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31歲的大張偉依然把自己罩在花花綠綠的衣服和頭發(fā)下面,像他15歲剛組“花兒樂隊”時一樣。不,應該說,比那時花哨多了。
那時,他還穿寬松罩衫或T恤。北京南城的胡同少年,以“中國最年輕的搖滾樂隊”之名,坐著火車去全國演出。經常沒座,干站一整夜。有一次站著睡,頭發(fā)卡在車廂連接處的夾縫里,生疼著拔出來,接著用慵懶的聲音哼唱:“我懷疑人們的生活,有所掩飾。垂死堅持,全部消失?!被蛘摺皠e理我,我煩著呢,這樣的生活我已經受夠了,我想要快樂地活著”。歌迷稱他為中國朋克的希望。
現(xiàn)在,他套著玫紅、艷金加豹紋的泡泡袖衣裳,站在春晚舞臺上蹦跳唱二人轉電音:“天是那么豁亮,地是那么廣。情是那么蕩漾,心是那么浪?!?/p>
這樣的濃艷撞色風格跟大張偉家的裝修極相似。據(jù)說這種夸張風格,當初找了3家裝修公司都不肯接活兒,覺得太沒譜,客廳像夜店,臥室像幼兒園。
微博名人譚飛諷刺大張偉“用城鄉(xiāng)結合部賣假阿迪的青年的裝扮出現(xiàn)在了春晚,說明國家越來越重視城鎮(zhèn)化了”。這話對大張偉沒什么殺傷力,他早說過類似的話:早些年是城市人農村化,有文化的人都要把自己變得越像農村人越好,這樣才不會被整,到改革開放是農村人城市化,是個農村人都想往城市里扎,現(xiàn)在卡在中間,“中國音樂必須要鄉(xiāng)鎮(zhèn)化才能紅,因為大部分人是鄉(xiāng)鎮(zhèn)的。鳳凰傳奇這么紅很有道理,因為這些歌唱出了他們的心聲。”
這首《倍兒爽》迅速爬上各音樂排行榜前幾位,有望成為新一代廣場舞神曲,大張偉對此表示“無上榮幸”。
才下春晚舞臺,又來新的是非。有人貼出了春晚假唱名單,十幾人里有大張偉的名字。有記者去問,藝人一般都會回避,他卻立刻承認,還順帶說了說中國電視節(jié)目里絕大部分都是假唱,因為設備達不到標準。
爭議鋪天蓋地而來,他卻不大在乎。他嘗過爭議的甜頭。2006年,他最紅的歌《嘻唰唰》陷入抄襲風波。他道歉,到現(xiàn)在還得解釋:“我后來知道錯了,以前認為抄襲是對的,因為我聽了中國好多很紅的歌都是抄襲的,就以為這個事情可能是正常的,是心照不宣的?!薄氨热纭稙t灑走一回》開頭就跟美國Blondie樂隊的《call me》一模一樣?!薄耙驗樯蠈W也抄作業(yè),考試抄卷子,我就覺得很正常?!边@大概是他遇到的最大爭議,卻“恰恰釀成了我后面商演特別多,因為你新聞大呀,又不是致命的新聞”。
“你會唱我歌,你罵我街。那我覺得,你怎么罵我都行,反正你都會唱我歌了?!彼偨Y。
和他承受能力相當?shù)氖侵S刺能力,經常張口就來,隨意間就刺中好幾人。被問起你黑誰之類的問題,他就回答:“我沒黑任何人,只是說我的感受。這社會大家要都不敢說自己感受,那不變態(tài)了么?”
這位毒舌怪咖工作起來卻是好脾氣,配合度相當高?!按藿±蠋熁景疵绹嚾艘笞约?。汪峰老師不能忍的事太多了,我算事少的藝人,基本都還行?!彼┮挥X得不能忍的是節(jié)目時間太長,但要真太長了,還是忍忍就過去了。這種行動乖巧、口舌叛逆的模式,聽起來有點像他的少年宮唱歌時代。那時他用健康清亮的童聲唱《太陽出來喜洋洋》或《小小少年》,是北京市少年獨唱第一名,進入多少小朋友向往的中央電視臺銀河少年藝術團和北京金帆藝術團。小學五年級隨團出國訪問,就知道拿發(fā)的錢給媽媽買個金戒指,給爸爸買個電動刮胡刀,自己卻什么都沒買。
可他同時也想當個痞子,卻因從小運動能力差,舉起拳頭打人都不疼,所以開始喜歡搖滾樂。16歲他騎自行車等紅燈時第一次聽美國朋克樂隊Green Day,當場呆住,直到后面大爺拍他才知道綠燈了?!拔彝蝗恢朗裁唇星啻毫?。他完全蔑視所有的聽眾。這種人太棒了,完全不在乎后果,我覺得他們特厲害?!?/p>
大張偉試著不在乎后果玩兩回,砸個琴,誰看自己不順眼就罵他,罵完又覺得不合適,跟人家道個歉吧。
1999年,“花兒樂隊”出了第一張專輯《幸福的旁邊》,賣了四五十萬張。2001年第二張專輯《草莓聲明》也賣得不錯。隨后樂隊就和公司陷入解約風波。除了理念之爭,也有經濟之爭。大張偉曾回憶:“付沖(老板)老師說做音樂不能想錢的事兒,我說我行,那我還有爸媽呢,普通家庭,我還希望給他們好的生活?!辈粴g而散。
大張偉經常講述他的父母,白天工作8小時,晚上回家揉面,10點去夜市攤煎餅,夜里三四點回來,睡兩三個小時,早上7點起床接著上班。如此數(shù)年。有一次爸爸托著一大臉盆雞蛋,摔了一跤,腿都折了,硬是穩(wěn)住雞蛋一個沒碎。這些就為了給大張偉買當時最好的音響。那是1989年的8000塊,相當于現(xiàn)在的十幾萬。
解約風波讓大張偉兩年沒有任何演藝活動,這讓他痛苦和恐慌。16歲出第一張專輯時,他選擇了上職高而不是高中,他以為自己將職業(yè)去做音樂。到了18歲突然解約,音樂好像又變成了夢?!拔液筮呥€得活著呢!”
