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很希望世界上有鬼，其實現(xiàn)在也一樣希望。
如果有鬼的話，就證明靈魂可以在脫離肉體后繼續(xù)存在。如果沒有鬼，死后就一切歸空，真正的空。傳說中算作巨大懲罰的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就成了每個人的必經(jīng)結(jié)局。多可怕。
我希望有鬼還有一個原因，這樣我有可能再見到我爸。
中學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夢。我在教室里，聽說后操場有一群鬼在開會。大家議論紛紛，互相提醒離后操場遠一點。我卻突然想到我爸有可能在那里。我偷摸爬上通向后操場的橋，只能看見一片搖晃的黑影和篝火。雖然挺害怕，還是貼邊迂回往那兒靠近，想仔細分辨那些黑影。沒找到我爸，卻被其他鬼發(fā)現(xiàn)了。他們成群追過來，我死命狂奔回教室，同學們吱哇亂叫，一起使勁抵上門。群鬼就這樣堵在門口扒拉門縫，跟恐怖片似的。
我很佩服自己做夢時的腦子，它居然給這個恐怖片加上了一個喜劇片式的轉(zhuǎn)折：同學們突然想起鬼怕口水（我一定是《宋定伯捉鬼》看多了），找來一個大桶，輪流往里吐口水，氛圍跟革命戰(zhàn)士被圍困時傳蘋果似的，一會兒就吐滿了一桶。然后開門潑出去，我們大獲全勝。
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思念我爸的。
我爸對我特好，小時候我要啥給啥。他拉二胡的時候，會突然拉一個小調(diào)，聽起來特像在喊我名字，逗得我咯咯笑。他愛看書。小學時同學來我家玩，會說你家真有錢，這么多書。（那時候小朋友的三觀多么可愛！）他從來不打我。對比我媽，三天兩頭打我。他是多么可貴的避風港。
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媽跟我爸離婚了。我媽帶我，我爸帶我弟。有一天，我媽說，你也是大孩子了，有些事情應該知道了。然后告訴我，其實我親爸在我出生前得急病死了，后來她帶著我嫁給我現(xiàn)在的爸。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一天表哥跟我說：“你爸你媽結(jié)婚那天，你在我們家玩呢?！奔钡门赃叺谋斫銈兠κ寡凵?。
離婚了，我爸依然記得我生日，每年那天前后會送我禮物。有一年，他癌癥晚期了，去省會看病回來，瘦得脫形，還是站在學校門口等我，說：“對不起呀，今年這么晚，沒趕上你生日?！比缓筇统鲆欢研缕娴奈木摺?/p>
最終，我在上課的時候被叫出教室，趕去他的葬禮。我抱著小小的肉球般的弟弟，兩人一起哭。哭累了，肉球抬頭問我：“姐姐，他們說爸爸是媽媽害死的。是嗎？”我第一次直面理由細弱的夸張惡意，不過是普通離婚之后兩家斷絕往來，竟然可以生發(fā)出這么刻毒的話。之后許多年，我在許多地方見到了類似的惡意，知道了他們有多么分布廣泛。而10歲出頭的我面對它時，只能笨拙地解釋：“才不是。爸爸是病毒害死的?！比馇虿欢裁词遣《尽Ｎ矣帜睦锒骸胺凑呛軌牡臇|西。以后我們長大了當醫(yī)生，殺死病毒。”肉球很乖地重復：“嗯。當醫(yī)生，殺死病毒?！?/p>
后來，我們誰也沒當醫(yī)生。
我不大知道該怎樣跟人提起我爸。由于兩家的隔閡，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墳在哪兒。我小心地收藏起他最后一年送我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本書、一個當年算高級的可以反復擦寫的寫字板、一張音樂賀卡。我總打開聽賀卡，直到幾年后，它漸漸沒電了。再后來，老房子在我不在時搬過家，我回去時，這些禮物也找不到了。
我爸成了我和我自己的秘密。沮喪的時候，我會找個安靜的地方跟他說話，我覺得也許他會聽到。大學時加入戲劇社，做表演訓練，有一節(jié)課老師要求說哭就哭，我就想想我爸，果然通關。
在他去世近20年后，我第一次去了他所在的墓園。那是個傍山望水的地方，據(jù)說風水不錯，管它呢，反正風景不錯。其實那次我是被帶去給生父上墳的。有人說他也在這里。上墳間隙，我溜出去找我爸。山上墳塋錯落，我爬上爬下一個個看墓碑，卻都不是。
山上不許點火，所有香燭祭品都指定在一個地方焚燒。火起時，我顧不得現(xiàn)在其實是在給生父燒紙，突然哇哇大哭，不成字句地跟他說話：我學了你當年學過的專業(yè)，我現(xiàn)在很好，弟弟也很好……
他為何要對我這個非他骨血的小孩那么好？我想過許多次，至今也解釋不了。我多么幸運，面對世界之初，便收到了這樣好的沒有來由的愛，這后來成了我面對糟糕世界的根基和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