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朱新建 不瘋魔不成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李宗陶 日期: 2018-01-03

畫家朱新建逝于2月10日凌晨,再過十天,是他61歲的生日。本刊記者在他還能用左手作畫時登門拜訪。99天后,他死了,死于肺癌。這是除了肝疾、腦梗、主動脈瘤之外,醫(yī)生們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的新病灶。

朱新建是1980年代中期崛起的“新文人畫”的代表性畫家,他筆下的美人皆為三寸金蓮,在受到熱烈追捧的同時,被葉淺予這樣的前輩怒斥為封建余孽?!吨袊佬g(shù)報》主編劉驍純寫了篇文章為朱新建辯護,葉淺予拿了拐杖在報社樓下喊:下來,辯論!

畫家韓羽說:他畫的女人歪歪斜斜,可看上去很媚;他不要漂亮,只要嫵媚。

朱新建從小熱愛繪畫,但毫無寫實天分,1976年以工農(nóng)兵學員身分進入南京藝術(shù)學院工藝裝潢專業(yè)時,仍是班上畫得最不準的一個。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好的畫家。成長的過程中,他用心琢磨過趙佶、梁楷、法常、趙孟頫、徐渭、八大、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關(guān)良這些大師,也在莫迪利阿尼乃至A片的刺激下,營造他的小腳美人的世界。他不喜歡批評家對他的作品作過度闡釋,只相信弗洛伊德那句話: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人內(nèi)心深處被壓抑的性欲的變相宣泄。他的來歷比較駁雜,他的主題直指情欲,難以列入中國畫的正脈?;蛟S,正是這樣的逸出,這樣的放肆,加上非行家難以識別的經(jīng)年累月修煉出的筆墨功夫,使他的藝術(shù)贏得了寶貴的個性。


與他的作品同樣醒目的,是他的生活態(tài)度,是他的酒神精神。“一個理想的社會應(yīng)該在一定度數(shù)上容忍一些頹廢,一些不太健康。比如說你喝的咖啡、酒、可樂,肯定沒有白開水健康,但是它里面有快樂。當然快樂要在一定度數(shù)上控制,比如說可卡因是快樂的,但是度數(shù)太大,抽兩年就不行了,要死人的?!彼撬欧畹倪@套人生哲學的實踐者。他的兩個齋名“除了要吃飯其他就跟神仙一樣齋”、“下臭棋讀破書瞎寫詩亂畫畫拼命抽香煙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齋”,活畫出他的尊容。



楔子


結(jié)婚請?zhí)?/p>


  這個囍字寫得天真,也有畫意:同一屋檐下,兩個小人坐一條板凳,左邊的別過臉張張右邊,跌宕自喜。

  喜帖不俗,黑白照片下面一行毛筆字:

  朱砂王咪9月7日16:00北京**餐廳云霄路十八號

  字像是小孩子拾了些柴爿搭起來的,墨色洇了兩處。有收到喜帖的人在朋友圈里曬:新郎爸爸朱新建最新的左手作業(yè)。

  9月7日下午,朱新建坐在輪椅上被推進餐廳,好像觀禮車上的將軍,成為場內(nèi)中心;而場外議論的中心是:新娘的爸爸(王朔)怎么不來?

  人連著車從一個朋友傳向另一個朋友,朱新建快活地、不知疲倦地笑著,笑得中規(guī)中矩。當年他是大笑的,間或不笑的時候,有點像高倉健。他的右手已經(jīng)定格。他用左手跟朋友們握抱。

  “朱砂是老二。老大結(jié)婚在南京,你是沒看到,酒席上有6個跳脫衣舞的。怎么回事呢?南京這地方講究婚禮上搞點節(jié)目,朱新建說,明星太貴,不請。有天開車去馬鞍山,半路上望見路邊搭了個大篷子,5塊錢進去看一看的那種,朱新建說,這個好。他跟老板商量,老板說可以,一人一千。朱新建說,好,給你兩萬。先付一半定金,講好幾月幾號一定要到金陵哪里哪里。結(jié)果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旁邊跟一班脫衣舞娘。”跟朱新建相識18年的湖州商人老費告訴我。

  2007年底,本要去央視百家講壇講講齊白石,還要去德國辦畫展,簽證剛下來,朱新建忽然倒下。各種機器照一遍,主動脈瘤,一串好幾個。手術(shù)之后,右半邊廢止,所謂中風。

  剛開始,他還能渾鬧?!笆中g(shù)完剛出重癥監(jiān)護室,住進普通病房,有天醫(yī)生護士轟起來,說不得了,一個不當心沒看住,病人自己把胃管拔掉了。消化科大夫上前細查,說怪,病人打了十幾天吊針,怎么嘴里有東西在嚼?快取出來,不要嗆到氣管里。夾出來一看,是兩片香腸,團在一起。旁邊小護士叫,剛才我放在這里的中飯,上面蓋的香腸沒有了!”徒弟郁俊講。

  再后來,他活潑鮮跳擲地有聲的性情、偶爾的“人來瘋”和“天天放焰火”的興致,漸漸化約成一個羅漢式的笑。

  他仍然畫畫,改用左手。在過去的三四年里,這些畫的價格一路上揚,上揚。

美人圖

  ——朱先生,什么時候開始畫畫?

  ——很早……少先隊員……什么都畫。

  2013年11月初,朱新建坐在北京朝陽區(qū)某外交公寓的沙發(fā)里,向我伸出左手。我遲鈍地換了左手去握,像握了一團絲棉。

  他的臉上,則有一些硬朗的線條,須發(fā)泛白,頸子里露一莖紅線,下面吊一團琥珀蜜蠟,貼身佩了六七年,愈發(fā)黃亮。

  當年郁俊曾道這掛件并不十分值錢,朱新建說,不關(guān)錢,一是好看,二是從林海鐘(畫家、朋友)身上奪來的,有意思——一群人去泰國辦畫展,他看好人家項上一點黃:哎海鐘,看好了我的蜜蠟啊,別弄丟了,過幾天還要帶回南京去呢。如此幾遍提示,林海鐘摘下來一遞:給你給你。

  這屋子溫暖,大片綠葉從盆里伸出來,幾只小鳥不肯歇地鳴啾,朱新建左右手的畫掛滿壁墻。幾乎每天有客來,他樂呵呵地相對,寫字,作畫;看到老友,聽人念從前寫他的文章,也會垂淚。屋角架一臺攝像機,記錄著這些迎來送往。

  朱新建頭腦清爽,語不成句,妻子陳衍代述。講到不同景致,朱新建欣欣然(同意、附和),或嘿嘿笑(不好意思)。他好幾次伸手出去,似乎想向?qū)γ娴呐吮磉_贊許、安撫以及那些詞語不達的情緒,陳衍便也伸了手,與那只柔軟的掌輕輕一擊。近30年的聚散、各自人生的況味,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狹長茶幾的上方,勾連,相融。

  快遞送了兩單來,都是網(wǎng)購的男鞋,46碼。陳衍說,老朱腳腫,用藥與久坐的緣故。朱新建用左腳帶動身體,進而帶動右腳,一尺一尺向畫室去。

  60年代的南京第九中學有個美術(shù)老師叫魏超,據(jù)說做過徐悲鴻的秘書。他成立了一個美工組,召些有興趣的同學在一間地下室改成的畫室里從素描、石膏像畫起。生于1950年的顧小虎當年是組員,組長是高他一兩屆、后來擔任江蘇書畫院院長的朱道平。

