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顧肅 政治不都是陰謀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趙佳月 實習記者 陳最 發(fā)自南京 日期: 2018-01-03

亞里士多德說“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我很受影響,即使想離開政治,也沒有世外桃源,與其被動地服從,為什么不想想責任感呢?

3月的第一天,南京微雨。60歲將至的顧肅披著一件在春寒中搖曳的雨衣,蹬著電動車,從半小時車程外趕到上了三十多年課的校園。他看起來與微博上“周游過世界的政法學者”、“天生的政治動物”等描述不太相同。

他不愛坐公交車,堵車讓他無法控制時間。追看完《紙牌屋》第二季,顧肅開始從政治哲學學者的視角推測第三季以及可能的結局。

兩天后,半個多小時的地鐵將他載到有些偏僻的南京大學仙林校區(qū)。在校園里詢問哲學系,指路的學生暗自嘀咕:“一定是去聽顧老師課的。”

這是一堂倫理學課,顧肅與十來個博士、碩士生一起,一邊翻閱彼得?辛格的《實踐倫理學》,一邊討論兩天前的昆明暴力事件。地鐵上的半小時,他在手機微信中讀完了一篇對中國民族問題的梳理文章,然后在課堂上感嘆:“真是活到老,學到老。”

自由主義基本理念

周游列國

自小顧肅常聽父親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老在一個地方就不會了解這個世界。”1983年,在獲得南京大學哲學碩士后,顧肅得到了“行萬里路”的機會,美國哈佛燕京學院獎學金讓他來到美國杜克大學攻讀法律哲學。

導師帶著顧肅讀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一個法國人到美國8個月時間,對美國民主政治的了解比美國人還透徹。他從當時法國比較專制的國度來到開放民主的環(huán)境中,耳目一新,到處訪問、參觀,與普通人接觸,甚至還有調查建議。原本是法國贊助他去美國調查刑法制度,結果他研究了美國的政治制度?!?/p>

“大部分同學都說托克維爾筆下的美國民主是理想的,也有人會站出來說,美國的民主制度也有很多問題,托克維爾看得太樂觀了。他只看到了平等的一面,但實際上還是有很多不平等。”從剛剛開放的中國來到這樣的課堂,一切都“太讓人震撼”。

顧肅買了一輛二手車,也開始了學術旅程,把美國跑了個遍。“十幾個州政府我都去看了,了解他們的實際運作?!?/p>

此后,又借到墨爾本大學、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等做高級訪問學者機會,把歐洲大洋洲跑了個遍。

所有的感受,他都只用“震撼”形容。

1983年“內外差別相當大”,習慣循規(guī)蹈矩的顧肅,“做什么事情都得靠組織打證明,結果到美國,一切手續(xù)辦完,住在學生宿舍里,整整一年,沒有人查我戶口,問我是哪來的,要干什么。出去也沒有任何人查我身份證,查我護照,都沒有?!?/p>

突如其來的“自由”,竟令其有些不知所措。“老師也只在學業(yè)有問題時,讓你去咨詢??梢赃x擇的可能性太多了,沒有人關注你?!?/p>

1995年,戴著教授頭銜的顧肅去哈佛大學法學院做人文學者,除了聽課,他去參加庭審,看他們律師制度的運作、法學院學生會的運作、辯論賽……圍觀那些不曾感受過的社會活動成了他最大的樂趣。

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tǒng)候選人杰西?杰克遜競選時,顧肅去圍觀了現場?!懊绹娜藱噙M步與改善要比托克維爾的時代廣泛得多、深入得多,托時代幾乎還沒有人權運動,主要還是白人為主流的社會,相對比較平等?!?/p>

一邊參與,一邊反觀國內,“當時中國的法制還很不完善,其中很重要的差別,我們還沒有一個非常強大的律師隊伍。”

畢業(yè)回國后,顧肅寫了《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史》等書,進一步梳理了多年學習所受的“震撼”。“加上我對羅爾斯又特別感興趣,他是當代比較重要的自由主義思想家,”1995年,李慎之組建自由主義學術小組,顧肅參與的結果就是《自由主義基本理念》的出版。

《紙牌屋》揭露了政治本身的勾心斗角,參與政治的人利用各種各樣的智慧來達到政治目的

夸張的“紙牌屋”

人物周刊:《紙牌屋》對美國政治體制的演繹,您覺得真實嗎?

