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庸（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社恐
朱德庸先生被四個鏡頭包圍，分別對準他的全景、中景、特寫和側(cè)面。環(huán)伺的還有一個面光燈、兩個側(cè)燈、兩個頂燈。他一會看攝像頭，一會看主持人，腦袋很忙，手心全是汗。
朱德庸留長發(fā)幾十年，大半已經(jīng)花白。前面劉海斜掛在額角，另一邊梳向耳后，像頭上炸開一朵灰白的花。花瓣尖端搭在耳廓，偶爾掉落，他用手一捋，嘴上不停。
“這本書主要講的是情緒、感覺和未知?！敝斓掠瓜蛑鞒秩酥v述自己2024年出版的漫畫新作《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嘴里吞吐著已經(jīng)熟稔的語匯。來大陸十多天，行程被媒體采訪、公開活動填滿，類似的問題已經(jīng)重復(fù)數(shù)十遍。
他偶爾走神，眼睛瞥向?qū)γ娴陌讐?。天花板下掛著一只圓滾滾的恐龍肚子，頭從另一面墻穿出，注視著正在講話的他。這取材自這個空間的主理人的孩子的畫作，讓四周皆白的空間有了一絲童真和輕盈。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圖：受訪者提供）
朱德庸總說自己社恐，但在臺上又總是滔滔不絕。據(jù)全程陪同宣傳的出版社工作人員丁輝觀察，朱德庸講個不停的時候，表明他的體力正逼近極限。
朱德庸曾總結(jié)出對抗社恐的方法論：告訴自己，那些人都不是人。在參加宣發(fā)活動前連續(xù)聽幾個小時的音樂，一種音樂讓自己興奮，多分泌一些多巴胺增強對抗外界的勇氣；另一種音樂將他帶入另一個幻想世界，告訴自己只是去一個不喜歡的世界一會兒，很快可以回來。
這些辦法時而有效，時而無效。無效時，他在活動現(xiàn)場戴上耳機或在腦中循環(huán)剛才的音樂，旁人說話，他點頭好像聽到，其實只聽到音樂。
遇到啟動宣傳、接受采訪，朱德庸要花巨大的精力撫平內(nèi)心的緊張。有時，這些緊張會顯化到身邊，給他帶來一些小麻煩（也可能是小歡喜）。
這次臨行前，飛機因故障排查未能準時起飛。他坐在機艙，看檢查人員走來走去，心里高興：飛機壞了不能飛了，我不必去宣傳了！可最后還是修好了。他一面和別的乘客微笑接受乘務(wù)的道歉，一面為成功出行遺憾：你們干嘛要修好呀！
“他其實很早就說過，讓作品說話就好了?！敝斓掠沟奶T曼倫說，“他真的很天真，但是（宣傳）確實會干涉到他整個生活的節(jié)奏?！?/p>
2023年10月，朱德庸到蘇州做一場活動。原定7月舉行，臨行前他眼睛腫了，延到8月底。又遇到肌腱炎發(fā)作，推到10月。好不容易到了日子，出發(fā)前眼睛又開始發(fā)炎，右耳暫時失聰，腰椎間盤也突出，不能坐不能躺。他困惑：怎么每次要出門就出問題。
“每個人身體都有兩個我，一個識大體，一個忠于自己。我怕跟很多人接觸，很怕跟人說話，那是真實的我在抗拒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對身體講，隨你怎么搞，除非世界末日，我一定去。過幾天竟然全好了。所以今天識大體的我站在這里，不會講到一半跑掉?！彼堰@個故事放在了活動演講的開頭，親歷的痛苦在講述時被視作幽默，換來現(xiàn)場一片掌聲。
2011年，朱德庸接受采訪時表示，除非有必要，未來會越來越少露面，越來越少接受采訪。這些年，他恪守諾言，安然隱居。
這次出行，果然很多人不認識他。有人以為他是個胖子，有人以為他是個禿子，有人以為他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在杭州的見面會上，一位小朋友拿著書請他簽名，連著問了三次：你是正版的朱德庸嗎？
不僅如此，原本好不容易習慣的環(huán)境也大變樣：視頻席卷各個平臺，直播無處不在。他不僅需要喚起記憶中不愉快的、必須面對的眾人注視的目光，還要學(xué)習面對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鏡頭、四面八方的燈光，以及屏幕上飛速堆疊的留言、鮮花和游艇。
只要采訪，大多要求拍視頻。媒體都知道他愛散步，讓他在戶外走來走去，團隊希望拍到一些表情和動作，提出種種要求。
于是，他不僅要學(xué)習成為一名專業(yè)的演員，還要忍受路人的側(cè)目和好奇的眼光。每一步都是煎熬。他面上強作鎮(zhèn)定，心中懊惱不已：以前我應(yīng)該說我最大的興趣就是蹲廁所里！
所以，當我在酒店房間見到朱德庸時，不難理解他神色的輕松和歡喜。他懷念以前的采訪方式，只需在酒店守株待兔。記者來了他就從臥室晃幾步出來，邊喝飲料，邊吃點心，邊胡扯一番。采訪一結(jié)束，又像一朵云悠哉地飄回臥室，既輕松又舒服。
