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去山巔呼喊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劉子超 日期: 2024-10-28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著眼前的河水與石橋。“河流是單調的亮綠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鵝卵石上淌過。南斯拉夫人特別喜歡這顏色。”麗貝卡·韋斯特在 《黑羊與灰鷹》 中寫道。如今,河水的顏色依舊,也依舊一路奔流,對歷史似乎全無芥蒂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俯瞰杜布羅夫尼克(劉子超/圖)

開往黑山的巴士只有晚上一班。夜幕降臨后,我從車站對面的小超市買了一瓶托米斯拉夫牌黑啤,坐在車站的長椅上,等待開往科托爾的汽車。偌大的車站空空蕩蕩,既沒有車,也沒有旅客——沒人去黑山。車站的大喇叭放著克羅地亞語的廣播節(jié)目,仿佛絮絮不止的白噪音,也像有人擰開水龍頭,讓水徐徐漫延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

終于,一輛老舊的巴士載著它那邋遢的司機來了,乘客只有我和一個吃薯片的姑娘。司機抽完煙,將煙頭扔在地上。隨后,我們開出車站,離開杜布羅夫尼克,駛向黑山邊境。

窗外的白房子亮著燈,星星點點,像森林中的螢火。前方的道路只是一團黑黝黝的山影。一輛汽車開著大燈,穿行在山影中,仿佛一個移動的白點。我注視著這個白點,好像盯著一只爬在黑色幕布上的瓢蟲。接著,山路轉彎,白點突然消失不見。遠方再次陷入徹底的黑暗,只有巴士的引擎聲單調地回響。

到了邊境檢查站,我們下車,蓋章,進入黑山。這里的地貌并沒有顯著變化,但卻透出一種全然的異樣。我望著窗外飛速劃過的小鎮(zhèn),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因為這里的一些招牌不再是拉丁字母,而變成了西里爾字母。這意味著,我在不知不覺之間從天主教的世界滑入了東正教的世界。在黑山,信奉東正教的人口約為72%,這讓它與塞爾維亞和俄羅斯有了更多精神上的聯系。

巴士繞過科托爾灣,一側是大海,一側是洛夫琴山。山峰拔地而起,有著陡峻的線條。我在書中讀到過,黑山的名字就來自洛夫琴山,因為這座石灰?guī)r山脈太過荒涼,一年中總有數月一片蒼黑。

科托爾是洛夫琴山下的一座港口城市,人口只有一萬余人。當我走出濕漉漉的車站時,街上和海上都彌漫著霧氣。黝黑的山峰、白色的霧靄、昏黃的路燈、幾座燈影綽綽的建筑,共同構成一幅線條粗糲的油畫。我拖著行李走進這幅畫中,在老城里找了一家驛站般的石頭旅館,住了下來。

斯普利特酒吧內玩填字游戲的男人(劉子超/圖)

1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旅館,太陽已經高高升起。昨夜的大霧散去,昏暗潮濕的景象已經消失不見。在這個晴朗的冬日,科托爾灣碧波蕩漾,洛夫琴山上飄著幾縷輕紗般的薄云。

老城擁有迷宮般的小巷和一座袖珍廣場。廣場上有兩座高大的鐘樓,映襯著山景。城中遍布教堂,既有東正教堂,也有天主教堂。相比天主教堂,東正教堂的氛圍更具神秘氣息:圣像、熏香、褪色的壁畫……身著黑色法衣的大胡子神父,一邊晃動黃銅香爐,一邊念念有詞。黑山老婦人圍著頭巾,臉上皺紋縱橫,讓人想到黑山自古就是個嚴苛的地方。

科托爾的老城很小,路是石頭的,房子也是石頭的。走在小巷里,我經常會與流浪貓不期而遇。老城里居住著數百只流浪貓,讓科托爾獲得了“貓城”的稱號。當地人有句名言:“當你不知道去哪里的時候——跟著貓。它會帶你去到你沒去過的地方,還會介紹朋友給你,因為貓在科托爾的時間比任何人都長。”

