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新疆出生長到14歲的西安人劉宏疆已經(jīng)完全融入、欣賞并習慣為廣東老板打工的生活。這跟20年前因為交不起學費而揣著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南下的北方漢子的想法完全不同了。他在今年3月的一個夜晚,跟效力12年的東莞老板說再見;4個月后,跟佛山老板簽下人生第二份作為籃球俱樂部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工作合同。
那個夜晚像一口工作繁忙又噴氣受阻的高壓鍋。球迷在下面點火,老板在上面壓蓋,球員們像伺機躥升的氣體,在鍋體里涌動。身高1米83、挺著啤酒肚的劉宏疆是安全閥,坐在那口鍋上,頂不開,頭腦一片空白。
“就是那種無力感,失去控制的無力感。”他說自己就像個拉車的走在半坡上,喘了口氣,感覺車在往后溜。
“可能干脆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作為常規(guī)賽的冠軍,歷史性地被擋在CBA總決賽大門外,廣東宏遠籃球俱樂部總經(jīng)理劉宏疆在比賽輸?shù)舢斖硖岢鲛o職。從球館走回住處的路上,他熱得汗流浹背,后悔那句話脫口而出——應該收拾完殘局再離開。但是,潑出去的水,大男人說出去的話,怎么好再吞回去。
在住處,他碰到陳江華,后者的勸語情切而怨:“你才剛剛了解我,而且我覺得你對我越來越好,你現(xiàn)在走了,我怎么辦?”
此時距離老劉為小江拿回經(jīng)紀權(quán)已經(jīng)8年。正是靠著金錢利益上的維護,老劉在籃球記者的崗位上贏得了宏遠球員基礎性的信任。他在宏遠老板陳海濤的二次邀請下,成為球隊的管理人員,卻充當了總經(jīng)理、兄弟、管家、經(jīng)紀人等多種復雜角色。人們提到他時,總扣“江湖氣”這頂帽子。他戴得很不舒服,但又摘不掉。
因為,“事實就是這樣?!?/p>
2013年10月25日,在CBA季前賽廣東宏遠與天津榮鋼的比賽中,劉宏疆(中)向裁判豎中指表示不滿
活得張牙舞爪,像只猴子
正式“再就業(yè)”的新聞發(fā)布會前,劉宏疆跟朋友一起自駕去云南。在大理古城,二斤木塞洋酒被掃光,他卻對綿香口感的紅酒表示無能。朋友點菜時,在兩種做法的魚之間猶豫不決,他手一揮,說:那就一樣一條。
“你不知道哪個更好吃,最好的辦法,就是都試一試?!?/p>
在洱海邊,他躲在一間穿街繞巷的客棧,沏上自帶的茶葉,耐心地干盅。喝茶是他跟廣東省籃排中心副主任張鎮(zhèn)民學的,以前根本不會。
“我喝水都不是小口小口的,拿瓶子一擠就喝完了?!?/p>
他很欣賞張主任做人的氣質(zhì),并以此作為自己的奮斗目標。3月在北京徹底輸?shù)舯荣愔?,他關掉3個手機,切斷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為此宏遠的老板陳海濤氣得直跳腳,在隊員面前破口大罵。開機后,老劉第一個電話打給張主任,約著吃飯。不論打牌還是工作,張表現(xiàn)出的“盡人事聽天命”的沉穩(wěn)灑脫讓他心向往之。
好勝、執(zhí)著,渴望牛逼,追逐名聲,這是他年輕時在電視臺的特質(zhì)。他說,跟張鎮(zhèn)民比,自己就像只猴子。
這只“猴子”當記者時表現(xiàn)靈活,往往在人頭攢動的新聞現(xiàn)場顯露鋒芒。2002年世界杯嘉年華后,一干記者被保安擋在警戒線外。劉宏疆拉著同事站在另一邊,聊幾句天就往通道方向靠近幾步。沒人察覺,就再挪幾步。大雨中,普拉蒂尼等足壇大腕從通道走出,他一句“上”,搶到了3分鐘的獨家專訪。
甚至粗獷的身材,也幫了他。2004年奧運會,他跑射擊。把攝像機夾在胳膊下,風衣一蓋,天衣無縫,保安愣是沒看出來。他就這么徑直走到隊員休息室,拍了個遍。
“江湖氣”在前線靈光,在辦公室就是災難。
剛到廣東電視臺體育中心工作沒多久,他就因為領導“找錯茬”而憤怒,想揍人,結(jié)果把拉架的另一位領導一肘子打躺在地。此前因為欣賞而調(diào)他來做體育記者的中心主任顏面掃地,上報集團要求開除他。后來雖然得以保全,但日后大伙每每提起,還當是個大笑話。