顧肅:《紙牌屋》揭露了政治本身的勾心斗角,參與政治的人利用各種各樣的智慧來達到政治目的。我自己兩邊跑,體會更多一點。個人覺得,美國政治的確也有紙牌屋所揭示的那一面,政治精英為了達到他們的目的會采取相應的一些手段,但還是有一些差別,一個民主監(jiān)督的體制使得做這些的機會和程度廣度都會受到相當限制。

第二季已經把一些東西揭露出來了,這個聽證會就是國會,我也去旁聽過一次,專家、媒體參加,公開開庭,揭露起來很厲害,因為議員都在那。還是反映了美國民主制度的制約程度。只是《紙牌屋》是以夸張的方式來表演,實際上美國政治達不到這樣的程度。

人物周刊:從《紙牌屋》看,政治也是極少一部分人的游戲,跟老百姓關系似乎并不大?

顧肅:米歇爾的《寡頭政治的鐵律》就是認為,政治都只是少數人的,他說是政治精英,其他的人影響都是有限的。他認為寡頭政治的鐵律實際上都一樣。我也寫文章探討過這個問題,我認為少數精英在一個專制的國家,比如封建的專制制度,帝王和他下面的一些人,數千年來還是有一定的監(jiān)督,科舉制度、監(jiān)察制度,還有翰林院寫奏章彈劾官員,但為什么實際上都非常有限,就在于它基本上就是一個從上到下的一個專制體制,對于政治的控制力要強得多。

如果在一個民主制度下,雖然老百姓參與政治的力量有限,但畢竟可以參加選舉,可以參與輿論,這非常重要,所以報紙每天都可以發(fā)表各種各樣的言論,平民的言論,只要有一定的代表性,就會發(fā),每天都有一些百姓專欄,各種觀點都可以辯論,電視也是如此,開放程度的確要大得多。

一般平民一旦形成了他的輿論,就有相當影響力,最典型的是奧巴馬當選。奧巴馬也會有一些財團贊助,但就他的出身畢竟是平民。一個民主的建構,不能說完美的民主,但是有競爭,開放的程度要大,讓老百姓參與的程度也大。

天下沒有一個完美的民主制度,但相應來說,有了開放競爭,有了輿論,反對方可以公開以和平的方式來競爭,通過言論,通過爭取選民,對當權者、執(zhí)政者的監(jiān)督程度要大得多。

人物周刊:電視劇不真實在哪里?

顧肅:電視劇淋漓盡致地揭露了美國政治,或者歐洲的民主制度下,這些政治精英們他們參與政治過程中那么多的勾心斗角,運用所有的智慧和資源來達到政治的目的。

但電視是完全戲劇化的,美國兩百多年來,至今沒有一個副總統(tǒng)敢公開挑戰(zhàn)總統(tǒng),而且能夠得逞,這個概率幾乎等于零。電視用很極端的方式告訴你政治的勾心斗角的程度,但就實際狀況而言,看到夸張的一面我會覺得很好笑。副總統(tǒng)能夠用這種陰謀的方式把總統(tǒng)干掉,在美國歷史上沒有可能,只有所謂的嫌疑,但是至今沒有證據,就是肯尼迪的死有人認為是約翰遜勾結了情報機構和財團把他暗殺掉,但這也沒有證據。雖然美國有紀錄片分析,但始終沒有確鑿證據。

美國歷史上,有人想通過立法達到目的,但是通不過,通過辯論或輿論反響達到目的,達不到的比比皆是。他可以通過智慧來做,但是要達到那種極端的程度,大概也是困難的。

人物周刊:電視劇似乎要傳遞政治的本質就是陰謀,這結論成立嗎?

顧肅:這個結論有點簡單化,看你怎么來分析陰謀這個詞。我用的是“政治智慧”這個相對中性的詞。利用智慧來達到某種政治目的,介入到民主政治當中,達到某些目的,如果說都是陰謀,似乎不妥。

實際上這里把“陰謀”這個詞廣泛化了。你可以說管理都是陰謀,只要用智慧來達到目的。如果是陰謀的話,這里有一個價值判斷,就是手段是否正當,如果說政治都是陰謀,那是貶義的說法,那就可以說所有的政治智慧都是不正當的,但這是片面的。在我看來,用政治智慧去達到目的,有一些不是陰謀,或者不正當,但有些是正當的。最典型的就是二戰(zhàn),大國之間的角力,這里的政治有相當部分是為了本國人民,為了公共事業(yè),不能說這些都是陰謀。所以,以此來概括政治都是陰謀是以偏概全。

