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GALA樂隊 假如青春留得住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蕾 發(fā)自北京、太原 實習(xí)記者 陳最 日期: 2018-01-03

作為一支在中國土生土長的英倫搖滾樂隊,GALA的名字因為2013年夏天的選秀節(jié)目《快樂男聲》選用其第二張專輯主打歌《追夢赤子心》而廣為人知。他們參加了春晚的幾輪審查,最終落選。上了元宵晚會,又因“假唱”被詬病。批評者認為,搖滾不應(yīng)該這么媚俗;更不要說主唱的唱功不佳。熱愛者依然喜歡他們“冒冒失失的發(fā)音和唱腔以及游離在破不破音邊緣的神經(jīng)質(zhì)”。 很多年輕人在GALA的歌里找到共鳴。跟傳統(tǒng)概念中搖滾的反叛、憤怒不同,GALA目前為止正式發(fā)表的歌曲正如他們樂隊名字的表意“喜慶、節(jié)日”一樣,用英倫范兒戲謔表達中國維特的煩惱,帶著屌絲氣質(zhì)的渾不吝的瘋,容易吸引相同心境的人:崇尚不掩飾,擁抱簡單和快樂,夢想有作為。他們的青春,分享著類似的故事

王路和王梓約好428日這天去看朋友徐星默。徐剛有了女兒。這3個人因10年前組樂隊相識,那支樂隊叫GALA,他們在樂隊中習(xí)慣被稱為蘇朵、(依然叫)王梓和M。

M家住北四環(huán),老小區(qū)的頂層,閣樓尖頂,擺滿舊貨市場淘的古董家具、新生兒用品、茶葉和快遞單。5年前,M退出樂隊,做了一段時間音樂網(wǎng)站編輯后開始專職做淘寶店。蘇朵打開一間臥室的燈,里面疊放著成箱的各式茶葉,說:“以前我們在這寫歌。”鋼琴被茶葉箱推到墻角,貝斯封在袋子里,側(cè)身擠成一溜。CD架雖然很高,也敵不過茶多勢眾。3件樂隊時代的文物吃著灰,躲在茶山茶海后。

“物是人非?!?/span>GALA樂隊的主唱蘇朵說。

“人不還在嗎?”賭鬼樂隊的主唱王梓說。

“人……不也胖了嗎?”蘇朵指著穿橡皮筋運動褲的奶爸M

M的太太抱來孩子,蘇朵和王梓都不敢抱。他們在客廳圍成一圈,欣賞這個不認生的小姑娘。M太太的手機正在主臥里放著歌,《驪歌》。M說這是惟一一首能給孩子聽的GALA的歌。其他歌都太躁。

“亮叔叔的歌?!?/span>M說。

“亮叔叔”趙亮,GALA樂隊的吉他手,就在十幾天前,退出了樂隊。

《驪歌》里唱:“人生是一場錯過,愿你別蹉跎?!?/span>11日,GALA北展演唱會現(xiàn)場,他們4個都在。趙亮說,如果現(xiàn)在他重新寫,會把歌詞改成“人生是一場蹉跎,愿你別錯過。”他后來跟我說,前者是“樂觀人生的一種傷感”,后者則是“悲觀人生的一種釋然”。

天津演唱會現(xiàn)場  圖王瑾

克里斯朵夫

巨蟹座的M說他活了31年,干過瘋狂的事。樂隊這個,不算,“挺平淡的”。

他家的小白貓順著7樓煙囪掉到地下一層,M掄著小錘把那家鄰居(“人特好”)的墻鑿開,救出兩眼充血的貓。這事,都比樂隊瘋狂吧。

2003年底,經(jīng)人介紹,M認識了蘇朵。后者之所以叫這個網(wǎng)名,是因為他當(dāng)時特別喜歡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因外公是江蘇人,他給自己取了“蘇”姓,蘇·克里斯朵夫,簡稱蘇朵。

“比較矯情?!比蘸笏叵肫饋?,會這么說。

生活中的蘇朵,金牛座,嚴肅,執(zhí)拗。當(dāng)年,M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去管莊找他,一下公交車就被震?。骸霸趺醋≡诮ú某抢锇?!”