貓是怎么來到科托爾的?一種說法認為,科托爾自古就是港口和貨物碼頭,有很多老鼠,于是就有了貓。不過,老城干干凈凈,我也并未看到老鼠。因此,另一種說法就顯得更有說服力:黑山人雖然以勇猛兇悍著稱,但骨子里卻十分溫柔——這也反映在他們對待貓的態(tài)度上。

午后,我經過一家酒吧,一只貓正瞇著眼睛,趴在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在科托爾,冬日的陽光十分珍貴,因為太陽總是被大山遮蔽。當我也在門外的椅子上坐下來享受陽光時,貓沒有被嚇跑,只是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慵懶地挪了挪身子,為我讓出一點空間。

侍者走了出來,從貓身上抬腿邁過。

“來杯生啤。”我說。

侍者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像典型的黑山男人一樣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棱角分明的臉上留著黑色的絡腮胡子。他將啤酒端給我,然后在鄰桌坐下,兩只大手扣在一起,放在桌面上。

我后來得知,他叫喬萬,生于1997年。老家在黑山北部,靠近塞爾維亞的山區(qū)。他的父母和弟弟還生活在那里。

在黑山這樣的地方,山區(qū)真的就是山區(qū),幾乎種不了什么作物。因此,我問喬萬,山區(qū)的主要生活來源是什么。

“放羊。我家養(yǎng)了三十多只羊。以前我每天在山上放羊,現在是我弟弟?!眴倘f停頓片刻,接著又說,“這是山區(qū)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生活的。不過,我選擇了離開,到了科托爾?!?/p>

“為什么會來這里?”

“因為羊不夠多,我不得不出來工作?!眴倘f靦腆一笑,“剛到這里時,我才二十歲。這些年,我一直在酒吧和咖啡館當侍者?!?/p>

這樣的回答,倒與二十年前在中國北方鄉(xiāng)村聽到的如出一轍。

我問喬萬,他覺得科托爾怎么樣。

“這是黑山最著名的旅游城市。歐洲人會來這里度假?!彼f,“俄羅斯人和英國人尤其喜歡這里?!?/p>

他說,大多數黑山人與他一樣干旅游業(yè)。從春天開始,他們會連續(xù)數月不間斷地工作,直到冬天淡季才有機會回家或是休息。

“但你現在還在這里。”我說。

“是的,是的。”喬萬面露喜色,有點驕傲地搓搓手。

我想,他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其實想問他為什么沒有回家,而他把我的話當作了恭維——即便到了淡季,他還是保住了工作。

喬萬說,他住在城外的一棟兩室公寓里,到老城需要二十分鐘。在科托爾,這可算是相當遠的距離。我問他房租多少。他說,400歐——幾乎相當于他半個月的收入。

“有點貴。”我說。

喬萬點點頭?!斑@里的生活很艱難。但沒辦法,我只能租個大房子。我21歲就結婚了,女兒今年三歲。我和妻子是在酒吧認識的,她也是服務員?!?/p>

“她是黑山人嗎?”

“不,她是塞爾維亞人?!眴倘f說,“不過,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沒什么區(qū)別。她出生的那個城市人口還不到四千人,大概還不如你們中國一條街上的人多?!?/p>

我笑了,然后告訴喬萬,在我居住的城市,有些小區(qū)就比整個黑山的人口還多。

“我的天!”喬萬瞪大眼睛。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喬萬拿起桌上的空杯,跨過那只貓,走進酒吧。過了一會兒,他又端著一杯酒走出來。此時,陽光已經從臺階上悄悄溜走,那只貓終于直起身子,伸伸懶腰,走開幾步,開始梳理自己的絨毛。

我問喬萬,是否想過出國工作,那樣或許會有更好的收入。比如杜布羅夫尼克,不過是兩小時左右的車程。

喬萬搖搖頭。

“我從沒想過出國。”他說,“黑山還不屬于歐盟,我沒辦法在那邊工作。”

“黑山不屬于歐盟,但卻使用歐元?!蔽姨岬竭@一點。

“是的,是的?!眴倘f再次露出笑容,似乎又把我的話當成了恭維。

“這不奇怪嗎?”