新書發(fā)布會前，讀者在書店選購朱德庸的漫畫作品（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2024年11月，朱德庸和家人花了17天輾轉(zhuǎn)北京、上海、杭州，終于挨到了最后一場見面會。新書動機、緣起、成書過程幾近倒背如流。他決定叛逆，跟主持人商量好，僅問有限的問題，將對談時間控制在半小時內(nèi)，余下一個半小時交給讀者。他指望天南地北的新舊相識者趁著久別重逢或初見乍歡的喜悅，迸出問題，敲碎以往框架，給他一些沖擊。
一位中年男性站起來，詳述了自己與朱先生的淵源，幾乎要從《雙響炮》談起。主持人在他回憶朱德庸作畫的第二十年時忍不住打斷，此時他已真情流露快5分鐘，現(xiàn)場沒那么多時間給他度分如年。
他終于問出潛藏在綿綿情意下的問題，猶如荊軻翻畢上呈秦王的卷軸：“熱狗抄襲事件，您在回應(yīng)一次后就保持沉默，現(xiàn)在您怎么看待這件事？”
朱德庸一愣，這問題確實如他所愿跳出了框架，卻沒想到直接跳到化糞池。這樁無頭公案是這些年唯一困擾他的公眾事件。他向讀者解釋：我始終堅持自己的想法。
2023年，歌手熱狗發(fā)布歌曲《樓下的房客》，被指抄襲朱德庸的作品《跳樓》。熱狗發(fā)布微博道歉，稱與朱德庸正洽談授權(quán)事宜。朱德庸接受采訪時回復(fù)：他接受對方的道歉，但“熱狗”提到的“授權(quán)”，他認為對方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將“生米煮成熟飯”，因此拒絕授權(quán)。熱狗又寫了一首《樓上的房東》，被認為是對朱德庸的回擊。朱德庸未再回復(fù)。
在回程的車上，他向我講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語氣嚴肅，聲調(diào)都高了幾分，是這些天罕見的激動。講到最后，他止不住怒火：“我一世清白，怎么名字就跟這種事擺在一起！”
2024年11月16日，朱德庸（右二）和編劇顧小白（右一）、藝術(shù)家向京（左二）、脫口秀演員胡淡淡共同出席新書《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發(fā)布會（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浪漫
我們跟著落日回到朱德庸在西溪濕地的工作室。太太馮曼倫一下午都忙著準備第二天的直播活動，一邊忙著安排，一邊等朱德庸回家。
工作室是一棟三層洋房。2007年，朱德庸參加在杭州舉辦的第三屆中國國際動漫節(jié)，受邀在西溪設(shè)立工作室。與他一同受邀的還有作家余華、麥家，國畫家吳山明，音樂家徐沛東……他們陸續(xù)入住，在西溪比鄰而居。
這棟工作室里，朱德庸無處不在。墻上、樓梯上、書架上、地上都擺著他的單幅畫作，來自《雙響炮》《澀女郎》《大家都有病》《絕對小孩》等多部作品。繞場一周，畫作半生。
《大家都有病》（圖：受訪者提供）
一樓二樓的墻體全換成了落地窗，整棟樓因此格外通透。一排沙發(fā)朝著窗外。時值初冬，望出去是尚未落盡的黃葉，幾只水鳥在溪上駐足，與走到露臺的人對視。朱德庸特意置了一條小道，伸向水邊。閑暇時，他會坐在小道盡頭釣魚。
窗戶是朱德庸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符號。幼兒園時，老師必須把朱德庸的座位排在窗口，因為如果不能一直凝視窗外，他就會哭鬧不休。四歲到六歲，他對著窗外度過了人生最早的學(xué)校生涯。他認為，窗內(nèi)是被規(guī)定、被限制的小小人生。窗外有人走過，有云和樹的光影飄過。世界就在窗戶外。
長大后，他依然無法接受人生里的規(guī)矩，小學(xué)不會讀課本，做不了功課，中學(xué)被好幾個學(xué)校踢來踢去，大學(xué)是靠自己“閉門造車”幾個月奇跡般考上。退伍后有了份好工作，他偏偏去做沒人敢做的專職漫畫家。身子在屋內(nèi)，眼睛在旅行。白色的畫紙是另一扇窗戶，里面的世界沒有盡頭。
工作室裝修之初，朱德庸希望有一個歐式的黑色鐵爐，等裝好來看，才發(fā)現(xiàn)一樓擺著一塊黑色的石頭，中間挖開，放著煤炭。上方擺好鐵架，可以煮茶、烤紅薯。石頭來自武夷山，重達5噸，走水路運達，靠著一根根鋪在地上的鐵棍滾進屋。這塊大石頭取暖需要一段時間，不如科技暖爐快捷，但朱德庸很喜歡，慢慢生火比一按按鈕就升溫要有趣得多?！吧顟?yīng)該慢下來?！彼f。
暖爐旁是一張三米長的木桌，他的大幅作品可在上面完成。
新冠疫情前，朱家每年三四月會來西溪小住，正好春暖花開。早上起床吃碗麥片，喝杯咖啡，朱德庸拿把剪刀出門，門口的桃花、遠一些的野薔薇、拐角處的柳枝……統(tǒng)統(tǒng)剪下。馮曼倫跟在后面，等他剪完一起散步，把收獲插進家里的玻璃罐。
“他常常提醒很多人，要在細小的地方找到生活里的美好，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一些角落，可以維持自己的生活。他也是這樣一個人，保持自己的節(jié)奏，維持創(chuàng)造，維持生活?！瘪T曼倫說。