這位朋友也是北方人,出生在山東威海,住在親戚家。東五環(huán)外、朝陽區(qū)最東邊,與通州的交界處,建材是支柱產(chǎn)業(yè),陳列在那里等待組成充滿希望的新居所,迎接熱血有志的外省青年們來到這里筑起他們的北京夢。

“他倒是挺痛快。就是話不多?!?/span>M對這位朋友印象不錯。這位朋友把M請到朝北的小屋,指指大貝斯音箱:“彈彈吧?!?/span>

M的手有點抖,彈了一段。

“再彈彈吧?!敝魅思矣终f。

M皺著眉,又彈了一段。

“怎么著,他還覺得我那個琴不好,指著旁邊他那把更破的國產(chǎn)琴,說:你用這個琴再彈彈。整個給我面試了一遭。”M家天臺上,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回憶的時候,M總是話不多,忙著給大家添茶水,茶葉品種都換了兩三樣。他也不抽煙,“戒了”。

“嗯,像他干的事?!蓖蹊鞔髦喩嗝?,扎著小辮兒。他在差不多的時間認識了蘇朵,那時他才16歲半,上高一。在論壇上發(fā)帖,說喜歡英式搖滾,想玩兒樂隊,家里有琴有鼓,可以排練。有人回帖:那些樂器,是你的,還是你爸的?王梓說,是我的。對方放了心,傳了兩首自寫自唱的歌給王梓,其中有一首是《Kaleidoscope》,萬花筒。

“咦,還挺洋氣?!蓖蹊飨耄昧?,“那我不就走起來了么,能玩兒樂隊了。”

第一次見面,王梓也震了蘇朵一下:“我是不是不像16歲?”

這回是潛在的排練場場主面試蘇先生。

“他一點都不尷尬,放聲歌唱?!?/span>

猛掃弦的蘇先生倒是讓年少的場主有點尷尬:“那時候沒見到人自己彈自己的歌用那么大勁兒的?!?/span>

“面試”通過了,蘇先生完全達到了場主的標(biāo)準。第二天上學(xué),王梓看同學(xué)的眼光都變得不一樣,覺得自己進入社會了,跟大朋友一起玩兒,“自己有用了?!?/span>

王梓高中沒有念完,這跟蘇朵、M以及趙亮一樣。他去美國待了幾年,上攝影學(xué)校,學(xué)了兩年后覺得老師已經(jīng)教不了自己,再次輟學(xué)。他在GALA待了不到一年,3個人做了第一張專輯《Young for you》,8首歌,全英文。

201411日,西北二環(huán)的北京展覽館,GALA樂隊開了成軍10年的演唱會。成軍紀念日被蘇朵定義在見到王梓那天,200412日。

王梓在2004年成立了自己的樂隊“賭鬼”,還跑去美國巡演。當(dāng)年蘇朵的夢想是“稱霸宇宙”,而王梓的夢想是,把蘇朵都稱霸了。

從樂隊第一次演出,3個人就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王梓是挺自我的,蘇朵是想震人,我是那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span>M總覺得自己沒準備好,怕人失望。

“我這正唱的,王梓各種大solo。我就說,我唱的時候你能不能先別彈?他恨不得說,你能不能別唱?他就覺得一邊唱一邊彈都牛逼,都往上頂。組‘賭鬼’之后他不是成主唱了么,找了個主音吉他,人家一彈,他也受不了。”蘇朵說。

錄完第一張專輯,仨人覺得“全妥了”,“有了這個東西,我們就是樂壇一員了。”

蘇朵有一張全北京傳媒公司的地圖,把它交給M。因為是北京人,所以路比蘇朵熟;因為是成年人,所以跟人打交道也比王梓成熟??嗔?/span>M背著手寫歌詞的自制CD,挨家找。

M記得,一家挺大的唱片公司,有間專門的小屋,送上門的唱片登記一下,就分門別類地塞進那間屋子。M看到小屋里面成堆寂寞的唱片。

“我覺得不會有人聽?!?/span>M說。

與此同時,M在三里屯開的服裝店也要發(fā)揮推廣作用。他一看到有名人或者從打扮推斷“有身份”的人進店,就送上一套CD。蘇朵記得當(dāng)時還比較有名的兩位女歌手“給予好評”。一個是唱《我的1997》的艾靜,另一個是玩實驗音樂的怪女人安妮。

2004年下半年,通過網(wǎng)絡(luò)傳播,《Young for you》流傳開來。有幾家唱片公司找GALA約談,包括當(dāng)時在地下樂隊中很出名的摩登天空。蘇朵是帶著“征服宇宙的狀態(tài)”去見摩登天空CEO沈黎暉的。他們覺得自身的價值高于摩登對他們的期待,生意沒談成。后來簽的公司把幾個年輕人哄得很舒服——烤肉、涮鍋、羊蝎子,盛情不斷。簽完合同那天夜里,公司的人說:咱們吃點拉面吧。

