃飯的餐廳墻刷得純白,弧形的線條把就餐區(qū)分割成高低起伏的洞穴和圓環(huán),充滿未來感。大門口豎著禁止停車的牌子,司機徑直停下,大手一揮,“哎,沒事。”這里畢竟是中國。

隔壁的星巴克,在英文招牌的上方,用秀氣的宋體寫著兩個漢字——“江城”。這是武漢的別稱。范立欣立刻想到那位多次寫作當代中國的美國作家何偉(Peter Hessler),他的《江城》寫的是重慶涪陵。這本書曾經(jīng)啟發(fā)過加拿大華裔導演張僑勇拍攝的紀錄片《沿江而上》,而何偉的夫人張彤禾寫的《打工女孩》被范立欣在剪輯《歸途列車》時隨身帶著。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目光是相似的。

陳為軍導演的《好死不如賴活著》,講述河南上蔡縣文樓村一個艾滋家庭的故事,他是剪輯師;《沿江而上》,跟拍三峽工程期間一艘豪華觀光郵輪上的兩位年輕服務員,他是錄音師;《千錘百煉》以四川會理縣一個拳擊教練和他的兩個年輕徒弟為主角,他是制片人之一。從本土電視臺到加拿大制作公司,范立欣經(jīng)歷了整個行業(yè)、尤其是西方紀錄片工業(yè)的訓練。

“他技術上的學習能力比我還強?!薄稓w途列車》的攝影師孫少光說。后來他拒絕為《我就是我》掌鏡,一來沒時間,二來對選秀沒興趣。

《歸途列車》最初的團隊都是哥們兒,范立欣自己借錢撐著?!拔以敢饽梦疑斨?年的時間賭這個故事,賭成了那是算我幸運,賭不成我心甘情愿?!敝钡接龅浇鹑谖C、雪災,矛盾加劇,他才覺得這一局能贏。開始邀請大牌——給電影導演候麥的剪輯師雪美蓮(Mary Stephen)寫很長的郵件,從海外電影節(jié)、電視臺拉來資金。

“但我只能去講中國人的故事?!辈蛷d里的溫度被調得太低了,他從箱子里翻出西裝外套穿上?!稓w途列車》的成功讓他有一段時間滿世界飛,穿著整套禮服,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換著地方領獎。終于嘗到了“頂尖”的滋味,那時他感到自由,渾身充滿力量,像一個標準的全球化時代的年輕人,甚至產(chǎn)生了改變世界的愿望。

在華沙,聽說科學文化宮的頂上有一間live house——和他在武漢常去的那家沒什么兩樣,便不顧別人的警告,只身前往。這座鐵青著臉的龐然大物是斯大林送給波蘭的禮物,華沙人一直在爭論如何處置它,街對面是一排窗明幾凈的商場,與之形成詭異的反差?!吧鐣髁x已經(jīng)變成了歷史,資本主義轟然來襲,”范立欣一邊翻著手機里的照片,一邊繼續(xù)講解。他說,live house的門口站著一群奇裝異服的朋克,對社會主義的來客抱有敵意。“還是有點害怕”,他喝了一杯啤酒,假稱自己是住在美國的韓國人,很快就走了。

《我就是我》劇照

漩渦

“我能要簽名嗎?”一個小姑娘不用話筒,喊出了這場觀影會的第一個問題。電影剛結束,字幕沒走完,范立欣就快步進入影廳,再晚一會兒,觀眾就要習慣性地提前退場。這一次,導演是明星,是偶像的替身。

而那些真正將要成為明星的少年,在他的鏡頭里,乖乖站成一排,被電視節(jié)目的導演痛罵。到了決賽,他們不遵守規(guī)則,指揮粉絲把票投給自己的哥們兒。范立欣用這一段沖突作為開篇,為這一部本質上沒有道德困境的紀錄片——這些大多來自城市的少年并不需要通過選秀來尋求生計,找到了敘事的動力。

兩部作品之間并非毫無聯(lián)系?!稓w途列車》在底層的生活中推演這個喧囂的國家的去向,《我就是我》進入了喧囂本身,關于夢想、欲望、第一桶金……范立欣本人并不是選秀的觀眾,當天娛傳媒的總裁龍丹妮找到他,他就知道這是一篇各取所需的命題作文,快男提供粉絲,他提供電影。他給自己的任務是,在各種限制之下完成一部立得住的紀錄片。

一個剛畢業(yè)的男孩坐火車從貴州前往廣州,他的錢包也被偷了——故事總是如此相同。他要去參加快樂男聲的海選。父親本來給他說了一個媳婦,但對方家長要5萬塊彩禮,家里只有3萬。父親挨家挨戶去借,一個星期也沒有著落。兒子掉了眼淚,把婚事退了,父子倆一起出來打工。紡紗廠里,工人白天上班,一到晚上,兒子翻身起床,負責維修機器,在一個人的廠房里,大聲地彈琴唱歌。