“我看不出有什么奇怪。”

作為初來乍到的旅行者,我卻不免感到奇怪。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任何獨立的主權國家,不發(fā)行本國的貨幣。

南斯拉夫時代,黑山使用南斯拉夫的貨幣第納爾。1992年,南斯拉夫解體后,斯洛文尼亞、克羅地亞、馬其頓和波黑紛紛獨立。只有弱小的黑山選擇跟隨老大哥塞爾維亞,組成了南斯拉夫聯盟共和國(簡稱“南聯盟”)。

綿延數年的戰(zhàn)爭和國際制裁摧毀了“南聯盟”的經濟,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為了抑制通脹,避免全盤崩潰,黑山從1999年開始使用德國馬克作為官方貨幣。到了2002年,歐元誕生,黑山也轉而使用歐元。2006年,黑山宣布獨立。

有趣的是,黑山迄今并未與歐洲央行達成任何使用協議。2012年,黑山開始與歐盟進行入盟談判,而歐盟不得不面對一個史無前例的情況,即一個已經使用共同貨幣但并未執(zhí)行強制性經濟條件的國家,正在努力加入歐盟和歐元區(qū)。

在復雜、破碎的巴爾干,黑山倒也并非個例。后來,我又在科索沃遇到類似情況。相比黑山,那是一個更加飽受摧殘、深陷麻煩的地方。

喬萬告訴我,對黑山來說,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加入歐盟。因為除了旅游業(yè),這里幾乎沒有別的工作機會。他說,首都波德戈里察附近原本有一家鋁廠,曾是黑山最大的工業(yè)企業(yè),但在2021年12月關閉了?,F在,除了一家熱電廠,黑山沒有任何工業(yè)。只有加入歐盟,黑山人才有更多機會,國家才有依靠。

我問喬萬,他是否擔心一旦加入歐盟年輕人都會離開黑山。

喬萬說,剛開始會有很多年輕人離開,但他相信,他們最終還是會回來。

杜布羅夫尼克跳水的人(劉子超/圖)

2

一旦沒有了太陽,冬日的科托爾立刻就讓人感到寒意。我逛遍了老城,不知道還能去什么地方,于是又要了一杯生啤,坐到酒吧里,消磨時光。

黃昏時分,一個女人推門而入。她看上去四十多歲,也可能不止,有一頭亮棕色的頭發(fā),眼泡鼓鼓的,好像剛哭過一場。她坐到吧臺邊,像熟客那樣與喬萬打了個招呼,然后要了一杯啤酒。

我猜她是美國人。在略顯矜持的歐洲,其實不難分辨出美國人——他們很容易打開話匣子,而且一旦打開就滔滔不絕。

美國女人一邊喝酒,一邊向我和喬萬透露,她是拉斯維加斯人,有拉美血統(tǒng),在美國駐俄羅斯大使館工作,隸屬軍隊系統(tǒng),歸國防部管轄?,F在是圣誕假期,她獨自在歐洲旅行。假期結束后,她將調往澳大利亞。

“我討厭寒冷,但下雪的莫斯科美極了?!彼f,“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因為總算可以調到一個說英語的國家了?!?/p>

“是的,是的。”喬萬笑嘻嘻地附和美國女人。

“俄羅斯人其實相當友善。聽說我要離開,他們都很傷心。我的翻譯是個1992年出生的女孩,她聽說我要走,摟著我抱頭痛哭?!?/p>

“是的,是的。”喬萬說,“怎么會想到來黑山的?”

“說來話長。我先去了意大利——羅馬、托斯卡納——你知道,我們美國人喜歡托斯卡納。我一直想在意大利買房退休呢!在托斯卡納擁有一套房子,是所有美國人的夢想。然后,我坐船到了阿爾巴尼亞。我發(fā)現,那里的風景和意大利沒什么兩樣,但比意大利便宜多了。都拉斯你知道嗎?房子漂亮極了,面朝大海。我想,用我的錢可以在那里買個大房子了。何必非要在意大利呢?然后,我從阿爾巴尼亞到了這里。天,科托爾的老城美極了!我這兩天一直在想,要不要在科托爾也買一套房子?”