公司給的愿景非常美妙,“斃掉花兒(樂隊),弄成中國的林肯公園?!弊畲騽铀麄兊?,是直到今天蘇朵和王梓都能異口同聲說出的3個字:“去美國?!?/span>

“到時候你們都去美國錄音。”那個公司說。

那天,王梓給時任女朋友——已經(jīng)忘了是誰了——打了一個電話:“我絕對走起來了。”

愿景的破碎顯而易見。老板的朋友開了間洗浴中心,公司旗下的十幾組藝人被要求去那里表演夜場。此后,GALA樂隊的成員再沒有集體出現(xiàn)在公司。

“如果當(dāng)時有職業(yè)經(jīng)紀人,樂隊有什么事都能搞定、鎮(zhèn)住,可能就不是現(xiàn)在這種局面,可能(我們)還在一起。”蘇朵說。

Young For U

北京郊區(qū)的山羊皮

2004年底,在寶雞當(dāng)兵的延慶人趙亮接到朋友的電話,告訴他北京現(xiàn)在有個樂隊,特別像山羊皮(英倫搖滾樂隊Suede)。這時,趙亮突然想起此前夜里偷聽廣播,寶雞人民廣播電臺一檔音樂節(jié)目正放一首歌到一半,“聽著像歐洲那些非英語國家的小樂隊在唱英語,口音特重,但因為一聽還覺得挺洋氣的,不像中國的樂隊有股土味?!鼻叄瑴厝岬哪兄鞒终f,這首歌的演唱者是來自北京的樂隊——啥啥啥。沒聽清!

打電話來的朋友寄給趙亮一張翻刻的CD,對號入座,“啥啥啥”就是GALA

當(dāng)了兩年兵,原本寄望分配個好工作,落空后,趙亮用3萬塊安置費買了一把吉他。2007年某天,一個彈吉他的哥們對他說,GALA正在招吉他手,我想去試試,你陪我一起吧。兩人去跟著樂隊排練了一次。后來M加了趙亮QQ,問他是否愿意加入樂隊。

“對路?!壁w亮形容他和樂隊相遇的感覺。

那個時候,搖滾樂迷們會聽到這樣的口碑推薦:“GALA就是北京郊區(qū)的山羊皮。”樂隊經(jīng)紀人克里斯覺得,這個評價是對他們的褒獎。

第一張專輯“發(fā)行”后,沒有蘇主唱之前設(shè)想的那般順利,樂隊的影響力還沒走出通州。成員們分析后找到癥結(jié):想在中國有所成就,要用母語去演唱。

第二張專輯做了31個月,一首《出道四年》直到出道7年才正式出現(xiàn)在CD上。漫長的焦灼中,M退出了。

回想起來,王梓說M:“他就是調(diào)解矛盾的,誰不高興,他就是負責(zé)讓人高興的?!?/span>

“貝斯這個行業(yè)好像都是這樣。貝斯是鼓和吉他之間的橋梁,粘合劑。容易變成這種角色。再加上我的性格。”天臺上的春夜有點涼。我問M2009年你因為什么退出?他想了很久:“我記得那會兒剛開始上班……可能也跟他(蘇朵)有關(guān)……”

蘇朵問:“是不是因為‘豬肝君’?”

在那首表達音樂屌絲不舍追夢的《出道四年》里,他們調(diào)侃自己:“沒賺多少錢,排行榜也沒出現(xiàn),我們卻快樂似神仙?!彼麄儼选坝袎粝耄瑦燮床钡囊庀蠹耐性谝粋€虛擬的“豬肝君”身上:“要振作!豬肝君!未來路還很遠,青春雖然短暫,但故事還沒完。”當(dāng)時M提出給“豬肝君”賦予明確的人的特征,“豬肝君”只是個外號。蘇朵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很激烈地說:“我最討厭起外號這件事,最討厭別人把起外號這種事還弄到歌里……”M沒再說話。

“以前我也確實是情商偏低,不太會人情世故這些事?!碧K朵后來想,如果換成現(xiàn)在的他,能處理好一些事,也許M就不會走。

直到今年,蘇朵被類似的激烈方式對待了一次,“突然想到了以前很多事,我想多少被我傷害過的人,太憋屈了。M這個事我也想明白了?!钡麖膩頉]有跟M交流過。這次他向M提出“豬肝君”,M頓了半秒鐘,立即否認:“不是不是。是發(fā)展路線什么的……”