二樓是起居室，同樣有通透的落地窗和一覽無遺的空曠。顯眼處放著一匹兩米高的白馬，身上各處是由黑色鋼筆線條勾勒的工筆。一面是朱德庸式的浮世繪：神仙駕著云朵張望，馬戲團的演員在噴火，一對夫婦打著傘飛到天上，三個小孩騎著恐龍走進人群……另一面的馬頭處，一位女性長發(fā)低垂，汗珠從發(fā)端順脖子流下，越來越大，每一滴里都映照著世界的某個角落。馬肚子上，另一位女性頭發(fā)炸成Y字形，手里握著一個多頭燭臺，臺上坐著小人，瞪著雙眼左顧右盼。
2012年，第八屆中國國際動漫節(jié)上，朱德庸的《我哪兒也不會去——畫禪馬》被以80萬元拍走。他很喜歡這個作品，留下一匹放在這里。
作品在荷蘭著名品牌雕塑類產(chǎn)品“horse lamp”(馬頭燈)仿品的基礎(chǔ)上畫成。馮曼倫回憶，兩匹白馬原本擺在朱德庸杭州的白馬湖老宅工作室。有一天，他看著白馬，突然說：“這兩匹馬都是仿品，我要在這個假得不能再假的贗品上畫真跡，我要做一個諷刺這個時代的行為藝術(shù)！”
“他真的是一個非常天馬行空、非常有想象力的人?！瘪T曼倫說，“他很浪漫，也許我真正地、很認真地喜歡他，正是因為這種浪漫?！?/p>
朱德庸工作室內(nèi)的《我哪兒也不會去——畫禪馬》（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明萌）
相識之初，馮曼倫是臺灣一家報社的副刊創(chuàng)版主編，時常向知名作家、漫畫家約稿。馮曼倫回憶，朱德庸剛出道時，報界看到他的筆觸和想法很驚訝，以為那是翻譯作品。經(jīng)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是年輕的中國人，更驚為天人。
“他超出別人的不只是觀點和感覺，更超出別人的是作畫的獨特線條?！瘪T曼倫說，“當時臺灣的職業(yè)作家非常少。只有老一輩的高陽是歷史小說家，瓊瑤是言情小說家，但是幾乎沒有人可以做職業(yè)漫畫家?！?/p>
馮曼倫認為，朱德庸是一個觀點型的漫畫家?！八漠嬜鞑坏酗L格、有內(nèi)容、有人性，在閱讀上還具有世界共通性?！彼軓淖约旱挠洃浻^察世界、感覺情緒，記錄人們的荒謬生活，而這些視角又成為他的觀點，再以幽默的態(tài)度強調(diào)“真實是什么”。
初寫微博時，朱德庸曾與網(wǎng)友討論城市的拆遷和翻新。他沒有像哲學(xué)家或文史學(xué)者一樣呼吁“不要再拆了，不要再建了”，而是講述自己對城市的記憶，他說：你必須靠觸摸、靠記憶，城市才真正存在，城市人才能活得更好。講完后得到很多網(wǎng)友的回應(yīng)?！八ǖ臄⑹鍪牵┯酶行缘那榫w和記憶講述一個道理，引發(fā)大家共鳴。他一直在努力傳達，試著讓大家感受。也許，這就是一個有強大個人風格的漫畫家的驚人感染力?！瘪T曼倫說。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朱德庸帶來了畫作《漏電篇》，身為資深編輯的馮曼倫被其中的冷幽默所驚艷。這本書一直未出版，但是另一家報社的主編和她都認為“超越漫畫家的國際水準至少十年”。也正因此，她深深相信朱德庸在作畫上的才華。
《漏電篇》（圖：受訪者提供）
婚后，朱德庸在家專職畫漫畫，幾次想撒手不干，甚至一度打算轉(zhuǎn)行開飛機。馮曼倫對他說：“（開飛機）這件事很多人都可以做。但是如果有人能做職業(yè)漫畫家，我認為全臺灣只有你一個人，只有你可以?！敝斓掠孤犃耍匦履闷甬嫻P。
在朱德庸從報社辭職后，馮曼倫也辭職，參與了朱德庸的作品出版、后勤等一系列工作。她多年貫徹的宗旨是“全部順著他”，盡可能安排好除創(chuàng)作、出版外的一切事宜?！翱雌饋砗孟袷俏以诒Ｗo他，其實是我們一起保護一個自由意志，讓創(chuàng)作者的自由意志能夠傳達給讀者，他的情緒、他的感覺、他的觀察、他的觀點、他的幽默，都可以傳達給讀者?！瘪T曼倫說，“要求他有任何復(fù)制的感覺時，他壓力很大。如果你問我他作畫多年自由意志有沒有受到干涉，我想只有偶然的干涉?！?/p>
在自己的作品上，朱德庸有著藝術(shù)家和手藝人般的偏執(zhí)。出版他一定要自己上手，精細到每一頁、每一個字。他有自己的出版團隊，新書《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幾乎耗了他一年——用以編輯內(nèi)容、調(diào)整版式、選擇紙張和不斷地校對復(fù)核。他在微博貼出2024年年末總結(jié)，1月到10月都是“籌備新書”，11月、12月則是“新書宣發(fā)”。
有幾年朱德庸每天超時間作畫，兒子問：“為什么爸爸現(xiàn)在畫畫時臉上都沒有笑容了？”馮曼倫意識到朱德庸壓力過大，告訴他：如果你不停下來，我就跟你離婚?！霸龠@樣他會被毀掉，這個人不能毀掉的，毀掉一點都太可惜了?！?/p>
她拉著朱德庸去散步，去圓山大飯店看飛機，去臺北老區(qū)懷舊，告訴他：“我們最重要的是生活?！边@么過了好幾年，朱德庸對記者說：“我不是為了創(chuàng)作而活著，而是因為生活才有了創(chuàng)作?！彼嫯嫊r臉上重新出現(xiàn)笑容。