  “朱新建有興趣,但他的形搞不準——還不是一般的不準,一出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美工組就沒要他。每次我們在那兒畫,他來了,門就一關(guān)。他就在外頭嚷,我看看不行啊我看看不行啊。我說他就像周信芳,啞嗓子,老輩人講就是祖師爺不賞飯吃的?!鳖櫺』⑹侵煨陆ā耙惠呑拥呐笥选?,他的南京口音聽起來,相當有味。

  朱新建吃力地告訴我,上小學就開始畫,素描、黑板報。早年他對栗憲庭說起,因為形不準,黑板報上的正面人物總輪不到他,他努力把地主狗腿子畫得傳神,心下還是眼熱畫英雄的。

  畫家邊平山講故事:1987年深秋,他在南京藝術(shù)學院某間辦公室里,遠遠望見操場上有個人趴著,仿佛在畫。走近一看,地上攤張小腳美人圖,他問,誰畫的?趴著的人站起來:我。

  “就是朱新建,當時在南藝教書。我就說,你畫得非常好,回頭你來找我。當晚在江宏偉(南京畫家,新文化畫派重要人物之一)家,認識了。”其時,邊平山是北京榮寶齋的美術(shù)編輯,正聚合一批才子搞“南北方中國畫聯(lián)展”。搞到第三屆,美研所陳綬祥送了頂“新文人畫”的帽子給這批年輕人,更引關(guān)注。當時朱新建人在法國,但新文人畫派常備他一席。

  2006年夏,郁俊住進南京朱家學徒,看見師父這樣畫:盤腿坐著,正前方電視影碟機滾動播放A片,看到能入畫的就喊“停停?!保灰恢μズ廖赵诘吞?,近似握鋼筆的位置,有時戴上老花鏡;先撇劉海,接著勾臉,再點眉眼五官,眉毛挑上去彎下來,嗔嗲之相便來;開完臉,握筆處即抬高,人也松弛不少;接著勾肩膀,胸,臀,高跟鞋,要么三角褲褪在膝蓋上,要么黑絲吊帶三點盡露,旁邊隨手加一張骨牌凳,一盆花,或者一只貓,一概水墨。題款加印上色,世上又多一張“大豐新建制”美人圖。

  朱新建的小腳美人圖頭一次公開亮相是1985年11月,湖北武漢,在“中國畫探新作品展”上,共展出4張。陳衍見到過其中的一張:黑底,上面用白粉勾勒的美人,裸體,但沒有細節(jié),不像后來的那么直露。

  “他早期的作品工藝性比較強,比方畫個圓的背景,線條也比較溫和,追求的是好看,后來的東西繪畫性就越來越強了?!标愌苷f。

  即使沒那么暴露,畫家于水說,朱新建之鋒芒畢露,擊倒一片。在稍后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畫展上,畫家周思聰對身邊的徐樂樂說,越看越喜歡朱新建的線條,徐樂樂則對周思聰說,那是天生的,學也沒用。兩位女畫家正夸著嘆著,前輩葉淺予先生拄支拐杖將美術(shù)館的地板篤得山響:這都是些什么封建殘渣余孽!簡直復(fù)辟倒退!周思聰這才發(fā)現(xiàn)畫上的女人是三寸金蓮。

  文人阿城聞訊發(fā)聲:一個玩古代形式游戲的人,被指封建糟粕,很牛啊。

  當時《中國美術(shù)報》的主編劉驍純寫了一篇《朱新建的挑戰(zhàn)性》,大意是,但凡創(chuàng)新的東西都要受到批判攻擊。據(jù)說一連幾日,葉淺予天天拿了拐杖在《美術(shù)報》樓底下喊:下來,辯論!

  過了一陣子,有臺灣記者問葉淺予:您認為朱新建的畫如何?葉說:他們認為還不錯。記者追問,那您呢?葉淺予說:朱新建的藝術(shù)像臭豆腐,喜不喜歡兩便,我覺得還是有味道的。

  粟憲庭評說,朱新建早期的《金瓶梅》人物畫,造型得色欲之神韻——線條拙,含著一種笨拙的激情,隨筆鋒緩緩流出,仿佛觸摸;線條簡約,突出作者體會到的女性形體的“神”——夸大了的臀、乳甚至單獨圈點出的乳頭,寥寥數(shù)筆,盡得身姿妖冶;尤其眼睛,彎彎兩筆,盡極嫵媚。

  十幾歲就“玩國畫”的老費說,臺上戲唱得好不好,票友最懂。當他第一次在劉海粟美術(shù)館看到朱新建的美人圖,感覺一派陳腐氣的國畫界生出一股新鮮之氣。當時的國畫不是仕女就是山水花鳥,跟當代生活毫無關(guān)系,最后只能拼點水墨技巧。朱新建的圖式、題畫別開生面,各有精妙,對后來人頗有啟發(fā)。

蓮花落

  ——朱先生,當年哪里能看到齊白石的畫?

  ——有,有,瓷瓶子上。

  朱新建不是學國畫出身,不曾臨過芥子園,他的開口奶來自日常生活。父親單位墻報上的幾朵花一只鳥,母親拿回來的廢舊標語上的毛筆字,他覺得好看,心生崇拜。那年月,痰盂上、練習本上、鉛筆盒上都印著不清不楚的齊白石畫作,一個黑咕隆咚的蝦子,一只螃蟹,幾朵牽牛花?!秲和瘯r代》、《小朋友》、《少年文藝》之類的封底封面通常也有些大畫家的作品印在上面。

  老頭是南京工學院的教授,跟書畫家林散之、高二適過從,領(lǐng)了朱新建回家,給他看石濤、齊白石的畫。有一陣,他還老往亞明的大弟子張偉家跑……朱新建曾說,我從小生活在南京,跟老一代藝術(shù)家玩過,筆底下多少有一種恍惚的東西。

  顧小虎告訴我,整個70年代,劉丹(畫家,后旅美;我曾在阿城先生家看到他畫的一塊石的6個面)、朱新建和他3人來往密切。劉丹心靈手巧,畫風精細、寫實,顧小虎稱之為“官窯”;朱新建偏愛桃花塢木刻、楊柳青年畫、剪紙之類民俗,更近漫畫一路,他稱之為“民窯”。70年代末80年代初,劉丹的形象是長頭發(fā)、喇叭褲,整天提臺收錄機到處找人跳舞;朱新建有趣悶騷,綿軟隨和,膽子小,遇打架便慌,常遭小流氓敲竹杠。

  插隊回城的朱新建分在南京二輕設(shè)計院,畫過花布圖案。他的剪紙作品參加過全國展。他畫的連環(huán)畫《除三害》得過全國少兒圖書優(yōu)秀獎,畫中那個方頭圓髫的打虎英雄周處隱約有幾分關(guān)良的味道。動畫片《老鼠嫁女》、《金元國歷險記》、《皮皮魯和魯西西》里的人物造型也出自他的筆下。

  “他有一個恩師叫高馬德,當時是《紅小兵》雜志的編輯,沒具體教過他畫,但跟他聊過天,肯定過他。你想他那種路子,在那個時候能聽到肯定是不多的。老朱喜歡關(guān)良也是受高馬德影響。”陳衍說。