2004年,他開始研究音樂榜單,尋找走紅公式?!翱锤鞣N網(wǎng)絡排行榜,代表大眾??础兑魳飞顖蟆贰洞蟊姼鑹?,這代表稍微專業(yè)些的媒體導向??措娨暽系摹兑魳凤L云榜》什么的,那是唱片公司之間的力量競爭。我把這三類重合在一起,知道哪些能紅,用排除法,最后選到我惟一能做的就是開心的歌。而且沒什么人跟我爭,大部分人不愿意做快樂的東西,容易顯得膚淺,我不在乎膚淺?!?/p>
聽完《嘻唰唰》小樣,樂隊其他成員都驚了,接受不了。大張偉說:這歌呢,搖滾聲是沒了,有錢聲。隊友和公司都不大信。然后,如愿紅了。
大張偉回想起第一張專輯,他在老師眼皮子下面寫歌詞,想到什么寫什么,覺得輕松。他現(xiàn)在也能張口就背出《稻草上的火雞》里的一句:“我很羨慕它,因為它沒有思想,也不用爭搶。他很害怕我,因為我喜怒無常,可能隨時會開槍?!薄斑@是我當時寫的最好的歌詞?!?/p>
為了不哭大聲笑,為了不煩大聲呸
大張偉( 梁辰)
早期的花兒樂隊
人物周刊:你最不能接受的批評是什么?
大張偉:非主流,我特別討厭這詞。別的事情比如抄襲啊,或者說我不好看、胖、像小痞子,我都可以接受,因為我有時候確實那樣。非主流這個事情屬于拿無知當罵街,是全民沒文化的表現(xiàn),認為打扮得花一點就是非主流。雖然我已經多年不朋克了,但是我一直本著朋克的樣子走的。
人物周刊:看你的《嘻唰唰》《窮開心》,好多歌詞挺發(fā)揮你特長的,特貧嘴,特逗。但是再后面,比如《倍兒爽》,歌詞就變水了。
大張偉:對,一定要水。它的主題就叫《倍兒爽》,我能想象出來中國人會覺得什么東西心里痛快,都寫了。天是那么豁亮,現(xiàn)在霧霾是吧,天一豁亮就開心。地是那么廣,老堵車。其實我都是按人世間能夠最爽的生活狀態(tài)寫的,很有含義的,只不過你沒看懂,賴誰???賴你,真的。
人物周刊:用最口語的方式寫?
大張偉:對,一定要這么寫,因為后來我已經完全不想寫歌詞了。我越來越覺得,有文化底蘊加一些文藝氣質的歌詞,對于我現(xiàn)在的心態(tài)來說特別不合適,都騙誰呢?只是營造一個想象的空間。我已經煩那樣了。
我以前也寫過很多那樣的歌詞,《唐詩三百首》加宋詞,列過一個表,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詩歌,看他們基本是怎么寫詞的。我之前會寫一堆這樣的,《化蝶飛》,還有一些我專輯里沒紅的歌,很多歌詞很講究韻。后來我發(fā)現(xiàn)沒有人在乎,自己唱又覺得不痛快,因為那些歌詞沒有寫我想的。我想的歌詞就是《窮開心》,因為我從小是在胡同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對那些特別有格調的東西特別煩。比如我絕對不喝星巴克,就覺得星巴克是小資喝的。
人物周刊:你喝咖啡嗎?
大張偉:我不喝咖啡,我愿意喝甜水,冰紅茶、綠茶、可樂什么的。我喜歡高端生活,但是我喜歡低保的心態(tài),那些所謂特別高級的東西都滅絕人性。比如說高雅的人,他不能哈哈哈這么樂吧,他得擋著。滅絕人性。
人物周刊:還喜歡你的第一張專輯嗎?
大張偉:有好多人老覺得大張偉你們第一張專輯多朋克多搖滾,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我以前那樣多少人罵我呢,一幫人說我假朋克,說我歌詞不叛逆,凈惦記學校那點事,一點都不社會?,F(xiàn)在又覺得我的歌水了,還是以前搖滾好。好多人不明白一點,我如果還是以前那個搖滾,我都沒有現(xiàn)在。你還能看見我是因為我沒有那么走。
人物周刊:你覺得你現(xiàn)在還朋克嗎?