“讓一個這么有天分的人說這句話很不容易，創(chuàng)作的人很容易被生活吃掉，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涌來擋也擋不住。我們兩個多年來都在努力保護我們自己的生活，最后發(fā)現(xiàn)唯一擋住（對生活的侵蝕）的辦法就是——我不要做?！瘪T曼倫說。
2020年新冠疫情剛開始時，兩人聊到疫情后的世界，朱德庸說：“世界被迫停頓，人類會省思，之后就慢下來，因為已經(jīng)面臨生死了，這是一個重新面對自己的契機。”疫情結(jié)束后，二人發(fā)現(xiàn)世界比從前更快，大家的情緒也沒有更好。朱德庸將疫情中感知到的情緒以日記的形式記錄，集結(jié)成新書《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
出版前，馮曼倫問他：“你覺得現(xiàn)在真的跟你（在疫情開始時）說的一樣嗎？”朱德庸說：“我錯了?！?/p>
“雖然我偶爾會拿這件事嘲笑他，但其實我很開心：他不是一個真正悲觀的人。他內(nèi)心里面還是相信美好，哪怕他知道人類越來越糟糕，但他也會去相信，而且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自我表達。這種熱情就是最大的樂觀，也是一種希望。這很浪漫?！?/p>
朱德庸在杭州西溪濕地工作室內(nèi)繪制拍賣作品《我哪兒也不會去——畫禪馬》（圖：受訪者提供）
天線
“你知道嗎，我頭上有一根天線?！敝斓掠褂檬衷陬^上畫了一圈，分享自己的創(chuàng)作秘訣?！八邮账拿姘朔降挠嵪?，我處理好畫出來?！?/p>
散步時，他的天線會打開。這被他視為緩慢、真實地接觸世界的過程，他用幾十年的畫作證明著這件事。眼角的余光掠過路人，就能記住他的面孔和姿勢，感受到他的情緒和狀態(tài)。他喜歡走在城市的街道，那樣能觀察到更多的人。“他需要人群，但他只做一個旁觀者。”馮曼倫總結(jié)。
二十幾年前，朱德庸畫了至今唯一一張自畫像（圖：受訪者提供）
一家人散步時，很多問題可以更輕松地討論，而不像在家里那么嚴肅集中。身子在移動，腳步在丈量世界，腦子也在丈量想法。二人的想法交錯，踏出前行的節(jié)奏，在這樣的節(jié)奏里，有些事好像很大，但可以重復(fù)、自然、輕松地討論，能夠表達真正的想法。
聽起來有些玄，但朱德庸講得如他30年吃同一家面店一樣自然?？紤]到他有阿斯伯格綜合征（一種泛自閉癥障礙，其重要特征是社交困難，伴隨著興趣狹隘及重復(fù)特定行為，但相較于其他泛自閉癥障礙，仍相對保有語言及認知發(fā)展），這件事變得正常許多。
朱德庸有過一個灰暗的童年。他不會跟同學(xué)打交道，害怕公眾場合，考試很難考好。離開臺北到別的地方參加活動，他要提前一個月做心理準備，越臨近越焦慮，出門第一天就想回家。他回憶從前，認為那時自己很笨，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沒有能力的人，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該在這個世界上出現(xiàn)，因為跟周圍所有事情都格格不入。
畫畫是他唯一的排解方式，畫里都是他的想象：一個人從旁邊走了過去，他想象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如果一個穿高跟鞋的漂亮阿姨，不小心摔了一跤會怎樣？畫下來。被老師批評了不開心，畫下來。跟蟲子、鳥一起玩，畫下來……畫筆是他童年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延展了他的情緒和想象，畫紙則供他信馬由韁。2007年，他開始畫《絕對小孩》系列畫冊，用幾個小孩的故事回望童年。
小學(xué)三四年級的朱德庸（前排左一）（圖：受訪者提供）
朱德庸的天真跟著畫筆一起保留至今，填滿生活的細微處。臺北的家陽臺旁有棵小樹，長了十幾年終于有了些頂天立地的輪廓。下午4點多，太陽開始西垂，樹上停滿歸家的鳥，嘰嘰喳喳直到黃昏。但這棵樹未能扛過盛夏從太平洋吹來的臺風，年年來筑巢的鳥也因此四散。
等枯瘦的枝丫終于吐出新綠，才開始迎來新的客人。之前來過一只螳螂，在窗外盯著他。他帶回家，花了很多時間抓蟲子喂養(yǎng)，最后決定放生。螳螂在樹上跳來跳去，盯著他好幾天。
2024年秋天是斑鳩一家。幾只蛋孵開，小斑鳩嘰嘰喳喳。又是一個臺風天，他一整晚撐著那棵樹。白天斑鳩媽媽對他打招呼，他的天線收到信號，在微博敲下與斑鳩一家的相遇相知。故事里，他手里多了塊玻璃鉆石，不僅如此，在日夜相處中，斑鳩媽媽每天外出捕食，回來一定給他帶上一顆珠子，以感謝他的收留和照拂。
“那都是假的，是我生活里的童話。你不覺得生活需要一些童話嗎？”朱德庸說，“我一直很相信童話世界，很希望讓大家覺得這個世界隱隱約約在某處，藏著一些很神秘的事情，能夠溫暖我們的心?！?/p>
朱德庸喜歡動物，初中時，他撿過一只受傷的老鷹幼鳥，照料至康復(fù)。老鷹每天抓在他肩上，他抖一抖，它從客廳一頭飛到另一頭。之后是一只被三個主人拋棄的大鸚鵡，或許因此有了心理創(chuàng)傷，離朱德庸永遠三步遠，他進一步，它退一步。院里的小池子養(yǎng)了烏龜，最通人性，他一到院子，烏龜就像要投胎一樣伸出腦袋，等待投喂。吃得急了咬到手，立刻松口。