  1976年,朱新建以工農(nóng)兵學員身份進入南京藝術(shù)學院工藝裝潢專業(yè),仍是班上“形最不準的一個”。留校任教后,轉(zhuǎn)向中國畫。老師輩里有幾位看好他,如董欣賓、陳德曦,看好紙面上逸出的屬于繪畫者個人的東西。

  在中國美院的一次講座上,朱新建對學生們說:我喜歡齊白石、青藤(徐渭的號)再加上西方涂鴉就成了今天的風格。

  大量資料和受訪者的敘述拼出一張粗略的樹狀圖譜,或可讀取朱新建“所借”之雜多,盡管這事后分析的雜與多,遠不如長在主人公身上那般有機、飽滿、陳陳相因——

  自唐以降的傳統(tǒng)文人畫大家里,他起步于石濤,駐足停留、用心琢磨過的大致是這么幾位:趙佶、梁楷、法常、趙孟頫、徐渭、八大、齊白石、黃賓虹、林風眠、關(guān)良——都是直指內(nèi)心的路子,其中好幾位半人半瘋。尤其推崇齊白石,曾與老費談:(齊)好比鄉(xiāng)下大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天生神力,生出來就是一頭牛;摔跤腳下不用使絆子,拎著耳朵就能把人放倒。

  邊平山說,中國畫的高峰在北宋,干凈利落,自信得不得了,他們不是在想前人怎么畫,猶豫著,他們畫畫跟呼吸一樣原創(chuàng);八大的遺憾,就是不夠自信,自信的人不會出現(xiàn)敗筆。邊平山推崇明代文人畫,因其將詩書畫比較完整地融合,不大喜歡石濤、髡殘、黃賓虹畫中那些蓬頭垢面的東西。朱新建受他影響,由清溯明,把明代的畫冊買齊,天天翻。邊平山說,繪畫的深度在相當程度上取決于畫家讀畫的深度。

  顧小虎說,在不同階段,朱新建有不同的精研對象,比如中風前,跟他談?wù)摲ǔ!皇谴松粝聛淼恼孥E極少,鮮有人親見。

  郁俊記得,師父曾囑他習髡殘,又論及宋畫,“畫了三天別人看好像沒動一筆,幾乎在用水,極淺淡而發(fā)力深沉;宋畫也有調(diào)皮生動的,瞎畫一氣,但是規(guī)矩在?!庇艨‘敿撮_悟:我的畫還能再加,以后也要敢于用淡。

  邊平山說,朱新建的美人圖大體屬于明代春宮的延續(xù),根據(jù)粉本來畫,人物動作造型變化其實不大。邊平山先后有過兩本臺灣錦繡書局印制的精裝本春宮圖冊《密藏》,都被朱新建借走了,當然有去無回。

  美人圖上常有貓,被朱新建畫得肥肥的,脂肪感很強,邊平山說,這是受莫迪格利阿尼(意大利現(xiàn)代派畫家)人物畫的影響,當年他們都喜歡他。

  顧小虎聽朱新建另幾位徒弟說過,朱每到一地,必訪當?shù)貓D書館,將所有民國時期的漫畫月份牌翻出來發(fā)瘋一樣臨摹。郁俊說起,有一次在上海圖書館,翻箱倒柜找一位叫王朱的民國畫家(此人是阿城發(fā)現(xiàn)的),窮困潦倒,畫的是街邊小姑娘,身后插塊牌子“小芳兩毛隨便”。

  朱新建80年代初北漂時結(jié)識了阿城,常去他家“刷夜”。二人有個對談,網(wǎng)上傳來傳去。陳衍說,那一次聊了18個小時,老朱對《金剛經(jīng)》、《五燈會元》產(chǎn)生興趣多半是受阿城影響;“沒看多少就跑去南大講禪宗,膽兒也夠大的。”

  “他看書很雜,悟性高,這是天生的。他喜歡抬杠,享受斗嘴的樂趣,偶爾也能講幾句很雄辯的話?!鳖櫺』⒄f。

  “他很聰明,讀書抓得住要點,感悟跟一般人也不一樣?!崩腺M說。

  禪宗開啟了這個邊平山所謂頓悟型的人。一次有人問朱新建怎么看禪畫,他說,畫什么題材不重要,在于你動筆動墨的時候有沒有禪的意識——有關(guān)飄逸,有關(guān)不拘謹,有關(guān)生機勃勃。

  “我聽阿炳拉的《二泉映月》,我就激動,這個太好了。我感覺這個曲子肯定是為了二胡這個樂器寫的,突然又感覺差不多這個樂器就是為了《二泉映月》造出來的,再甚至,我就覺得為了造就這個音樂,上帝順手造了一個無錫,又順手造了一個二泉出來。”朱新建的藝術(shù)感覺。

  “我跟師父一道去買書,口味完全不同。他不喜歡理論腔,一聽就煩,喜歡民間的智慧含量高的東西。他看書常常是揀有用的(可以題跋的)圈出來就好了。”郁俊說。

  朱新建曾對粟憲庭說過,當年我畫小腳裸體女人,真的只是玩玩,沒想過什么意義。但藝評家們不肯的,總要掘出些道道來才好。被人一鬧,朱新建去找理論了?!拔以谝槐灸暇┑碾s志《譯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句話,弗洛伊德說的,所有的藝術(shù)都是人內(nèi)心深處被壓抑的性欲的變相宣泄,我想這就是我要的。然后我就狂找他的書看,后來發(fā)現(xiàn)也就這一句有用?!?/p>

  吳亮曾說,寫文章引經(jīng)據(jù)典是思想偷懶,講自己的話才牛逼,朱新建很同意。吳亮和陳村到朱宅做客,這邊吃飯,那邊電視里佐以A片,且多腌臜。吳亮腸胃有些反應(yīng):哎哎,能不能,把那個關(guān)掉。

  老費又講故事:當年篆刻名家吳子健對朱畫青眼有加,朱視為知音。吳欲訪朱宅,朱新建覺得貴客駕臨,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把吳子健和老費請到畫室,關(guān)起門來看了兩個鐘點的A片。吳略頭昏,老費道:哎呀,他幾萬張碟片里挑出十幾張精品來給你看,已經(jīng)是貴賓待遇了!吳再去朱宅,關(guān)照在先:請朱先生千萬不要再放錄像了。

  A片實在也是朱新建的庫藏,造型用的。1998年底他往巴黎去,號稱訪問學者,留下陳衍、7歲的大兒子、出生3個月的朱砂和一大包碟片。陳衍不知該如何發(fā)落那包燙山芋,最后轉(zhuǎn)給朋友。不知怎么播放時被公安逮個現(xiàn)行,或?qū)⒆凡樵搭^,朋友趕緊叫陳衍避避風頭。

  2006年一次過安檢被查,郁俊一旁直賠好話:都是自家看看的,不倒賣,您瞧上面都有紅筆畫的記號。最后還是沒收(郁俊猜幾個工作人員轉(zhuǎn)身就分掉了),罰款三千。師徒二人坐在路邊吃面,郁俊問,師父您到底買過多少碟片,朱新建頭也不抬:八萬只多不少。