當年劉宏疆在臺里帶的“徒弟”,如今偶爾喝酒,也能直言:“師父,那個時候你在我們體育中心,拍片子、做事,好high牛逼了;做人,好high差好high差?!?/p>
“我那個時候依然不懂得人情世故?!彼f,“我二十多歲到三十歲左右的時候真的是一個非常操蛋的人。惟一一個好,就是沒有吸毒,沒犯法,沒有讓公安局給我抓進去。剩下就是學了一些電視的理論,學會了觀察人。如果要讓我現(xiàn)在去反思自己那個階段,我真的覺得挺操蛋的。最重要的一個標志:為了達到自己一些所謂的事業(yè)目的,根本不去顧及身邊人的感受?!?/p>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要去專門做“人”的工作。陳海濤挖他去俱樂部,看重的是他會為球隊著想,一些廣告商、活動商想通過他聯(lián)系球員,他都仗著高效的溝通能力和豐富的社會經(jīng)驗為球員確保甚至爭取最大的利益。
陳海濤第一次找他,他說自己沒準備好。在完成技術(shù)性、專業(yè)性的儲備之后,他踏著信任上任。做記者時得的利、吃的虧,也成了他在打理人心方面的儲備。
死結(jié)太多的毛線,只能剪斷,
我就是最后被剪斷的那點東西
大理古城里最有名的餐館,兩種口味的魚,做得都不好吃。劉宏疆自認為很穩(wěn)妥保險的選擇,并不如意。
這很像他管理的宏遠俱樂部。獎罰是他制定的,朱芳雨遲到,也得二話不說上繳1萬塊錢。8年下來,幾乎俱樂部里每一個人都被劉宏疆罰過,包括前主教練李春江。但8年下來,“賬房先生”大關那里,“罰款基金”只有8000。不是花掉了,而是劉總經(jīng)理時常要耍這樣的管理手腕:常規(guī)賽罰的錢,到了季后賽,為理順球員情緒,再悄悄退回去。威嚴也樹了,球員也心安了,看起來是兩全。
時間一久,“兩全”成了一種大家互相配合的游戲。
“這種事情做多了以后,誰都不怕你,你說罰10萬,他都交給你。”老劉像個壁球,在“親情”的球拍和“規(guī)矩”的墻壁間,彈來彈去。
“(有些宏遠的隊員)我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弊鲇浾邥r,有的球員甚至可以偶爾半夜翻墻出來跟老劉喝酒。做了總經(jīng)理后,一隊11人(總共12人)簽了4個不同的廣告商;二隊全體簽了一份商業(yè)代言。
“我能夠在宏遠做成功,是因為我和他們的感情非常深,是因為我跟他們處理的事情,讓他們慢慢地對我有一種信任感,而這種信任,絕不是建立在次序之上。”
在說到“為什么辭職”時,老劉重重地吐了口煙。
“像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家里窮,毛衣都是反復拆織。有時候纏不過去,你把線團扔過去再整過來,它就又通了。但是死結(jié)太多的時候,你只能截斷。尤其到了最后的階段,有些死結(jié)你是解不了的。你必須得剪斷。最后的那點東西剪斷了,誰都不可惜,因為你已經(jīng)纏好一團線了。剩下那點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東西,實際上誰都覺得無所謂。我其實就是那點東西?!?/p>
去年,劉宏疆請來了前中國國家隊主教練尤納斯,加上從NBA召回的易建聯(lián),宏遠王朝的陣容看起來空前強大。但就在這個年頭里,劉宏疆發(fā)現(xiàn)自己“在協(xié)調(diào)球員和教練之間,或者協(xié)調(diào)俱樂部球員之間的方方面面”,有巨大的“無力感”,“身心俱?!?,“因為我在那里待得太久了,所以有一些東西變成死結(jié)了?!?/p>
對球員,“當你想去講制度,親情在阻撓著你;當你想講親情,其實是違反了俱樂部的一些建設。你又不得不去面對,所以這是我認為最大的死結(jié)。”
對名帥尤納斯,情況更復雜。劉宏疆不僅要解釋清楚自己,還要讓固執(zhí)的老頭明白中國。
在引進外援迪奧古時,老尤親自跟迪及其經(jīng)紀人電話溝通,信心滿滿。結(jié)果劉總經(jīng)理與中方經(jīng)紀人無法協(xié)調(diào),事情黃了。尤納斯大怒,認為是劉辦事不力。劉反復解釋自己“盡力了”,兩人拍桌子大吵一架。事后尤納斯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了事情真相,請飯一頓向老劉道歉。