“連讓你痛都不會。動物都很通人性的，你知道嗎？他都懂?！敝斓掠拐f。
他養(yǎng)狗也養(yǎng)貓，收養(yǎng)的流浪貓來來去去，現(xiàn)在剩下20歲的阿悟和9歲的爬爬。此番出行，他最擔心的就是阿悟。20歲的貓堪比百歲老人，他恨不得每天陪在它身邊。出行時只能送去相熟的寵物醫(yī)院，關(guān)在小籠子里等他的宣傳活動結(jié)束。
出差沒兩天，阿悟的毛被醫(yī)生剃掉，防止有皮膚病，因為它年紀太大無法舔毛自潔。醫(yī)院每天傳來阿悟的照片和視頻，朱德庸都不敢打開。阿悟有些拉肚子，工作團隊的同事不敢告訴他，怕他扔下后面所有的行程偷跑回家。
阿悟此前有過一個伴侶拐拐，患有癲癇。發(fā)作時全身痙攣，大小便失禁，身子泡在屎溺中。阿悟每次都等它發(fā)作完了，將它全身上下舔干凈。
后來，拐拐因癲癇去了貓?zhí)焯?，永遠不會再回家。骨灰壇放在柜子上，和它的項圈擺在一起。朱德庸擦桌子碰到項圈，上面鈴鐺響起，上了年紀的阿悟從臥房沖出來，抬頭望著聲音的方向。有時，它還會跳上柜子陪著拐拐的骨灰壇。
“它不了解死亡，只覺得這只貓怎么不見了。它聽到鈴鐺聲，以為拐拐回來。這些貓教導(dǎo)了我對生命的思念，教我什么是純粹的愛。這些記憶就是滋養(yǎng)人之為人的養(yǎng)分?！敝斓掠拐f。
朱德庸與西溪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園中的流浪貓（圖：受訪者提供）
風
2013年，53歲的朱德庸去治療頸椎，意外得知自己有阿斯伯格綜合征。他細細研究，有了一種“恍然大悟的輕松”——他終于了解了自己不同于他人的原因。在一次演講中，他說：“如果有時光機可以回到過去，我只想抱一抱童年的自己?！?/p>
由于阿斯伯格，朱德庸有諸多陳規(guī)。他每天早起，連早餐帶畫畫兩小時，等太太起床，一天的創(chuàng)作便終結(jié)。他再吃一些，開始一天的生活。他熱衷散步，有數(shù)十條私密路線，分別對應(yīng)臺北的春夏秋冬和陰晴雨風，那是他伸向世界的觸角。他不喜歡選擇，如果給他一桌滿漢全席會無從下筷。他看喜劇依然很難笑，但自己的漫畫卻充滿幽默。他仍習慣畫畫，從小到現(xiàn)在。
他習慣孤獨，朋友很少，而且這些年“死一個少一個”。但是“活著的都很好。認識以后很少聯(lián)絡(luò)，沒了反目成仇的苦惱”。
也是由于阿斯伯格，他偏執(zhí)、嚴苛且古怪。當這些特質(zhì)落在創(chuàng)作上，白紙供給的世界足夠他馳騁，繼而將這些特質(zhì)成功轉(zhuǎn)化為專注、細節(jié)和天馬行空。
這為他帶來了作品與成就，至于伴生的自卑、糾結(jié)等種種負面，則留給童年的朱德庸慢慢消化，中年的朱德庸?jié)u漸觸碰，老年的朱德庸緩緩治愈。
朱德庸受到歡迎，不僅因為他筆耕不輟——從1985年畫《雙響炮》出道起，他已經(jīng)執(zhí)筆近40年——更在于其畫作的內(nèi)涵與認知?！八且粋€對世界悲觀的人，可這不影響他依然對這個世界抱有熱情和希望?！瘪T曼倫如此描述。
《大家都有病》（圖：受訪者提供）
朱德庸的人物形象帶著鮮明的特征和暗示意味：上班族頭發(fā)稀稀疏疏，領(lǐng)帶松松垮垮，臉上永遠沒精神。老板兩眼聚光，戴著頭套，是另一種形式的強盜。萬人迷留著波浪頭，紅色連衣裙卷成一朵玫瑰花，立在地上仿佛總在等人采摘。工作狂短發(fā)貼著脖子，干練西裝換不停，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工作的路上，用金錢計算一切……
在漫畫中，朱德庸一邊無差別地攻擊每一個人，一邊又無差別地安撫每一個人。他一面寫：員工和老板，就像絞肉和絞肉機。一邊又寫：誰說夢里賺不到錢，上班族打瞌睡照樣領(lǐng)薪水。
這些人總帶著一張病態(tài)的臉、夸張的五官和懸浮的衣服，討論生老病死，順流而下快到終點，偏偏又轉(zhuǎn)個大彎，將話題拐到云深不知處，也拐到人心幽暗里。
他遠遠站著，事不關(guān)己般審視，雙眼一瞇：你看，我就說吧。這神情就像畫里的轉(zhuǎn)折一樣，突兀一瞬，化歸平靜，又回到那張儒雅、慈祥的笑臉?？傻脖粨糁?，就像湖面扔進一塊頑石，激起層層漣漪。以為時間終于撫平水面，其實石頭已經(jīng)扎進湖底，看不見撈不出。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中的漫畫（圖：受訪者提供）
得益于他在導(dǎo)演系的專業(yè)積累，他的四格漫畫幾乎就是分鏡頭劇本，劇情對白都已經(jīng)編好，還不乏金句。四格文案起承轉(zhuǎn)合，最后一幕時有反轉(zhuǎn)，帶點歐·亨利或契訶夫的影子。在由他的作品改編的電視劇《粉紅女郎》和《雙響炮》里，一些四格漫畫以短劇場的形式影視化，備受好評。