  雷諾阿的電影美學、默片大師普多夫金的理論,都對他胃口。中風之前半年,他還跟賈樟柯正經(jīng)論過一回電影,不像是在開玩笑——這句有典故,友朋常引用:他寧愿從潘家園買些底上印著made in china的新仿品,也不要“乾隆年制”的瓷器;他說,那些本來也是假貨,可還落上乾隆的年款,又不像在開玩笑,真是厚顏無恥……

  養(yǎng)分拆解到此打住,橫豎冰山一角。郁俊說,找一些自己喜歡的人貼近了,慢慢也就找到了自己。邊平山說,不管吸收多少營養(yǎng),一個藝術(shù)家真正成熟的標志是,能否不借助他人達成自己。

  栗憲庭念念不忘80年代早期朱新建畫的那批《金瓶梅》插畫,一點點大,畫得又性感,又潑皮無賴,一副充滿懷想的樣子。邊平山說,一般中國畫,看一張就明白來龍去脈,朱新建的畫要看一套,他多是小品。郁俊說,我?guī)煾杆隙ú皇侵袊嫷恼},他好比一出唱得非常好的蓮花落。

  評論家陳蠻父說,現(xiàn)在畫價很貴的一些畫家,包括李津、徐樂樂等人,都喝過朱新建的奶。

  郁俊說,我要動用所有的力氣來對抗他對我的影響,他太強悍了;我也勸一班想學他的朋友,不要學,他是魔王,他的畫里有種蠱惑人心的東西;我女朋友也畫畫,她說你老師哪怕畫山水花鳥都能畫得很“色情”,那種骨子里的“色情”,你沒有。

  據(jù)說阿城將朱新建的畫隨意放置,任人摩挲,名曰:褪火氣。 


同花順

  ——朱先生,今天來也是想看看這一路上有多少人寵你,包括男人女人。

  ——嘿嘿。(陳衍一旁笑道,他是自己慣自己。)

  朱新建當年這樣講述自己的時代——

  我稍微懂點事的時候大概是1960年左右(7歲)。那是一個烏托邦時代,一種泛政治的生活,“人民公社”,“大躍進”,這個運動那個運動,每一個細節(jié)和角落里都充滿了口號和標語。我小時候的記憶全是“階級斗爭”,那時候在馬路上看到一個戴墨鏡的人會跟著他跑好幾里地,然后報告交警,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務(wù)分子。那個時候小孩被煽動得很奇怪,就是整天想做英雄,沒事天天把媽媽給他買早點的錢拿去交給老師,說是在馬路上拾到的,弄得老師哭笑不得。

  小學四五年級,老師問他理想,他說,“要聽真話嗎?我想當壞人。因為電影里好人總是家破人亡,江姐也是要坐老虎凳的;我要是當了黃世仁,我就不欺負楊白勞,不搶喜兒?!?/p>

  顧小虎記得,“文革”初期朱新建是血統(tǒng)論支持者,“文革”剛結(jié)束,他就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反英雄、反正統(tǒng)的譏嘲者姿態(tài)。這一進化是怎樣完成的,當事人已經(jīng)無從交待。

  在一個言不由衷、虛與委蛇的年代,除了個把例外,中國男人多是性壓抑的。朱新建曾向栗憲庭坦白:我覺得我的內(nèi)心太不能見人了;我太好色了,這種東西是不能跟人說的,就在小紙頭上畫啊畫,然后把它們撕掉。

  “是不是朱新建用這種方式說出了許多男人想說而不敢說的,所以大家捧他的場?”請教跟朱新建同年的陳丹青。

  “當然,都悶著騷么,居然有一個人敢公開地騷。在那個年代,它等于在說,性欲是正當?shù)?、美的?!标惖で嗾f。

  當晚生后輩們更活潑更大膽更放肆地描繪性主題時,陳丹青回頭再讀朱新建的畫,讀出“語境的珍貴”。也就是說,在1980年代的中國,需要一批表達和承認這一部分人性真實的先行者。

  朱新建天性中的好色(阿城解讀好色:對一切美物的審美),加上一個他從禪宗里悟出的“真”,令他敢于用中國文人上千年煉出的一套本用來表現(xiàn)禪心道骨月白風清高山流水的筆墨大法,放誕無忌地涂抹著一個個脂粉俗人——用他的話說,我用齊白石的筆墨畫女人。他在自覺不自覺間,完成了一個啟蒙式的動作。

  于是,有人將寫小說的王朔、做搖滾的崔健和畫畫的朱新建相提并論。有趣的是,這首尾兩位后來結(jié)成親家的人,小青年時都是朋友眼中的膽小之輩。何來神力塑成后來的他們?

  有一年,朱新建看春晚,舞臺上放了一排從黃河各流段取來的水,都裝在桶里。“這個取水樣的理由就這么嚴密嗎?為什么取這一桶不取下一桶?說句不客氣的話,就隨便打了一桶,里面到底是某甲在游還是某乙在游,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各種機緣巧合,取到誰就是誰。我們看梵高同時期的畫家,畫得一點都不差,但對不起,歷史當時取的就是梵高,你是梵矮、梵不高、梵不矮,都沒有用。”

  “一個人的成功就是抓到一把同花順,從3到K一張不少。個人需要完成的就是拿出3、4、5,后來的6、7、8、9、10、J、Q、K都是歷史添給他的。比方說杜尚的小便池,上面寫一個‘泉’,如果沒有看客賦予他6、7、8、9、10,那他也有可能變成飯后茶余說笑的談資,大家只會說這個人有點病就算了。但這件作品引起這么大的轟動,所有的人都說好,你想說不好都不行,變成你沒有現(xiàn)代感,所以弄得沒人敢說?!?/p>

  他寫過一篇文章《被朋友寵出來的畫》?!斑@個也說好,那個也說好,朋友間從來沒有人批評我,這個畫就出來了。說實話我起先膽子很小,多弄幾個人捧捧你,膽子就大了。我膽子這么大,肆無忌憚,都是各位朋友寵我?!?/p>

  慧如朱新建是懂的:人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鑲嵌在社會之中;藝術(shù)上所謂成功,乃是一種互動,是戲臺上的梅蘭芳與彩聲共同成就的。

  早期,朱新建也不乏批評者。評論家李小山曾說他畫中的女人沒有靈魂、沒有人格,只有欲和春困,只是玩物。朱新建每次辦畫展,就把這句印在前言上。

  也有女權(quán)意識較強的認為他的作品侮辱了女性。有一年他的畫印在德國慕尼黑電影節(jié)海報上,當?shù)貗D女上街游行抗議。他后來說,豬八戒,講起來是男人吧,我們把豬八戒寫成那樣,有男人組織游行嗎?