大張偉:我一點也不朋克,在中國說自己朋克的人都是神經病。我覺得朋克這個東西在美國也是有問題的,它只是一個狀態(tài),比如說,這鍋沒人敢掀,我就過去掀了,但是掀這鍋的人他回家也后怕,他也不是真朋克。30歲還沒去世的朋克他就不是真朋克,因為朋克音樂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反對一切,但是那樣還活得下去嗎?所以說,拿朋克這詞過癮還行,但是誰要說自己是一真朋克,那都是裝,跟說自己好高端基本上一個路線。
人物周刊:你在行動上還是相當配合,配合所有人。
大張偉:因為我要掙錢啊。很多人覺得掙錢這件事情跟做音樂好像相反似的,好像特別沒原則,但是我做的是娛樂文化,所以我不需要原則,就這樣。
人物周刊:你現(xiàn)在收入主要來自哪方面?
大張偉:演出、錄節(jié)目。現(xiàn)在價格差不多就會去演,我也不會挑太多這品質那品質。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長遠”這兩字什么意思。這么多年,我只看事實,演藝行業(yè)中,覺得這人會長遠的都沒長遠。覺得一定不會長遠的,人家現(xiàn)在都活得特別好。即使在我所謂不那么紅的時候,我演出還是挺多的,什么都演,包括夜店、演藝吧,除了桑拿,底下正洗澡呢,我不演,吃飯我都可以演。我唱歌不就為了讓大家聽么,只要大家開心,在哪兒演都一樣。
人物周刊:覺得多少錢算夠?
大張偉:一個億差不多吧,有點多了。預估我活60歲,我想后20年完全不工作而且要活得挺好玩的,要把那個錢攢夠了,想去法國或者巴西生活一年我就去。為了以后能過我自己好的人生,現(xiàn)在就不去在乎有時候不順心的事兒。
人物周刊:那音樂對你來說算什么?
大張偉:音樂就是我的一個才華,我利用它讓生活變得更富裕,可以完善我很多夢。我的3個音樂夢——上可樂罐、上春晚、開演唱會基本快完成了,就差上可樂罐了。之后我繼續(xù)寫歌,但是你愛聽不聽,或者,我不想寫就不寫了。因為現(xiàn)在我覺得寫不出特別真誠的音樂來,我自個兒唱著我覺得不真誠,聽別人歌也覺得不真誠,這社會就不真誠,所以我想到了心態(tài)很真誠的時候再去寫。
人物周刊:音樂能帶給你最滿足的部分是什么?
大張偉:上臺,那么多人歡呼,能逗他們,那個氣場,我就感覺我特別偉大,能一個人把這么多人都逗高興了。臺是高的,觀眾在底下,我上去就高興。(臺是)平的就不高興。錄節(jié)目對我的榮譽感倒一般。錄好多節(jié)目的時候,觀眾比我還高,我就琢磨這像斗獸場,不像演出。
人物周刊:網(wǎng)上流傳說,你當年上學的時候,因為嘴貧,招同學打?
大張偉:挨打這事是這樣的,北京孩子有一個特點,怎么顯得自個兒牛逼呢,就是我打過誰。我99年出專輯那陣兒,整個崇文區(qū)沒有一個痞子沒說過沒打過我。一看聽誰歌呢,聽花兒樂隊的磁帶,說我打過他,這孩子慫著呢。他們就覺得自個兒特厲害。我這個人,這個腦力,能挨打嗎?挨劫是真的。我智斗他們,成功地有過兩次把痞子的錢騙到我手里了。劫完我,倒給了我5塊錢。
人物周刊:30歲生日你怎么過的?
大張偉:請了一些朋友聚一下。我不喜歡聚會,他們好多時候比如說錄完相喜歡聚,我就特別不喜歡去。朋友多了對我來說不是件好事。我自己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在乎別人的感受,只在乎我喜歡的人的感受,但是演藝行業(yè)里頭,很少是我喜歡的。朋友有幾個就足夠了。
人物周刊:你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是一個少年的狀態(tài)嗎?
大張偉:我沒覺得像一個成年人有多好,也并沒覺得像一個小孩有多么可愛。什么叫年輕?就是犯SB,就是去做愚蠢的事情不在乎后果。什么叫成長?我從來不認為一個人西服夾包,或者說穿得怎么莊重,有責任心,這叫成長,成長就是在乎后果。我喜歡那幫人他們都完全不在乎后果。我成不了不在乎后果的人,忠于自我,像自己就行了。
(實習記者王子誠對本文亦有貢獻)
大張偉
歌手、主持人,1983年生,北京人,“花兒樂隊”主唱,曾發(fā)行《草莓聲明》《我是你的羅密歐》等專輯。2009年“花兒樂隊”解散后獨自發(fā)展,2013年在湖南衛(wèi)視《百變大咖秀》中模仿羅大佑、蔡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