完成專輯前,M回來,了卻了心愿,“對于后續(xù)可能產(chǎn)生什么,已經(jīng)不在我心里面了?;鸩换鸬?,我感覺已經(jīng)是局外人了?!?/span>

跟蘇先生一同發(fā)夢的人,換了一批。他們依然無比憧憬自己的中文作品橫空出世,威震四方。幾個人進棚錄音到早上四五點,送錄音師回家,在偏僻的路上碰到一支出喪隊伍,幾十號人扛著一口棺材。趙亮說,在農(nóng)村,看到奔喪的隊伍,這是要行大運的征兆。

“這回終于全妥了?!钡诙垖]嬐瞥龊?,蘇先生堅信不疑。

又是兩年過去。即便是當(dāng)時就躊躇滿志的他,也不會料想到,兩年后的夏天,每到周末,他們的歌會在電視機中響起?!皦粝搿背闪烁哳l詞。唱的人多了,但沒人唱出蘇朵的那種撕心裂肺。

去年,蘇朵和趙亮做客廣播節(jié)目《飛魚秀》。主持人說到他理解的《追夢赤子心》中蘇朵的破音:一個人喊救命的時候,如果用播音腔,顯然是不合適的,就是要用破音來喊。

蘇朵解釋說,這實際是個失誤造成的。配樂錄完后才發(fā)現(xiàn)調(diào)子錄高了,但已無法更改。

更確切的情況是,配樂錄完后,蘇朵對原作平平淡淡哼哼唧唧的副歌非常不滿意,在錄唱前改成現(xiàn)在的版本,銜接進原先的配樂中。

“棚里一錄,唱不上去?!惫静豢赡茉倩ㄥX重錄,而且如果遷就新副歌的調(diào)高,主歌的調(diào)子就會偏低。只能硬著頭皮鉚。破音成了這首歌的標(biāo)簽,撕心裂肺的副歌成就它的動人之處,但也給日后的現(xiàn)場演出帶來尷尬。

“寧愿冒險,不愿平庸?!笨偟膩碚f,蘇先生的“軸”有利有弊,帶他進入主流大眾文化的視野。

追夢癡子心

海盜

GALA成軍10年的演唱會,現(xiàn)場爆滿。官方資料稱,北展劇場可容納人數(shù)為2700

M聽說大喜慶樂隊的演唱會都開到北展了,感嘆:“那是郭德綱演出的地方吧?”被邀請做嘉賓時,他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害怕我去了讓你多年的努力付之東流”。

蘇朵還是當(dāng)年那么話不多,挺痛快的,說:“你沒問題。來吧。”

“排練那次的感覺特別像一個歌迷跑到一個大牌明星的排練場。以前排練我們也是(圍坐聊天,間距不到半臂)這個距離,現(xiàn)在恨不得在(天臺最遠端)那頭的犄角。挺有意思,挺牛的。”

M上臺前,設(shè)計了臺詞。一上去卻腦袋空白,心念的還是那句:“別給玩兒砸了?!蓖蹊鞴笮Γ骸澳銖牡谝粓龅浆F(xiàn)在,還是沒變?!?/span>

他們都沒變。

《追夢赤子心》火了之后,每次演唱,蘇朵都要面對臺下波浪式的“追夢”呼聲。連春晚這種頂級主流的舞臺都向他們發(fā)出呼聲,三審五審之后,最終落選。

早年開始聽GALA的歌迷心情復(fù)雜。有人期待他們走向更大的舞臺,有人痛斥他們“喪失搖滾精神”,還有人對他們被貼上“社會正能量”的標(biāo)簽表示不滿。

“那個歌只是代表這個樂隊的第二張專輯的1/10,只代表我們精神狀態(tài)、價值觀、生活態(tài)度的不到1/10,但現(xiàn)在被放大了,好像那個代表我們?nèi)?,就特累,特別想擺脫那個東西。太正面了?!碧K朵說。

王梓是在美國聽到這首歌的?!拔矣X得那個東西就是他想寫的。這個人,從頭到尾就是很自我的人,他考慮市場的因素不會超過5%。團隊會去考慮市場問題,當(dāng)然也是為他好。但我聽他的歌,他還是他。這點特別好:這個人做音樂的時候,心里不是那么難受?!?/span>