  朱新建早年最重要的知遇有兩位,一位是阿城,一位是粟憲庭,留下不少掌故,至今為人樂道。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構(gòu)建了朱新建這款筆墨游戲的文化內(nèi)涵——一個人站在一幅畫前,除了赤裸裸地用眼睛去看,腦中聯(lián)想到的觀念、趣味、意義、指向等等,即是文化。文化是被構(gòu)建出來的。

  栗憲庭講得略微深奧:文人畫本就是宋代官僚不屑于像宮廷畫師那樣作畫,追求逸筆草草和獨抒性靈的結(jié)果,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一次大規(guī)模、長時間的自覺創(chuàng)造。繼承中國文人畫傳統(tǒng),首先得繼承文人那種獨立、自我的精神,所謂“功夫在詩外”。朱新建,還有李津、徐龍森、老圃,通過藝術(shù)向世人證明他們活得如此真實。而中國,尤其需要真實。

  “你看他敢把那個字涂得墨豬一樣,而且還敢用壞筆,用壞墨,里面可以看到一種酣暢淋漓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做人的態(tài)度?!标惔逭f。

  “如果把畫當畫看,就是看畫得像不像,如果把畫當文化來分析,那就有很多說法。朱新建是有文化的都在捧他,有點像毛澤東當年一講粗話,知識分子都佩服得不得了。煤老板、公務(wù)員、文化人,只要這3種人認你的畫,基本上就乾坤定音了?!鳖櫺』⒄f。

  不過,朱新建甩出的3、4、5是一點不開玩笑的。老費報出一長串網(wǎng)絡(luò)上搜不到的喜歡朱新建作品的大畫家的名字,如程十發(fā),如范曾,如陳逸飛……

  “他最厲害的是,許多賣得比他貴的畫家都買他的畫,又不好意思直接買,通過我這里轉(zhuǎn)一轉(zhuǎn)。”老費說。

  早些年,朱新建去雞鳴寺夫子廟寫生,常碰到手持明晃晃寶劍早鍛煉的大媽。大媽圍攏來看,少不得指指點點:“你看人家老師傅,連支兩三塊錢新毛筆都不舍得買,還這么刻苦用功?,F(xiàn)在畫得是有點活丑,不過以后說不定能上個老年大學?!敝煨陆ㄕJ真?zhèn)鹘o別人聽,管大媽叫美女。

  最順手一枝古法胎毫,他用了二十多年,好比俠客背一把跟著出生入死的劍,性命一般看待。用紙稍微講究,早年用一種薄的毛邊紙,幾分錢一張,直說“格算格算”(滬語,便宜)。有一次前輩馮其庸先生看到,急了,說這種破紙,過20年就是一把灰。朱新建肚里說,再過一百年,我們大家都是一把灰,嘴上當然不敢放肆,連連點頭稱是。后來用撒金紙,摸透水性后喜用舊生宣,尤喜薄宣。

  中國畫講究一個用墨,大畫家多半自己制墨,膠法大有花頭,還分什么油煙松煙?;z、和料、入煙、捶打……郁俊是這方面行家,講了半天,我也只敢抄個囫圇在這里。朱新建不管,一得閣墨汁從70年代用到新世紀。郁俊想不通,拿了師父的畫仔仔細細看,本事真大,每筆墨色都能有幾種變化,辣手得不假思索,手藝到這一步還不愿制墨,想想傷心。但又一想,師父力氣實在大,出手就是無所畏懼、飛揚跋扈,油煙墨色醇厚清淡,未必相宜。

  榮寶齋書畫家、簽定家薩本介說,二十多年前在榮寶齋第一次看到朱新建的畫,當時覺得線不夠理想,就跟他說,好像應(yīng)該再寫,他瞪著眼說,我這線寫得已經(jīng)可以了,旁人好像還沒有我寫得好呢。如今再看,我覺得他線里頭含的東西多了,雖然與傳統(tǒng)不一致,但是屬于他個人的。

  作為一個外行,我向每一位受訪者刨根問底:朱新建的線到底牛在哪里?

  “一般人覺得他的畫很容易,好像我也能畫成這樣。其實他很雕的。好鉛筆,幾百上千枝地買,那些看起來東倒西歪的水墨小女人,追溯上去都有細微入神的鉛筆小稿;橡皮是電動的,日本貨,用起來很當心,只啄一下。線很準,比方背上那根線,他一筆下來,你就覺得只有那樣畫才對。他的生命力爆發(fā)力都在他的線里?!庇艨≡谥旒腋鷰煾笇χ?,有時看到他突然將墨筆伸進清水里,一劍刺出閃電般收回,紙面上沓沓沓一路下來,效果嘆為觀止。那邊已將毛筆一扔,好了。

  畫家懷一說:“朱新建畫畫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隨意的筆墨造出隨意的效果。相反,他每一筆都非常小心。他對筆墨透熟,沾過墨的毛筆,他只要在手里一掂,就知道里面吃了多少水,知道出來的濃淡效果,完全不用在廢紙上先試,從來一筆到位。雖然胸有成竹,他下筆也謹慎,比如他畫女人的頭簾兒,看上去簡單幾筆,要求非常高,如果不滿意他會扔掉重來?!?/p>

  中國文人水墨傳統(tǒng),得益于書法的早熟。畫中國畫,拿毛筆的時間要足夠長,不夠怎么辦?練。

  朱新建1991年底從巴黎回來,單身漂在北京,扛了三麻袋花生兩大箱可樂進家,鎖了門,拔了電話,跟《麻姑》、《家廟》、《魏碑選》,八大、青藤、齊白石這些字帖畫冊拼命。

  “餓了就剝一把花生,渴了就灌半瓶可樂,困了,就找一盤最無聊的三級片,看不了兩分鐘,馬上就睡死。醒了,再爬起來,也不洗臉刷牙,連表都懶得看,接著再過癮……幾個月以后,筆底下的力量就見長,筆道開始變粗……就在這段時間,阿城從美國回來,被我拖來玩過一次,我把塞滿了床肚底下的一大堆黑漆麻烏亂七八糟的畫和字都翻出來給他看,家伙憋半天給了一句評語:‘就連古人一塊兒算,使這么大勁兒的好像也沒有?!贿@個大哥級的朋友表揚了一下,我那份歡喜當然是非同小可,連忙討好他說:你挑一張吧。他翻了一會兒,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該拿哪張,就罵起來:他媽的,不帶這么折磨朋友的。我趕緊給他挑了一張亂七八糟寫了好多字的,他挺喜歡,我當然也很高興?!敝煨陆▽懺凇都埞P亂彈》里。

  陳衍收集了朱新建在90年代大部分的速寫(郁俊說,其中最珍貴的是實地寫生,各種天上人間或者日本歌舞伎場),已有五大本,打算將來收進全集。她說,朱新建的造型能力其實是很強的。又說,“在畫畫這件事上,他確實單純,只要拿起畫筆,他心中就沒有雜念,專注,純粹。畫畫對他,是每天必做的功課,就像日日飲食呼吸?!?/p>

  當年郁俊畫得不順,朱新建道:“你的問題就一個,你骨頭里,不是一個極欲者。我是。事情要做到做不下去才罷休。畫畫、女人,都要追這個極欲,拼上命,才好玩?!比缃裼艨∽谛前涂死飳ξ艺f,拼上命去做一件事,一般人大概都不肯的;他是好了還要再好,舒服了還要再舒服;他對欲望的理解比我們深。



柳絲長

  ——朱先生,您有過3位妻子……畫與女人可有關(guān)系?