幸好朱德庸無意做一位格言大師或是短視頻爆款集大成者。他非?？咕芏桃曨l，“看短視頻，整個節(jié)奏、情緒是被它控制，這個畫面停兩秒，就只能看兩秒。但讀紙質(zhì)書，一行字有的人用30秒看，有的人用1分鐘。節(jié)奏是非常個人化的感受，我要花多少時間獲得我要的感受，我可以控制?！?/p>
“掌控自己的生活”是朱德庸重要的人生母題。很多人問他這些漫畫究竟想表達什么，他的回答與他的畫畫一樣四十年如一日：做自己。
朱德庸從什么時候開始徹底做自己呢？是在而立之年前幾年。他熬過了求學(xué)、兵役，找到了工資很高（在1980年代月薪近3萬新臺幣）又還算清閑的工作（有足夠的時間創(chuàng)作漫畫），可他依然不開心。
公司離他家打車15分鐘，走路一小時，他總是步行，偶爾還會遲到或請假，總之能拖就拖。
有一天，上班又要遲到了，他走到巷口，一陣寒風吹過，他冒出一個念頭：我這一輩子都在被迫，被迫生出來，被迫去上幼兒園，被迫去上小學(xué)，被迫上初中，被迫上高中，被迫考大學(xué)，被迫服兵役，等我兵役服完了之后，再也沒有人可以強迫我了，而我卻強迫自己去上班，一上可能幾十年。那一剎那我想通了，我再也不要被迫了！“那不只是一陣風，更是我靈魂的吶喊?！敝斓掠拐f。
第二天，他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辭職。
謝謝那陣風，漫畫家朱德庸出現(xiàn)了。
真正值得落淚的是生命
——對話朱德庸
2024年11月16日，朱德庸在北京貢院二條胡同（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
速度有時候是一種消耗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么比較溫暖治愈的、童話一樣的故事，在你的筆下大多都發(fā)生在動物身上，人的身上比較少見？
朱德庸：因為動物比人純粹。動物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生存，只要生存得到了保障，不會再多想別的。動物界當然也很殘酷，但那個殘酷建立在生存上。為了生存必須要吃另外一只動物，吃完之后就不會去傷害別的。
人不同，人掙了一份錢，腦袋立刻說我要掙更多。動物存活在地球上幾百萬年都沒有對地球造成任何損害，還是自然大循環(huán)里的一環(huán)。人出現(xiàn)之后，隨著進步，把整個地球大自然都破壞了。
南方人物周刊：進步指什么？
朱德庸：當然跟科技有關(guān)。我個人覺得科技其實進步到20年前、15年前已經(jīng)足夠人類使用。20年前我們已經(jīng)有了手機、交通工具，現(xiàn)在所有東西都是在這上面不停翻新。我個人很反科技，我所有的東西都是舊的，手機是我孩子淘汰的iPhone 11，車子已經(jīng)開了20年。
AI不停搞花樣，說可以取代人類做很多工作，讓人類更悠閑，去創(chuàng)造藝術(shù)、享受文化。但是AI出來，很多人失去了工作，這些失業(yè)的人連生存都有問題，還有可能再從文化里得到樂趣、從藝術(shù)里得到快樂嗎？現(xiàn)在AI已經(jīng)可以寫文章、畫畫，又說AI可以幫忙創(chuàng)造文化、創(chuàng)造藝術(shù)。那原來宣稱AI解放人類去創(chuàng)造藝術(shù)、文化的說法不就打臉了嗎？
所以（這些）都是謊言，大家只是沒有往深一步想。人類其實蠻愚昧，之所以愚昧，是因為人類已經(jīng)喪失了動物的本能：我求生存就可以，我吃飽了就行。
南方人物周刊：但是你每天都發(fā)微博，微博是當代科技進步的產(chǎn)物，為什么這個你不反對？
朱德庸：對。但身為一個人要有節(jié)制的能力。機器我都有，但不是我想畫一張畫，立刻就有一個科技幫我畫出來。它們都是基本的工具。有什么資料我想查，我會用手機或電腦，查完之后就關(guān)掉，只拿我要的。而且我控制時間，不會過度。一天八九個小時對著電腦，在我身上絕無可能。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進步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
朱德庸：進步應(yīng)該是讓生命更有保障，可以不受壓迫地、沒有生存危機地過我的日子。
所謂生命更有保障，包括生理和心理，比如說醫(yī)療事實上確實是很進步，因為人類怕死，所以就一直進步。但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安不安全，喝的水、吸的空氣、吃的食物有沒有毒……科技應(yīng)該是往這一方面進步。
現(xiàn)在的科技讓人受挫。手機把多少人的靈魂摧毀掉了？傷害眼睛導(dǎo)致黃斑病變，長時間弄手機導(dǎo)致頸、肩的病變，還有心理疾病的，這些都有統(tǒng)計。這些都不應(yīng)該是科技進步的方向。
所以我不是反對科技進步，只是吃飽就好了，不要死命撐。科技一直進步，一般人沒有得到多大的好處。我反科技就是這個原因。任何科技的產(chǎn)品出現(xiàn)我都不理會，我認為都是陰謀。