但有些事就沒那么好解釋。每次宏遠在主場比賽,大巴車都會被球館門口亂停亂放的社會車輛堵住。尤納斯對劉大發(fā)雷霆:“為什么同樣的一件事情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你都不把它糾正好?”劉無法解釋,球館是租來的,俱樂部對球場外的社會車輛停放秩序也沒有干預權(quán)。只能由著老尤指責其“管理水平有問題”。
比無法解釋更可怕的是無法挽回的損失。上賽季宏遠在俱樂部的投入上“達到了一個非常高的峰值了,已經(jīng)超過7000萬”,刨除尤納斯、易建聯(lián)以及幾員主力大將的薪水,能夠使用在外援身上的資金就很緊巴。
“但是并不是說因為錢少,事就辦不成,我認為我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在更換小外援的問題上,我沒有說服尤納斯。這個人(埃維)在NBA是一個老兵,他的防守能力非常強,也是團隊性球員,這都是我們看中的,但是他最要命的是攻擊力不強。而在CBA,外援如果沒有攻擊力基本上是一個廢物。另外,……對于一個防守型的球員來講,在哨聲的平衡度上,實際上他是吃虧的。如果人家要做掉你,3分鐘讓你犯3次規(guī),基本上這一場球你就不用打了。恰恰這個事情就在我們球隊發(fā)生了?!?/p>
當初引援之時,劉宏疆就想到可能發(fā)生的不利情況,他把顧慮告訴尤納斯,但老頭沒理會。
“(場外因素)不是他考慮的范疇,當它真正發(fā)生的時候,他才知道,但是那個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本來我是非常精通這個事情的,所以必須由我來承擔(責任)。這個是我辭職的最大的客觀原因。”
在劉宏疆眼里,尤納斯不該承擔球隊失利的責任,“對籃球來講,他是一個純粹的人,籃球場外,在CBA籃球場外的很多東西,他是不了解的?!墓虉?zhí)和自信甚至來自于他自己在國際籃球界的聲望,比如說像裁判的這種客觀因素,他認為在他身上不會發(fā)生得肆無忌憚??汕∏【褪撬翢o忌憚了。他想的可能是無論怎樣,中國籃協(xié)也好,或者這些裁判也好,都會給他三分薄面——這三分薄面指的就是他是一個世界級的教練。如果說中國人在這個事件上整他整得非常厲害,那么中國籃球其實在國際這個圈里面的聲譽也不會好到哪里。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中國人就是玩這個小圈子就夠了,不會在乎國際聲譽?!?/p>
賽后,尤納斯放炮的聲音出現(xiàn)在媒體上。
“歐洲人的那種固執(zhí)加上他自己對中國國情的不了解,那種非常幼稚的錯誤判斷,造成了他自己的失誤。我認為他的那種憤怒就是嬰兒的憤怒。”劉宏疆說。
事情的“追責”顯然沒有止于劉宏疆本身。尤納斯也選擇了離開。老劉去送老尤時,后者說了一句話:“有很多東西不是我們能左右的?!?/p>
2013年1月6日,廣東宏遠主場對山西,劉宏疆(中)、宏遠俱樂部老板陳海濤(右)與新上任的教練尤納斯觀看比賽 圖/本刊記者 方迎忠
“我知道很多人說我是(賭球)操盤手”
雖然聲稱明白“游戲規(guī)則”,但劉宏疆還是時常遏制不住怒氣,他朝裁判豎過中指,掰爛過記錄臺的牌子,罵人就更常見了。
洱海邊喝茶的時候,他說他已經(jīng)慢慢學會克制了,當經(jīng)理人前3年吃T比較多,后來就好些。不過這些變化都沒有“火爆脾氣”和“痞氣”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深刻。
客棧的人很少,老板娘出門去了,整個經(jīng)營陷入停滯,咖啡機不運轉(zhuǎn),小餐食也沒提供,那只名叫“包子”的狗也躲著睡覺去了。露臺陽光明媚,水浪聲聲,茶水略苦,我們說到了賭球的問題。
我問老劉:籃球有賭球嗎?
劉:有,國外有開盤,賭博公司有開盤。
我:這個問題的嚴重程度影響到聯(lián)賽了嗎?
劉:目前從我自身的經(jīng)歷來講,我認為沒有什么影響。(作為危害聯(lián)賽的兩大因素)賭球和黑哨,我認為賭球其實對于籃球聯(lián)賽來講,(影響)是微乎其微的。
我:沒有隊員參與嗎?