  ——有(拖長音,表程度)。第一個不高興,不高興么算來。第二個就是她,不高興,不高興么就算來……

  顧小虎家里有一張朱新建早期的美人圖。普通的撒金紙,上面是個抱貓的女人,小腳,系個紅肚兜。

  “這臉是不是像**(朱新建第一任妻子)?”我問。

  “哎,怎么給你看出來?!鳖櫿f。

  老費說的,畫家大多如此,某段時間身邊某個女人,那筆下的女性人物八九不離十是她的面孔;做假畫的不曉得畫家的紅顏知己,往往穿幫。

  陳衍替老朱答:有點關(guān)系。早幾年,他畫的女人都是長圓臉,像我。

  郁俊看出來,1997年以后大約十幾年間,“大豐新建制”美人圖全是第三任妻子的臉。

  邊平山告訴我,一個有故事的男人身后,一定藏著更有故事的女人。

  顧小虎記得,1991年朱新建回國,整夜整夜在他家里痛哭流涕,“大概是不想跟陳衍離婚?!?012年,朱新建離婚,與陳衍復(fù)合。有關(guān)家務(wù)私事,就此打住。

  現(xiàn)下北京朱宅里有一張朱陳二人攝于1987年的照片,新婚,站在新房、也就是南藝后門傳達室旁邊一間沒有水泥遮蓋的紅磚小屋前。23歲的陳衍剛從南藝雕塑系畢業(yè),身材頎長,一張清水臉。34歲的朱新建黝黑精瘦,兩手插在牛仔褲兜里,一臉不在乎。

  結(jié)婚時朋友送了50元,兩個人都一百來塊月工資,買了些纖維板把“家里”包了一包,此外空空蕩蕩。朱新建白天教課晚上畫畫,他喜歡畫時有人陪,眼前的女人,是崇拜他的。那一套套的《金瓶梅》人物小畫,有一部分誕在這里。

  6月底結(jié)婚,7月二人就到了北京,開始賣畫,賣給住在如今他們住著的外交公寓里的外國大使和文化參贊。那時朱新建的畫,幾百元一張。

  朱新建大約不會告訴陳衍,他獨自一人在北京賣畫的經(jīng)歷。那時候他住邊平山家,白天畫畫,晚上背著畫夾往使館區(qū)去。

  一晚,特別冷,刮的西北風,朱新建照舊出門。兩個多小時后,挾著寒氣進門,一面搓手一面對邊平山說,我給你畫張畫吧。幾筆畫了個姑娘,題《北京小姐圖》,這才開腔:跟一老外說好上門成交,外交公寓門口有警衛(wèi),須打電話通報,再由主人領(lǐng)進去。電話接通,洋人說好好,馬上下來。那姑娘亦是如此這般。

  不相識的一男一女就這么在嚴冬夜呼呼的風里縮著脖子跺著腳,等待。兩個小時過去,兩單生意的買家都不見下來。那就,回吧。朱新建對邊平山說,那一刻,他覺得自己跟姑娘同是淪落人,他想抱抱她……

  書法家于明詮說:朱新建的畫,最表一層是情色和媚俗;往下揭一層是瀟灑和率真;再往下揭是頹廢和無奈;一層層往下揭吧,揭到最后便是凄涼。

  我在網(wǎng)上看當年健談的朱新建,被專題片導(dǎo)演擺到長城上吹口琴。左手窩成半圓,攏出一個共鳴腔,右手推拉著在唇間滑,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幾十秒里,他是一個遙遠年代從村莊或街巷里走出來的憂傷的中年人。

  1987年朱新建同邊平山一道坐火車去北京,途經(jīng)德州看見扒雞,朱說,幾年沒吃雞了,邊買了一只。朱新建剛咬一口,眼淚就下來了,牙被硌到,斷了。這是朱新建掉的第一顆牙。邊平山告訴我,自打可口可樂進了中國,朱新建就再沒喝過白開水,走進他家,好比進了可樂江寧分部。那雞,最后是朱新建看著,邊平山吃了。

  朱新建有一套理論,來自生活:“有一次在香港一個很有錢的老太太請我們吃海鮮,吃各種東西。我說,哎,老太太怎么不吃啊。旁邊人就說,她的菜還沒來。我心想這人這么有錢,我得看看她吃的什么好玩意。一會一個女的,專門坐大奔來,給她送來一個飯盒,咣,端出一個小碗,里面綠色的、跟漿糊一樣的東西,私人營養(yǎng)師專門為她調(diào)的。什么衛(wèi)生啊、清潔啊、營養(yǎng)啊都考慮了,就是沒有考慮一件事:快樂。我估計那東西肯定比豬食狗食都要難吃太多太多,但對身體有好處。一個理想的社會應(yīng)該在一定度數(shù)上容忍一些頹廢,一些不太健康。比如說你喝的咖啡、酒、可樂,肯定沒有白開水健康,但是它里面有快樂。當然快樂要在一定度數(shù)上控制,比如說可卡因是快樂的,但是度數(shù)太大,抽兩年就不行了,要死人的?!?/p>

  他說,自從明白了這一點,他學會用汗水和善良去跟命運換一件東西——快活。他的兩個齋名“除了要吃飯其他就跟神仙一樣齋”、“下臭棋讀破書瞎寫詩亂畫畫拼命抽香煙死活不起床快活的一塌糊涂齋”亦引來彩聲一片。

  他總是跟人謙虛“我是吃起豬頭肉來不要命的”,倒也離事實不遠;他抽煙很兇,病后被禁煙,用一個烏金底粉彩的臘梅大花瓶藏煙;他睡貓覺,沒日沒夜,畫累了點吧兩個鐘頭,顧小虎實在扛不住徹夜神侃,好多次在他兩眼炯炯時強行送客;郁俊見識過師父夜里喝咖啡:喝一口,覺得不夠味,伸手打開個陶罐子,抓幾顆蕭山蘿卜干放進嘴里,覺出咸味,皺皺眉,再剝枚巧克力,然后咕嘟一大口,一總灌進肚里。

  顧小虎又說,搞藝術(shù)的人大概就該有點兒流浪漢氣質(zhì),到哪兒都能吃,倒頭就能睡,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像孩子一樣活著,讓人羨慕。

  然而這等“自由”離“亂來”實在只有一步之遙。顧小虎說,當年朱新建畫出裸體的李鐵梅,他就很不待見。一位收藏家看了這幾年冒出來的“文革春宮”、“紅歌春宮”,聲勢虛張,筆法又差,評道:亂來就寫在他們臉上;那意思是,別惹我,我就要亂來了,我馬上亂來了,我現(xiàn)在亂來給你看!

  朱新建很少刷牙。去法國前他跟邊平山去了趟甘肅,吃了回手抓羊肉,又掉幾顆。此時他已失去三分之一的牙齒,剩下幾顆門牙。

  90年代邊平山在上海一所國際小學創(chuàng)辦藝術(shù)中心(孔祥東被邀去辦鋼琴中心),回國后變成單身的朱新建在北京漂了一陣子南下投奔老友,在藝術(shù)中心覓了個教畫畫的閑差。

  那時候邊平山常帶了女友和朱新建去唱卡拉OK。這只“電燈泡”照久了人家出入成雙,心里不忿,召來唱歌廳全體女服務(wù)員,請大家吃香蕉船。

  邊平山也給他介紹過幾次女朋友,照了面,都不成。朱新建恨道:上海女人沒文化!