南方人物周刊：科技的進步常與“效率”掛鉤，這不是你首要考慮的部分？
朱德庸：人類以為速度就是效率，不見得，速度有時是一種消耗。不單消耗人的生理，同時消耗心理。至少我不想做受害者。
比如我不喜歡坐飛機，雖然快，但就跟養(yǎng)豬一樣封閉，沒有任何屬于人的感受。高鐵可以看沿途的風景，到某一站停一下，可以出去伸個懶腰。每一站的停頓本身就有一種人文氣息，有一種旅客的狀態(tài)。我更想選擇蒸汽火車，風景更慢。
我永遠相信：人的時間都一樣，刻意把時間壓縮到最快的速度，一定會流失掉很多細節(jié)。現(xiàn)在使用的工具讓我們趨于癱瘓，就像是一個沒有辦法獨自行動的人。
我生活的那個地方，曾經(jīng)大家都只能溫飽，吃得很簡單，但是至少安全。有人發(fā)現(xiàn)小偷，小偷跑得比狗還快，他知道自己可恥。
當然可以說以前的人過得很辛苦，可是跟所處的大環(huán)境比對，現(xiàn)在我們有過得更好嗎？雖然吃得更好、住得更好、穿得更好，但是本質(zhì)上其實并沒有過好。時代一直在往前走，人是回不去的?，F(xiàn)在如果你能選擇坐高鐵，誰還要坐蒸汽火車？現(xiàn)在還有幾輛供你選擇呢？
南方人物周刊：但大勢所趨，我們置身其中，怎么躲過或?qū)梗?/span>
朱德庸：只能做些許的反抗，沒辦法讓時代停止。需要人類的集體大反思，才有可能讓龐大的機器停止或者減緩。
能讓人類集體省思或許只有兩個方式：一個是全面的戰(zhàn)爭，一切停止，大家經(jīng)過一場浩劫，明白原來生命最重要，原來以前我們完全看不上眼的小生活是如此珍貴。那個時候人類可能吃一碗面都可以嘗到面的美味。另外一個就是病毒，全球性疫情讓一切停止。大家反思，我們進步到今天，還是有很多不可控的自然反撲。
那樣也許疫情結(jié)束的時候，大家意識到能夠出去、在沒有威脅之下走一小段路都是老天給的福祉。如果人能夠這樣去反思，未來世界就會越來越好。
現(xiàn)在我們沒有經(jīng)歷全面的戰(zhàn)爭，運氣很好。但是我們經(jīng)過了新冠疫情，你覺得人類有反思嗎？沒有，這是最大的悲哀。
疫情結(jié)束之后，所有人被壓得比以前還要慘，很多行業(yè)都消失，所有人都往一個荒謬的方向走。該怎么辦？只能夠在大時代巨輪之下，把自己抽出來，也許某一個很短的時間，趕快過一過想要的小小生活。下班回家路上挑一小段路，靜靜走一走，重新感受人的價值。到家安靜喝一杯咖啡或一杯茶，沉靜下來。在這個混亂的大時代里，找一個屬于自己的小角落，感受一下靈魂，形成對自我的認知。
2016年，朱德庸在北京一四合院中創(chuàng)作（圖：受訪者提供）
把情緒處理好，未來才有可能
南方人物周刊：現(xiàn)在的人也會遇到你曾遇到的、改變?nèi)松哪顷囷L嗎？
朱德庸：很難，那時候的風跟現(xiàn)在的風不一樣了。其實風只是一個形容詞，長時間強迫自己做別人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情，那陣風吹來，突然讓人警覺——我不想再忍受了。如果那一刻沒有改變，接下來就永遠這樣了。這是靈魂的吶喊。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較可憐，有一些靈魂已經(jīng)喊不出來。因為阻力變得更大了。我年輕時，年輕人攢了一點錢，開一個小小的咖啡館，成本不高，薄利，掙了一些錢，說不定還可以擴大。
現(xiàn)在想要開一個小的咖啡館，對不起，租金就把你壓死了。
很多事情人們已經(jīng)無法應(yīng)付也無法解決，就像一個被病痛折磨了很久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被耗損光。也許還能夠起床，但是已經(jīng)不敢去奢望打網(wǎng)球。
年輕人碰到的狀況就是這樣，他們充滿了情緒。情緒就是靈魂提問，你答不出來，你就有情緒。把情緒處理好，未來才有可能，否則情緒會越來越大，吞噬一切。平?？雌饋砗煤玫?，哪個事情一不對就崩潰了，就爆炸了。
世界很危險。人當然要反省，問題是世界已經(jīng)不給機會反省了。
我這本書（《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原來只想畫給自己，出版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覺得必須拿出來讓大家重視我們不在意的情緒，一定要解決，否則就是殘害自己，殘害別人。
這本書開篇就是一只戴潛水帽的章魚，它說這個世界越來越危險。章魚是自然界的脫逃大師，關(guān)在任何地方，只要給它一個縫，都可以鉆出來。但脫逃大師都要戴上潛水帽，可見世界有多危險。而我指的危險的世界就是人的情緒。
《一個人的人生未爆彈》中的漫畫（圖：受訪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這樣的表述聽起來比較負面，很喪。
朱德庸：我也可以畫快樂的情緒，但是我選擇畫比較喪的，我認為更直達心靈，而且更真實。這本書出來之后，很多讀者跟我講最多的是“我治愈了”“我哭了”，真相可以讓人治愈。看到真實的情緒，不管哭也好，笑也好，那都是釋放，一釋放就得到治愈。