在一個比較完善的民主制度下,你是不可能永遠得逞的。實際的社會監(jiān)督力量在里面起作用。這就是為什么二戰(zhàn)以后西方的民主社會福利不斷提高,有選民對領導人的監(jiān)督。民主的制度,在這方面的約束還是蠻厲害的。

第三季估計還在拍,第三季一定會有讓他們破產的時候。如果沒有,就不符合美國文藝作品的邏輯,也不符合一般美國政治觀念的邏輯。美國的文藝作品一定會有一個道德立場,就是兩個小時的電影,一定要有這么個結局,這是美國的文化、清教徒文化必須要有的,比歐洲還強烈,歐洲有些電影是朦朧的,最后沒有什么懲惡揚善,但是美國通常都會有。好萊塢電影幾乎都是,哪怕是個人英雄,這個英雄到最后一定要成為正義的化身,壞人一定會得到報應。

知識分子與政治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自稱是“天生的政治動物”?

顧肅:你不可能脫離政治,人就是一個政治動物,想在世外桃源做一個清心寡欲的人是做不到的,實際上還是會受政治的影響。人還有更重要的一面,對公共事務的責任,這又回到亞里士多德,古希臘的民主制度是有局限性的,但在自由人中,他們的民主制度是讓人不要忘記公眾生活,每個人都參與公眾生活,才有一個好的制度。所以亞里士多德說“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我很受影響,即使想離開政治,也沒有世外桃源,與其被動地服從,為什么不想想責任感呢?

很多人經常都是逃遁,有的人覺得要離遠點,有的人則是暫時躲避,就像諸葛亮一樣,還有一些呢,像我這種人,其實對政治無所求,但出于公共責任還得有所參與。

人物周刊:以研究方式參與,和進入政治體制里去還是很不一樣吧?

顧肅:所謂體制內和體制外。這里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無可厚非,恰恰是不能把政治搞得少數人在一個封閉的體系,在他們自生自滅的圈子里,應該有一些志士仁人,參與這個政治過程,參與討論,提出方案。我是鼓勵參與到其中,但是有一條要解決,你自己的道德底線,不能渾水摸魚,變成腐敗的參與者。

人物周刊:總體來講,還是很樂觀?

顧肅:我不是很樂觀,我是謹慎樂觀。我覺得會朝前走,而且所謂民間的力量、輿論的力量,還是在不斷朝前推。

人物周刊:您當初寫《理想國之后》,有一篇是致21世紀的哲學家,也談到了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您覺得今天的知識分子是怎樣的狀態(tài)?

顧肅:高校知識分子與研究機構不太一樣。社會科學院畢竟還有政府的附屬職能,要為政府做參謀和咨詢。高校沒有這樣的職能,主要是培養(yǎng)人才,高校本應該是相對獨立的。

但是,這么多年來,賺錢和物質利益成為了高校主要指標,用各種各樣的項目套著老師,用“命題作文”的方式,你照我這么做給你錢,不照我這么做不給你錢。這一套才把老師限得死死的。這一點蠻可怕的,將來必須要改變。

也有一批老師不屑于做這些項目,我們學校的高華,他一個項目都沒有,到死都沒有拿到過項目。還有一些,我也混項目,之后還是做自己的東西,我就是。

人物周刊:您曾經與福山教授見過多次,也與他談論了中西方的現狀,討論的情況如何?

顧肅:我在南大接待過一次福山,跟他吃過一次飯。那是2008年金融危機前,他仍然堅持他“歷史的終結”觀點,認為所有的制度都歸于自由民主,以后的歷史只是怎么完善這一種制度。

后來,他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與南京大學合作的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當研究生院院長,他有時會來講課。幾年后他離開了,到了另一個智囊去。他的變化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加上“中國模式”崛起,那一年他到北京,參加俞可平召集的國際會議,我再一次碰到他,又跟他重新討論他之前的觀點。那時他有一些變化。

他認為走向民主的道路會有曲折,包括對金融危機的調整,不像原來那么樂觀,甚至認為多種不同體制在這段時間會有長期競爭。所以他對“中國模式”也產生了興趣,他覺得中國模式也不失為一個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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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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