“這樣的故事在電影院里就沒戲了?!币婚_始拍《我就是我》,范立欣本能地跟拍了許多被淘汰的選手,那些從造星流水線上被剔除的次品。但這條線索完全被棄用,包括那個男孩在機器的轟鳴中唱歌的畫面。

“這就是我對市場的妥協(xié),”這時他承認,這是一部粉絲電影。“這個片子必須要好看,”在目前的中國,登堂入室進入院線的電影,氣質上不能像歸途的列車,而應該像飛機,至少也是高鐵,“很直白地來說,增強娛樂性?!彼涯泻兝パ┥?、沙漠,任由他們玩耍,漂亮的鏡頭、考究的角度、唯美的畫面在片中占了很大比例。一個朋友看了,斷言這是一部偽紀錄片。

“紀錄片是一種導演主觀意圖特別強的藝術形式,”孫少光替他說話,所謂真實,都有其邊界,從人類第一部紀錄片《北方的納努克》開始,就包含大量不真實的成分,“無論在國際上,還是新一代作者,都不再糾結這樣的問題。”

只有6個月的時間接近主人公,外景拍攝是某種快捷方式,讓這些習慣表演的男孩釋放他們的性格,范立欣自己說。那一年的比賽,湖南衛(wèi)視和YY娛樂合作,讓選手們住在一棟封閉的別墅里,24小時被拍攝,放在網(wǎng)上直播。男孩們一開始每天對著鏡頭高喊“加油”,后來,他們禁不住在鏡頭面前發(fā)火。而在《我就是我》里,這些尚在青春期的男孩,穿著短褲,坐在游泳池邊,討論最近有沒有夢遺。

去年夏天,我曾去過“快樂男聲”的錄制現(xiàn)場,進入那個“楚門的世界”。5萬平米的空間,舞臺的面積只占幾百分之一,評委、樂隊、觀眾的座位環(huán)繞舞臺,漩渦一般向上延伸出去。人一多,音樂一響,空心的臺階就會跟著搖晃。四處貼著寫在紙上的指示牌,音響、燈光、道具在煙霧中無精打采,一切都是臨時搭建。坐在旁邊的女孩,熱心地問我,你支持誰?不等我回答,她就自豪地宣稱,我是來看春春的!

她喜歡的李宇春——中國目前最成功的選秀歌手,也出現(xiàn)在《我就是我》的采訪中。高光打在她的皮膚、妝發(fā)、服裝上,晶瑩剔透,完美無缺。范立欣很快要為國際觀眾另外剪輯一個版本,這部電影入圍了多倫多電影節(jié),他正發(fā)愁如何向外國人解釋李宇春、周筆暢、張杰這些他們大概看不出區(qū)別的中國臉。

“有人黑你,說明有人關注你”,湖南衛(wèi)視、天娛傳媒不管這些。他們在乎的是,誰的鏡頭更多,帥一點,再炫一點。

“今天的電影觀眾不愿意花錢去電影院動腦筋,他們只求哈哈一笑?!庇^影會上,范立欣對臺下的人說。結束之后,觀眾紛紛沖出去找他合影。

大眾文化產(chǎn)品不提供理性、不提供獨立思考,這正中了現(xiàn)實政治經(jīng)濟結構的下懷。2014年的暑假,在一片飛機失事、局部戰(zhàn)爭、政黨反腐的新聞中,中國本土電影銀幕的關鍵詞卻是小時代、青春萬歲、豎子成名。

他曾經(jīng)問華晨宇——2013年的選秀冠軍,單親家庭長大,性情怪異,被稱作外星人——如果有人能走到你的心里,那里會有什么?華晨宇想了一會兒,說,可能什么都沒有,白茫茫的一片。

這又是一次賭博。放下手頭關于蟻族、基層選舉的題目,把賭注押在快男身上。前者已經(jīng)不再讓他感到興奮,“就好像你特別想追這個妹子,追到手了,她給你的存在感漸漸會變少?!焙涂炷幸粯?,他需要更大的舞臺,“下一盤更大的棋”,被一種無論如何也要向前的動力所驅使?!巴饨缳|不質疑?I don’t care。我是會有挫敗感,那個是感情,感情有時候沒辦法控制,但是你要問我后不后悔,我是不會后悔的。”他依然保持著那條昂揚的人生曲線。相信未來。

《歸途列車》劇照

Bar

微信繼續(xù)響著。不斷有人給他建議,怎樣調整宣傳策略,怎樣力挽狂瀾?!按蠹铱催@個片子快要沉下去,就多出幾個點子,估計也是于事無補,誰知道呢?”