南方人物周刊：書里提到“我們大家都喜歡廉價的情緒，可能因為實在沒有什么真正值得落淚的事情”，廉價的情緒指的是什么？真正值得落淚的事情是什么？
朱德庸：廉價情緒就是皮笑肉不笑。我去看一個展，會聽到有人說好可愛，再問他，除了可愛就說不出來別的?，F(xiàn)在的東西都過于商品化，所以很多人很膚淺。
我畫一個漫畫會去塑造人的個性，不光是他的樣子，還講他的生活，講他的開心和痛苦。比如《澀女郎》四個主角，大家看了都知道每一個的個性是怎樣，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都是慢慢塑造出來。但是現(xiàn)在很多人不想花時間，懶得畫，所以只有一個形體，然后大家看完就說好漂亮或好可愛，但是他是誰，大家一無所知。
廉價的情緒，就像我們今天走在街上看到一個美女，說好漂亮，我好想娶她。但根本不了解這個人。說不定她的臉是做的，說不定她花了5個小時把全身弄好，只給你看5分鐘，你就以為這是她的一切。
因為這個社會越來越商業(yè)化，越來越短視，越來越不愿意生根好好經(jīng)營，所以全部都是表面化的東西。我指的廉價情緒就是很表面化的、很官能性的東西。
真正值得落淚的是生命。
我個人認為沒有輪回和來生，所以人或動物來到這個世界是很可貴的。（身邊的）任何一個生命離開，我都非常重視、非常珍惜。讓我珍惜現(xiàn)在還擁有的生命。我養(yǎng)了很多植物，出門前要弄一根水管，測水的流速，確保不在家時它們能得到足夠的滋養(yǎng)。
生命的離開對我來說，代表永遠失去。雖然可以保有記憶，但是記憶會消退，對人的記憶大概不會超過三代，偉人除外。對動物的記憶更短，自己這一代走了記憶就沒有了。不是說生命就偉大到不能夠逝去，而是每一個生命的來去都在提醒我們，在那個過程里能感知到很多事情，都是對現(xiàn)有生命的滋養(yǎng)。
所以只要珍惜生命，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會珍惜。
以后我的作品99%都不會存在
南方人物周刊：《澀女郎》的四個角色性格特別鮮明，愛情是故事中的一個母題。到了今天，我們提到萬人迷，仍覺得她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性，而對結(jié)婚狂我們可能跟以前的看法不太一樣，你覺得這些年人對愛情的看法經(jīng)歷了怎樣的流變？
朱德庸：我只能夠說一直在變化，但是怎么變都沒有變的是我當初畫《澀女郎》最主要的一個想法——做你自己。
有人說萬人迷才是現(xiàn)代女性，玩弄男人、不要男人，但只說對了一半。有人說結(jié)婚狂是舊時代的女性，只想結(jié)婚，那也是誤解。當初我設(shè)定這4個女性，每一個身上都包含了其他特性，只是因為漫畫不可能有那么多人物，所以粗分成這樣。
其實她們都在做自己。萬人迷，就算她是一個情婦型的角色，但她在做自己，她說：“我天生就玩弄男人?！彼侵矣谧约旱男屡浴＝Y(jié)婚狂就是要嫁人，要有一個家，要把家庭照顧得很好，這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想法。她不受任何人的影響，別人笑她無所謂。工作狂也是，她只要事業(yè)。很多男人在那邊笑，說她嫁不出去、丑八怪，她也無所謂。
《澀女郎》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到現(xiàn)在女性有多少真正忠于自己、自己選擇人生？我畫《澀女郎》的時候，臺灣很多人看不起做家庭主婦的女性。其實她們很偉大，是我們穩(wěn)定生活的保障。但因為這種風氣，一些女性被迫出來工作。當一個女的想待在家里，卻被迫要出來，跟女性以前受到男人的壓迫有什么不一樣？
我很想畫“中國女性怎么看這個時代”。大家真正要學(xué)會的是誠實思考，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自己。只要做到，一切都進步。結(jié)果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好像變化不大。
《澀女郎》 （圖：受訪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這會讓你失望嗎？
朱德庸：讓我失望的恐怕不只是《澀女郎》，全人類都讓我非常失望。但是也無力改變，只能盡一點力量。我在滿足自己的情況下，把這個東西畫出來給大家看，接受就接受，不接受那算了。
人類不就是這樣子過來的？博物館的名畫，不是畫的時候就想幾百年后這個東西一定放在博物館，畫家只是在那個時刻自我表達、滿足自己。至于以后這個東西存不存在，不重要。以后我的作品99%都不會存在。
南方人物周刊：你不希望你的作品一直流傳下去嗎？
朱德庸：根本不想，太無恥了。說不定整個人類都沒有了，存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