劉:在我的親身經(jīng)歷過程中,目前還沒有人參與?!抑篮芏嗳苏f我是操盤手,從賭球這個事情里講,因為我沒有做,我不怕賭球的那些人抱個炸藥包去把我家炸了。沒有的事,我擔心什么呢?我也希望司法能夠介入?!信笥迅嬖V我,你們宏遠經(jīng)常是贏球輸盤,或者是外面開的盤和我們打的比賽簡直太吻合了。包括有一場比賽打福建,最后一節(jié)只得1分。這種比賽,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我就在現(xiàn)場,我就在主教練旁邊坐著,我非常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相信他們是不會賭球的。甚至我可以這么跟你說,我知道這個事情如果要是賭球的話,它的難度在哪里。比如說宏遠,它要賭球的話,必須得買通5個人以上,才能夠把這個比賽控制在這個(預想)范圍內(nèi)。因為每一個人都有攻擊力。這個事情如果要是能夠瞞過我,我真的不相信。我跟他們(球員關系好到)就剩下躺在一個床上了,如果他們有這些細微的變化,我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很坦白地講,真的沒有。至于你說外圍賭,外圍的那些人參賭的話,我就控制不了了,沒法控制的。包括自己的朋友,有一段時期,很多人打來電話,(問)球隊現(xiàn)在什么情況。我說你是關心我呢?還是有什么話呢?讓我撅了幾次以后,慢慢地他們也都很清楚了。如果是哥們的話,你打這種電話就是害我。我管你賭球沒賭球,反正我把這條路(在我這)堵死了,你就別再問這些事了。
兄弟
江湖人老劉,跟江湖上的很多人成為稱兄道弟的哥們。老板是兄弟,球員也是兄弟。跳腳罵過,“冷戰(zhàn)”過,“失業(yè)”時還是過來關心他。有西北的球隊找他過去,薪資不菲,但他想想,還是留在廣東吧,畢竟家已經(jīng)安下。
跟妻子請假不回家吃晚飯的電話里,他似不經(jīng)意地提了一句:“我跟佛山簽約了,晚上要請一幫哥們吃飯?!彼芨械狡拮釉陔娫捘穷^如釋重負。
女兒和球隊磨練了他的心性,再不是那個動輒喊打喊殺的江湖糙人。他的手臂上貼著兒童貼紙,鮮花和愛心簇擁下的小姑娘的圖案,在這個大漢身上顯得無比荒謬,但又溫暖。拍照的時候他踩碎了一張桌子,對方開口要500元賠償,顯然高過桌子的實際價格。老劉和聲細語地說:可以,等我去車上拿一下錢。
他剛來廣州的時候,不喜歡廣東人說話辦事的方式。朋友吐槽別人可恨,老劉挽起袖子就說,我們?nèi)プ崴?。廣東人立刻溫軟下來:不要啦。
在卡拉OK,人家聽說他是陜西人,就說:來,劉先森,唱一首《黃土高坡》唄!劉先生立刻覺得遭遇羞辱:“不就是有兩個錢嗎?”
現(xiàn)在他選擇繼續(xù)留在廣東,因為喜歡廣東老板的務實和包容。這一點在新老板那里也得到了證實。
“我在這個圈子里,褒貶基本上是一半一半的,因為我的性格,但是人家看中你,就是要你好的那部分?!?/p>
前老板陳海濤曾經(jīng)坦白地跟老劉說:你這種性格就不適合在體制內(nèi)生存,沒有人會喜歡你的,我也不喜歡你,大家都是各取所需。
對于佛山隊,老劉覺得這回可以做個比較純粹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了,之前與宏遠“同志加兄弟”的關系不會再有。這樣也好,淡如水。
有一年,劉宏疆跟陳海濤“冷戰(zhàn)”,幾個月沒有說話。客場打八一時,有朋友介紹寧波的阿育王寺給他。聽說那里鼎盛時有三千僧眾,上萬人掛單。在冬季的寺院里,劉宏疆看到繁華不再,那么多的僧舍,門上只一把鎖;風敲著風鈴,聲音也不清脆。
“這個形容其實不恰當——這寺院就像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當年那么多追求者,對于她來講都是正常。但是到了晚年,她又不再去羨慕那些東西,就是歸于平靜?!蹦且豢蹋蟿⒂X得卸下了心理包袱:曾經(jīng)無盡繁華,“都能夠歸于一把鎖就解決問題,最多你就是離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