  有一次,朱新建請女同事們看一個中央臺拍他的短片,擺一道之意。女同事們望望屏幕,再看看朱新建,不響。朱新建心里巴結(jié),面上顯山露水,一位女同事忍不住道:朱老師,你的牙……啊呀呀,拍片時牙齒還沒全部掉光,露出若干缺口,如今是一副齊整整假牙。

  朱新建終于棄沒文化的上?;亓吮本?。邊平山返京,向一眾女青年打探:聽說朱老師在京城盡得風流?女青年道:哪有這回子事,自然不理他的多。

  他終是搶在邊平山前面結(jié)了第三次婚,落定南京,新娘當年十八。此后一陣,畫上多出枚印章“十八的姑娘一朵花”?;楹笾煨陆ǖ奖本┻呎?,進門就把假牙往桌上一放:哪,我現(xiàn)在刷牙都是阿姨刷的!那氣派令邊平山恨不得立時把牙都拔了,換上一副可以雇人打理的。

  江湖上有許多關(guān)于朱新建的粉紅色回憶,多半對得上。知天命年以后,他終于承認自己是在“裝流氓”。邊平山說,我覺得他畫上的女人他這輩子大概從來沒遇到過,他畫的是他心里的渴望和幻想。

  陳衍記得,1988年末,結(jié)婚剛一年多,孩子才3個月,朱新建辭了公職去闖法蘭西。送到火車站(坐火車經(jīng)俄羅斯、比利時達巴黎),陳衍淚如雨下,朱新建雄赳赳渾然不覺,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要緊的問邊平山:你說,26個英文字母我只認得24個,怎么辦?

  郁俊說,畫畫要放松下來等的,手面上若即若離,還要靠香煙老酒女人。這樣畫畫像不像賭博?賭藝有高下,幾率有大小,大豐先生一張畫,就是這個賭徒認一次天命。

  這樣的人生像不像賭博?世人光看到由著性子過活的男人倜儻風流,為掙脫俗務(wù)、卸下負擔的一切言行舉動叫聲脆亮的“好”,因為俗人也想,卻不能。男人身后那一個或那一群終須收拾、埋單的女人,世人不去看見。

  從朱家出來,看初冬敗葉飄零,耳畔清泠泠響起《西廂記》里一句“柳絲長,玉驄難系”。 



吾喪我

  ——朱先生,有沒有覺得自己像印鈔機?

  ——唔……唔……

  1982或1983年間,在《青年文學》雜志當編輯的顧小虎去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漂在北京的朱新建請他喝咖啡。顧說,買點速溶房間里自己泡泡算了,朱新建不答應(yīng),領(lǐng)著發(fā)小大飯店咖啡廳一家家喝過來,三五十元一杯。顧覺浪費,朱道,我是消費被虐狂。

  陳衍說,朱新建年輕時所有的存款都在褲兜里,用完拉倒,再想轍。他開導(dǎo)剛剛工作的陳衍,別去跟人爭,別在乎那些小錢。他是繪畫圈公認的真正揮金如土的人。

  老費說,場面上應(yīng)酬些畫,他總是舍得?!坝行┐螽嫾?,我猜就是娘老子要張畫,也開得出價。有些老板也叫一個煩,他請吃飯,其實就是想討張畫。朱新建吃完,不用人家開口,馬上畫,連累旁人也得畫?!?/p>

  一次某友邀朱新建桑拿,浴罷巧遇老板。老板頗以風雅自居,求題一匾。朱新建推辭不過,取丈二大紙書五字“眾鳥欣有托”,陶淵明的詩。

  顧小虎說,朱新建天性善良?!八窃敢獯蠹叶己玫?。開口求畫,都有。過年過節(jié),他總能畫點有意思的送來。右手壞掉了,第一張左手畫的,就給了我?!?/p>

  “我個人以為,一個人的一些功利得失啊,柴米油鹽啊,是他的實際存在。他還有一個部分的存在,比如說他的藝術(shù)形態(tài),他喜歡的、玩的東西。有的人把實際存在放得很大,一點虧不能吃,每件事弄得井井有條,那么他這個實際存在就變得越來越大,而他幻想的、比較虛擬的存在就越來越萎縮,這樣的人我覺得很沒有趣,就是我通常說的不好玩。我是努力把自己的實際存在縮小、簡單化,盡量不占我內(nèi)心太大的空間,努力擴大自己比較虛擬的存在,就是喜歡什么,幻想什么?!?/p>

  “你一個畫家,既不種地也不織布,憑什么吃人家的糧食、穿人家的衣裳,你總要給人家一點回報和慰藉吧。如果僅僅是把一張紙弄得好看一點,那太簡單了。我們能夠給予的其實是一種生命態(tài)度,就是你要真誠真誠再真誠,再再真誠一點;樸素樸素再樸素,再再樸素一點。”朱新建當年的聲音。

  “這么多年回頭看,我說我們都被他忽悠了。實際上他不是這樣做的。因為生活很現(xiàn)實,是要一天一天過的?!标愌苓@么說的時候,我只在較淺的層次上理解了她的意思。當所有的采訪做完,意思才連成一片。

  陳衍告訴我,好比中國小商品市場在義烏,中國的書畫市場之一就在山東。山東農(nóng)民可以傾家蕩產(chǎn)去開一個畫廊做書畫生意。在淄博、欽州、日照、濟南的某些地方,可以看到一家挨一家的畫廊。而做中國畫生意,繞不開朱新建這個人。

  郁俊告訴我,朱新建的畫在商業(yè)上真正紅火,大約也就短短兩年,2006-2007。那些山東的畫老板上得門來,一袋現(xiàn)金奉上,一買一百張,“朱老師,我們不急,您慢慢畫?!钡@些是債,要還的。除了早年猛練、常年用功,郁俊更以為,師父當年的畫功也是市場造就——山東人民不僅養(yǎng)活了他(以及他周圍的人),還逼得他每天握筆,非畫不可,且強度非比尋常。

  “有人問我大師可能畫出很爛的畫嗎,我說不可能。當一個人的思維觀念已經(jīng)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要他做低了是很難的事。他可以給你畫個小品很簡單,但絕不低劣?!敝煨陆ó斈暾f。

  朱新建對這種“旺”不是沒有覺察,他曾對徒弟說:別人家燒柴怕火苗躥太高,潑盆水,讓它慢慢燒;我這邊是烈火烹油,旁邊還開著鼓風機。

  自覺摸透墨與水的關(guān)系,他不停地打電話向各路朋友報喜?!案蚵閷⒌娜撕舜笈埔粯樱腋簧岬盟X了,每天瘋過癮,一天大概也就睡兩小時左右。又過了個把月,突然小便蠟黃,惡心,渾身無力,朋友把我弄到醫(yī)院一查,得了很嚴重的肝炎。我這才知道,過癮是要付代價的。”

  既然自知,為什么不潑盆水?