3年前專輯發(fā)表,蘇朵對于公司的態(tài)度是,“在不花錢的前提下你們想怎么宣傳就怎么宣傳”。他們弄了輛面包車,通體包成藍色,上面的圖案是專輯封面的標(biāo)槍運動員。開著車在三環(huán)四環(huán)轉(zhuǎn)悠,搞了些進校園的活動。在清華,原本答應(yīng)合作的學(xué)生團體在當(dāng)天告知,場地沒批下來。他們干脆在校園里直接啟動議事日程。那天是蘇朵和趙亮代表樂隊。他倆穿著皮夾克,抱著吉他坐在花壇邊,一首接一首地唱。學(xué)生們站著圍觀,保安在包圍圈外喊:“有批條嗎?”工作人員一邊攔一邊應(yīng)承:“最后一首了?!碧K朵弓箭步跨在花壇上,架著琴,高唱《Young for you》。那么古怪的英文腔調(diào),學(xué)生們也能跟著和。

3年后,他們上了央視元宵晚會,穿著五顏六色的運動服,背景屏幕播放著同樣多彩的山石水墨畫,以及中國體育健兒在冬夏奧運賽場上的颯爽英姿。

“為了讓家人開心一下,就做這個事了?!碧K朵說。

“大陸上有豐富的資源,以前被各種各樣的更受主流接受的音樂人占據(jù)了,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我們就落海為寇?!痹诒闭箘龅难莩獣?,他講到新歌《海盜》,“目前這個階段我們又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這首歌里有寫:為真理,不為寶藏,乘風(fēng)破浪。我們追求的真理就是改變這個世界所有的不合理……”

表達他們野心的,還有另一首新歌《征服太平洋》。

“說句心里話,我覺得,(我)基本上,未來,會是一個巨星?!笨死锼苟浞虿粌H自己憧憬,還把他的憧憬講給樂隊其他成員聽。他們坐船去海島旅游,他說:“以后咱們要有自己的游艇。”他們?nèi)C場路過頭等艙休息室,他說:“3年后我們在這里休息?!彼麄?nèi)ド虉鲅莩觯鬓k方給配了10個穿制服的保安,他說:“以后有錢了,咱們自己雇10個,到哪都帶著?!?/span>

3年以后”的話,他說了10年。寫歌很較勁,他需要這樣的動力。他甚至要求經(jīng)紀人跟演出商提一下“頭等艙”、“五星級酒店”。人家基本上白他兩眼就過去了。

“這沒什么可恥的,因為很多音樂人或者搖滾藝術(shù)家有這種心態(tài)也不影響他做出偉大的音樂。別人因為這種暴發(fā)戶心態(tài)鄙視我,我也接受。”他不掩飾自己這種孩子對玩具般的渴望,也很坦白“可能屬于有點不成熟”,“我們樂隊有的成員喜歡看電影,喜歡玩游戲或者喜歡滑雪、游泳,我都沒有,我沒有任何愛好和興趣。因為我沒有過保鏢,特別想擁有一下,跟保鏢一塊出去的感覺。這種算是我一個興趣愛好,我比較喜歡想這些東西?!?/span>

蘇朵  圖王瑾

麥田里的守望者

年后第一次開工,樂隊去了太原,作為一個小型商演的嘉賓。一下火車就看見太原站廣場成了大工地,煙塵騰起,飛沙走石。

他們看不上這個打著“音樂節(jié)”名義給新樓盤做廣告的商演,“就是給唱片公司一點面子?!蔽枧_側(cè)面,器材箱疊起一張臨時供桌,上面供著兩個紙盤,放著蘋果和橘子,中間一個小香爐,一爐子香灰和未燃完的香。試音時,樂隊經(jīng)過香爐,有人不屑地搖搖頭:“這些房地產(chǎn)商!”

樂隊成員接受了當(dāng)?shù)孛襟w的采訪。先是一檔廣播節(jié)目,現(xiàn)場連線,記者的手機打到演播室,直播進入倒計時,免提話筒里傳來熱鬧的廣告聲,在即將切回節(jié)目現(xiàn)場時,電話斷了。那位稱他們?yōu)椤瓣戈埂睒逢牭挠浾唢@得很驚訝:“明明還有12%的電,怎么會突然關(guān)機?”

在這位高估了蘋果手機續(xù)航能力的記者采訪后,又來了家電視媒體。女記者問他們:“各位大咖,你們會不會考慮去參加選秀節(jié)目呢?”

蘇朵看看貝斯手石亮。這位山西老鄉(xiāng)拿過話筒:“選秀?當(dāng)評委就去!”