這趟回家,原本應是榮歸故里,范立欣卻笑得勉強?!斑@兩年我的變化特別大,有一種被裹挾感,攢著勁兒要往前沖?!弊咴诓叫薪稚?,他說,有時做完一部片子,在大街上看到攢動的人群,會覺得難過,好像大家忙著各自的營生,和自己——這個強迫癥似的想把發(fā)生的事情記錄下來的紀錄片導演毫無關系。

以前出去尋找拍攝對象,被人當作騙子轟出來,現(xiàn)在四處跑宣傳,依然有這個嫌疑。一個門戶網(wǎng)站發(fā)稿,所有演員的名字都附上微博鏈接,唯獨導演本人沒有,他屢次跟我提及這個細節(jié),好像比票房失敗更加讓他生氣。“資本只為眼球買單,”他忿忿不平。

VOX是他以前在武漢常去的酒吧。時逢暑假,這里沒什么客人,上座率遠不如外面煙火撩人的大排檔。一個體型和T恤一樣松垮的中年男子,獨自在舞池里跳舞,像鐳射燈那樣不知疲倦地旋轉。旁若無人的高分貝壓得我們難以聊天。“我已經(jīng)單膝向市場下跪了,但市場沒有接受我的求婚,這時候,不管是哪個男人都會有點難堪。”在喝過德國野格、比利時啤酒之后,范立欣終于吐出這一句。

他原本以為找到了這個龐然大物的漏洞,結果他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一個更深的裂縫中間,原本的紀錄片觀眾對這個洋溢著喜氣的題目沒有興趣,而多數(shù)進影院的人,只是為了去看看年輕男孩而已。像是輸給一臺左右開弓的機器。

最后的票房不到600萬,如果你同意把它視為一部紀錄片的話,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是國產(chǎn)紀錄片的里程碑。

他不斷回憶起這次旅程——拍攝超支,自己去找投資;核心團隊不固定,在拍攝對象面前失言,他親自去道歉;成名之后的快男很快開始巡演,他第一次需要跟拍攝對象預約檔期;狂攬7億票房的《爸爸去哪兒》電影版的春節(jié)檔期原本留給他,但中途換攝影師、換剪輯師,根本不可能完成一部紀錄片,湖南衛(wèi)視甚至一度想過放棄;天娛和光線傳媒號稱投下1200萬的宣發(fā)費用,基本宣告失敗。他總結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得失心。”

“這很正常,紀錄片在全球本身就是一個小眾的東西,不能希望一個紀錄片像大片一樣,讓很多人轟轟烈烈排著隊去看,”范立欣的朋友、同行趙亮說,“從來也沒期盼過讓全中國人都去看我的影片,我把一個產(chǎn)品創(chuàng)作出來,如果你能看到是你的幸運,看不到就是你的損 失?!彼J為,紀錄片的評價標準不在于票房,也不在于題材的新聞性,而是背后的思想和美學態(tài)度。他討厭這個時代的商品氣。

但范立欣一心向前——版權的分享、制片模式升級、地方電視臺的參與、新媒體的融資手段、國際交流的推進。前兩天,他又把《沿江而上》翻出來看了一遍。結尾處有一個疊畫,是他負責拍攝的。長江的水位從156米漲到175米,漸漸漫過屋頂。一個半月時間里,每隔3天坐車從重慶去豐都,路程300公里,在岸邊的水泥地上鑿出3個洞,支著三腳架,拍幾分鐘,再踏上300公里的返程。最近忙于新片宣傳、營銷、策劃、產(chǎn)業(yè)升級——這些創(chuàng)作之外的事情,他說,要從“過去的好時光”里找找勇氣。

片子里還有個男孩,在游輪上學英語,拿外國客人的小費,因為表現(xiàn)欲太強,被經(jīng)理開除。他對著鏡頭,一字一句地宣誓,“我不想做一個平凡的人?!?nbsp;

“沒有人想做一個平凡的人。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清楚了?!狈读⑿勒f。他可能正是他的紀錄片主人公們——那些身體貼著身體在火車座位上聊NBA的農(nóng)民工、努力學著英文在游輪上為老外服務的小妹、在成名路上被罵得狗血噴頭的少年——向往成為的人。

“好多朋友都會提醒我,你不要那么有野心,”但他并不同意。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他翻出一張照片,沙漠里一個遠遠的人影。那是拍攝間歇,攝制組都在休息,冠軍華晨宇一個人走出去很遠。他倒著往后,無線麥克還別在身上。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自言自語,“嘿, 你說我是在后退呢還是前進?”

“沒有誰的命運被改變。”采訪的結尾,他想了想自己拍過的人和家庭,第一次談起了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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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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