美國女人看了看我和喬萬,仿佛在征求我們的意見。不過,還沒等我們開口,她又繼續(xù)說道:“我要在科托爾待18天。我想沉浸在一個地方,慢慢地體驗。我在老城租了房子,便宜又寬敞。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老城里散步、吃飯。對了,我喜歡和當地人聊天!我覺得只有和當地人交朋友才是真正的旅行。我和廣場上那家咖啡館的小伙子就成了朋友?!彼D過臉,看了看喬萬,“現在,我們也是朋友了。”

“是的,是的?!眴倘f點頭。

“我有一個問題,”美國女人問喬萬,“你覺得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有什么不同?”

“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眴倘f說,“但也很政治化……”

“哈哈,那你要原諒我!我們美國人很直接!”

“我認為我是黑山人,因為我出生在這個國家。”喬萬說,“但實際上,黑山人和塞爾維亞人是同一個民族,說同樣的語言。在黑山,有人會故意強調黑山人與塞爾維亞人不同——但那么說只是想煽動民族情緒。”

“南斯拉夫內戰(zhàn)呢?你的父母會給你講當時的情況嗎?”

“他們只是告訴我發(fā)生了這件事,但從沒給我講過具體細節(jié)?!?/p>

美國女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拔颐靼住拖裎乙膊粫o我的教女講我在‘9·11’那天看到了什么,或是我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看到了什么?!?/p>

“你在這兩個國家待過?”我問。

“我在這兩個國家待過很長時間。我親眼看到過爆炸?!泵绹丝戳丝次遥笆堑?,你可以說,我經歷了很多。但我只會告訴我的教女發(fā)生過什么事,從來不會向她透露更多細節(jié)——你不會希望下一代了解那些殘酷的事情,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事情?!?/p>

科托爾投食動物的男人(劉子超/圖)

3

我喝完啤酒,在老城找了家餐館。飯后,下起雨來,風里夾雜著雨星。我再次回到那家酒吧,但美國女人已經不在了。

“她剛走,又喝了五杯。”喬萬說,“你認為她是美國大使館的嗎?”

“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眴倘f說,“我對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保持懷疑?!?/p>

“她說你們是朋友?!?/p>

喬萬笑著聳聳肩。

我又要了一杯啤酒,小口喝著。沒過多久,又有兩個男人大大咧咧地闖了進來。其中一個男人用后背抵住大門,使勁嘬了口煙屁股,將煙頭彈進雨中。

這個男人穿著西裝外套,里面是一件繪有小雞圖案的卡通T恤。他的同伴穿著一套防水戶外裝,但腦袋是其軟肋。一綹稀疏的頭發(fā),被雨水打濕,像紙片一樣黏在腦門上。他們說俄語,眼圈發(fā)黑,看上去十分疲憊。兩人點了雞尾酒,在另一桌坐下。

我們聊了起來。穿西裝外套的叫尼古拉,穿戶外裝的叫亞歷山大。兩人都是彼得堡人,目前正在海外“流亡”。尼古拉告訴我,俄烏沖突爆發(fā)半年后,俄羅斯政府發(fā)出軍事動員令,他們趕在動員令生效前逃了出來,先去了塞爾維亞,又來到黑山,希望在這里找到一個落腳之處。

我問他們打算“流亡”多久?

“我們租了輛車,開著四處轉悠,想找到一個適合長居的地方。”尼古拉說。

一個女孩走進酒吧,穿著米色風衣和黑色絲襪,膚色蒼白,涂著鮮艷的口紅。她一進來就自報家門,說她是搭乘廉價航班,從英國飛到這里的。

“坐飛機時,我把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簡直像一只熊?!?/p>

“你能不能說慢點?”尼古拉說。

“我在飛機上像一只熊。你們從哪里來?”