  “他不能停下來的,那種畫畫的原始沖動非常強大,近乎本能。至于錢和別的,他其實想得不多。他只是個享受欲望的人,責任都是附帶的。他沒有這種悲情?!庇艨≌f。

  “我勸過他,少幾分霸蠻,往精里去,不要畫得太多太隨便了。他眼睛一瞪,‘我畫得阿有郵票多啊’,我就不好再講什么了。”顧小虎說。

  “有人買他的畫,他當然高興?!边吰缴秸f,“那時候他在‘小財迷’手里,說是要把中小城市走一個遍,幾十萬出場費連續(xù)搞,我就有點擔心,擔心他心神就此散了。繪畫本來像熬中藥,小火慢煎。唐代有個臣相叫張說,寫過一個《錢本草》,開頭就說,錢是甜的,火大,有毒……”

  朱新建曾談到中國式的雅逸,他說,竹林七賢、魏晉南北朝的名士是追求快樂的,同時也是內(nèi)斂、含蓄、深沉的。而今天,人這個物種越來越貪婪,浪費資源、破壞環(huán)境……在這種情況下,人們應(yīng)該想一想古代中國人曾有過的另一種快樂的方式。

  他用“肥碩”二字形容當下的中國。有時跟朋友們進了大飯店,看到前面的人留下的一席,菜幾乎沒怎么動過,他徑直落座:別點了,我們接著吃吧。

  “我覺得現(xiàn)在的人畫中國畫變成一種傳銷游戲,畫本身有沒有意義已經(jīng)沒人關(guān)注了,只關(guān)注這張畫能賣多少錢,就好像一個傳銷的香水,買回去是不往身上抹的,趕緊傳給下線。”朱新建在美院講座時說。

  “現(xiàn)在這樣的社會風氣,好的一面是強迫大家去學習新鮮的東西,不要在一些舊東西里面過于沉溺,過于得意,還是要重新打開自己的思想,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但不好的一面就是讓大家變得浮躁,所以我開玩笑說中央美院可以改名叫中央美術(shù)情報交流學院,因為他們已經(jīng)沒有心思好好畫畫了,畫不出來了,不知道究竟應(yīng)該怎么畫了,于是就派出大量的人到世界各地去探聽消息,然后交流美國人在干什么,法國人在干什么,把自己弄得跟無頭蒼蠅一樣,整天撞來撞去?!?/p>

  朱新建大約是清楚自己要畫什么的,然而,他必須跟那個不那么擁有內(nèi)在理性的世界周旋、相處——市場擺在那邊,市場帶來的人民幣一扎一扎堆在他的被褥下面。李小山曾在朱新建成名后的畫里看出一些“隱而不見的束縛”,希望他能夠剝除它們,表達出更透明更本質(zhì)的東西。

  顧小虎看出另一種變化?!八慈玖艘恍┠涿畹牧暁猓袝r表現(xiàn)出使我吃驚的強勢和傲慢無理,大概在那個圈子里,不擺譜別人以為你沒本事?!彼部闯鰢@著朱新建生存的一些人的變化——如何在金錢的支撐下漸漸變得底氣十足。

  朱新建有一次向他慨嘆: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喜歡我的畫?真是吃錯藥了!就在發(fā)病前不久,他向老友訴說“為各種所累”:羨慕你,你也沒餓死,但不必每天為了什么那么忙。

  郁俊眼看著師父從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慢慢變成另一個人。他在病床前伺候了一陣,回到上海,同陳村等人聊起來,會掉眼淚。

  “我一直在想,從前那些畫大寫意的都是受苦受窮,徐渭下過大獄、八大顛沛流離、黃賓虹被人追殺,但活得都蠻長;上海城隍廟從前有個叫蒲華的(清末畫家,死于80歲),也是窮一輩子,有點錢就給小姐贖身,要不是被假牙嗆死,他還有得活。我?guī)煾赣幸稽c跟他們不一樣,就是他什么都有了,他可以極欲……好的藝術(shù)可能是要登峰造極,但就像長跑,跑過極限當然就舒服了,但跑過極限很傷人。”郁俊說。

  關(guān)于節(jié)制、內(nèi)斂、不要過分,朱新建是早就從前人的畫里讀懂了的,但他仍然活出另一種樣式。這里面有個人性情“怕煩”、“今日不想明日事”、“有問題解決問題”,更有環(huán)境或曰人與人的關(guān)聯(lián)——在他喜歡的圍棋盤上,棋就是局,從來沒有一顆孤零零的自由自在的棋子。

  一本新印畫冊送到,朱新建翻看,嗚嗚叫起來。

  “這阿是你的?”陳衍指著其中的這張、那張問。

  “不是,不是。是……”朱新建說不出來。

  買個書號,印本畫冊,畫冊上的畫就有了身份證,不少人通過這種方式在名人畫作里摻假。制作工具一整套,是這行祖師爺傳下來的,比如帶燈箱的透明畫案。

  郁俊說,一個好畫家身后總有一堆贗品,這很正常。朱新建的左手畫里常有精品,是他的右手畫不出來的。

  邊平山評朱新建的左手畫:火氣打掉了,寬容了,仿佛在說,來吧,我可以包容你。從前朱新建想在畫上傻一點,可他畫不出來。他右手畫最大的缺點是聰明,不夠厚,現(xiàn)在,終于成佛。

  歷史上,黃賓虹有過“壬辰之變”,87歲以后因白內(nèi)障雙目失明,畫風大變,時人多有激賞者,但好友傅雷先生不完全同意。然而,老費說,對那些畫販子,好不好實在不打緊,盡管囤貨便是。

  前幾年,德國漢學家、當代水墨骨灰級粉絲阿克曼目睹老朋友朱新建為市場畫得辛苦,曾說,他像機器一樣在畫。如今,朱新建為延續(xù)自己的藝術(shù)生命乃至生命而畫,一筆一筆,形同救贖。


兒子朱砂拿煙給朱新建抽


金剛經(jīng)

  ——朱先生,怎么看死這件事。

  ——死,死就死了。(陳衍一旁笑道:今晚6點你不給他吃藥,他跟你急。)

  朱新建曾跟朋友談?wù)撨^死:我們這種人,再過20年,蠻好來……陳衍說,他覺得死,是離他很遠的事。當年肝炎康復(fù),他說,還好,我竟然又沒死,現(xiàn)在又他媽的能胡畫畫、亂寫“詩”了,真他媽的過癮。

  2013年12月8日,朱新建住進了醫(yī)院,第二次腦梗。

  2014年1月8日,出院回家。

  這一番來去,他瘦得脫了相,肌肉萎縮了,大小便都由陳衍擦抹伺候。而且,眼前的親人和朋友們漸漸模糊起來。胎毫筆這一放下,再沒提起。

  2014年1月10日,郁俊趕到病房為師父按摩手,念文章,是以前那種他根本不要聽的小清新文章。沒有牙齒的朱新建笑得快活。郁俊回滬后告訴我,摸到的幾乎是一把柴禾。

  前一天,芮乃偉連夜抄了心經(jīng),同江鑄久一起來探他,后一天,李津和阿克曼來看望。每天都有朋友帶著鮮花來,跟他擁抱,跟他照相,有的,還給他煙抽。兒子來,女兒來,有的喂飯,有的朗讀……沒有牙齒的朱新建笑得快活。

  陳衍為朱新建理了發(fā)。

  護工蔣師傅常推了他在陽臺上曬。

  朱新建靠在輪椅里,戴著阿炳式墨鏡,平平靜靜。




【附《錢本草》】

錢,味甘,大熱,有毒。偏能駐顏采澤流潤,善療饑寒,解困厄之患立驗。能利邦國、污賢達、畏清廉。貪者服之,以均平為良;如不均平,則冷熱相激,令人霍亂。其藥,采無時,采之非理則傷神。此既流行,能召神靈,通鬼氣。如積而不散,則有水火盜賊之災(zāi)生;如散而不積,則有饑寒困厄之患至。一積一散謂之道,不以為珍謂之德,取與合宜謂之義,無求非分謂之禮,博施濟眾謂之仁,出不失期謂之信,入不妨己謂之智。以此七術(shù)精煉,方可久而服之,令人長壽。若服之非理,則弱志傷神,切須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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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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