他們不是沒有經(jīng)受過選秀的誘惑。第一年《XX好聲音》找到GALA,提出“優(yōu)厚”條件——保證進入前幾名,每期都有通告費,跟他們商演價碼持平。但要求只能蘇朵一人去,用現(xiàn)場樂隊,而且只能翻唱別人的歌,“根據(jù)嗓音條件”,建議蘇朵選唱《愛之初體驗》和《濤聲依舊》。

“當(dāng)時我就笑了,我挺開心,我不去了,就是這樣。”

后來又有原創(chuàng)歌曲選秀節(jié)目找到GALA,同樣要求“不能帶樂隊”。樂隊成員表示可以理解蘇朵單獨參賽,但蘇朵考慮了很久,跟樂隊商量:“我們?yōu)槭裁锤銟逢?,搞搖滾樂?就是因為我們喜歡音樂,但又不擅長那種(流行)音樂,屬于主流音樂那些人不帶我們玩。所以我們就落草為寇,變成土匪?,F(xiàn)在自己玩了半天玩出一個山頭了,被那些正規(guī)軍注意到,覺得還不錯,招安吧。我太不甘心了,我們都做到這步了,我們要堅持自己的東西?!?/span>

誘惑總是這樣那樣地存在,蘇朵也承認,現(xiàn)在還做不到“站著把錢掙了”。

在太原,現(xiàn)場大概來了200名左右的觀眾,場地很小,站滿了一半。演唱結(jié)束,觀眾還在喊“追夢、追夢”。

Dream is over?!碧K朵殘酷收場。他一直后悔,經(jīng)不起大家呼喊,返場唱了一首計劃外的《飛行員之歌》?!耙院笠魳饭?jié),絕不返場?!彼f。

坐上商務(wù)車回賓館,蘇朵問經(jīng)紀人:“飯補領(lǐng)了嗎?”

來太原前,趙亮跟經(jīng)紀人說,要退出樂隊。加上此前退出的鼓手凌霄,元旦演唱會的陣容肢解了,蘇朵再一次面臨尋找新隊友的局面。

隊里新來了鼓手小于,1988年的男生,不太愛說話,之前在pub打鼓。經(jīng)紀人問他長遠打算,小于說:“誰從家鄉(xiāng)迢迢萬里來這邊愿意跟場子?被生存所迫。如果有一個好的樂隊,又能保證生活的話,那是第一選擇。”

我問過趙亮,現(xiàn)在還像青春期那時那樣想著當(dāng)搖滾巨星嗎?他說:“越來越不想了。越來越把它當(dāng)作一個理性的工作,而不是不切實際的夢想?!?/span>

他仍然還是當(dāng)初蘇朵、M認識的那個趙亮,有著跟他們相同的音樂品味和社會焦慮。每次從北京市中心坐火車回延慶,社會底層的現(xiàn)實圖景會一遍遍出現(xiàn)在眼前:垃圾堆,矮平房,在遠處高樓的突兀掩映下,“我不知道過去,我不知道未來”的墻上布滿涂鴉。

蘇朵形容GALA創(chuàng)立初期的3個成員,“音樂上非常合拍,……音樂之外的相處又很分裂?!蔽┮坏墓残允?,3個人都很像《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焦慮、憤怒、善良,永遠不想心安理得,即使自己只是個小人物;即使非常“不害臊”地表達與世界的對抗,也是善意有愛的?!坝X得自己師出有名,是正義的一方,所以渾不吝地表現(xiàn)出來。因為自己的內(nèi)里沒有什么見不得人,所以就可以牛逼?!碑?dāng)然,他們也害怕被道德綁架,“渾不吝”的外表也是一種保護,“在做人方面,我們本身就不是楷模?!?/span>

夜深了。小M已經(jīng)睡下。蘇朵和王梓都覺得,看到這個小兒,感覺比演唱會那天相聚更激動。

“這挺瘋狂的。我們看麥田守望者,會有很多共鳴,但里面也沒寫主人公會生孩子啊?!碧K朵說。

M特別喜歡聽《My Way》,而且一定要是爸爸唱的,“我唱的時候,她就那樣癡癡地看著我,好像歌迷一樣?!?/span>M說,“她還愛聽一首意大利語的歌,我就用‘突掘語’(意取“突然發(fā)掘的語言”,是M在歌曲沒詞時慣用哼唱的無意義的語音組合)唱。她對低沉的音律很感興趣,沒準以后也彈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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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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