“我們從俄羅斯,他從中國。”亞歷山大說,“你要喝點什么?我們請客。”

“真的嗎?我還沒和俄羅斯人、中國人一起喝過酒呢!”

“今天是你的好機會!來點巴爾干的烈酒怎么樣?”尼古拉喊道,“來四杯李子白蘭地!”

我們按照俄羅斯的方式喝酒——一口悶。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喝第三杯的時候,英國女孩的臉上已經泛起紅光。她高興地拿出手機大聲說:“我要拍照告訴我在英國的女朋友,我在跟兩個俄羅斯人和一個中國人喝酒!”

午夜時分,酒吧要打烊了,尼古拉和亞歷山大意猶未盡,邀請我們去他們的公寓繼續(xù)喝。

“我們租的是海景房,有伏特加,有音樂!”

尼古拉不斷重復著這句話,臉上混合著疲倦和興奮。我心中暗忖:“我一定要記住這張流亡者的臉!”

起初,英國女孩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決定和俄羅斯人一起走。我和他們在酒吧門前告別,冒雨走向旅館。雨點像貓爪子,輕輕拍在身上,身后的石頭路上響起英國女孩的高跟鞋聲和俄羅斯男人的笑聲。

科托爾的東正教堂(劉子超/圖)

4

離開科托爾,我坐上汽車,前往首都波德戈里察。汽車途經最后一座海濱小城布德瓦,隨后向北駛入洛夫琴山脈。這意味著我已經徹底告別地中海,進入巴爾干腹地。窗外的風景越來越貧瘠,山石上寸草不生。一路上看不到田地,也看不到工廠,只有灰色的石頭袒露在大地上。

黑山有一首古老的民謠,以戲謔的方式講述了這個國家的起源:上帝創(chuàng)造完世界,發(fā)現袋子里還剩下不少石頭。他干脆將這些石頭倒在一片荒野上,于是就有了黑山——眼前的景象倒真與民謠所唱的一樣。

中世紀時,黑山曾是塞爾維亞王國的一部分,后來才成為獨立公國。到了14世紀,奧斯曼土耳其人開始侵蝕巴爾干半島,15世紀時已經征服了黑山周邊的土地,但是黑山人不愿投降。他們放棄了斯卡達爾湖畔的家園,躲進遍布石灰?guī)r的洛夫琴山脈。然而,這片土地太過荒蕪,就連統(tǒng)治者也經常離開這里,搬到富庶的威尼斯居住。他們甚至一度打算徹底將權力移交給主教,告別這片凄涼之地。

與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綿延了四個世紀,塑造了黑山人的民族性格和尚武傳統(tǒng)。令人驚嘆的是,這個小小的山國竟然從未被土耳其人完全征服。黑山人的堅韌不拔固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這里的環(huán)境太過惡劣。入侵的土耳其人時常發(fā)現,他們會因為無可劫掠而陷入饑餓的絕境。

群山環(huán)抱的采蒂涅是黑山昔日的皇城。1918年之前,這里一直是黑山的首都。我發(fā)現,它更像是一座雜草叢生的小鎮(zhèn),樸素的平房之間夾雜著歐式別墅和東正教堂。汽車駛過寂靜的街道,經過尼古拉一世國王的王宮——看上去就像一座山間的驛站。汽車站里同樣冷冷清清,沒有人下車,只有一個農民長相的男人上來,目光空洞地望著窗外。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南斯拉夫聯邦成立。作為加盟共和國的黑山將首都遷至今天的波德戈里察。在南斯拉夫時代,它被稱作“鐵托格勒”,意為“鐵托之城”。

我在波德戈里察的汽車站下了車。站外就是一片鐵托時代的住宅區(qū),墻皮開裂,遍布涂鴉。我拖著行李,走在飄滿落葉的街上,感到時光倒流,仿佛回到南斯拉夫時代的晚秋。

這種感覺并沒有維持太久。一走出那條街,情形就變得有些不同。我預訂的公寓位于一片新建的住宅區(qū),通向那里的道路已經平整,花壇里是剛種下的樹苗,路邊還有幾家商務風格的咖啡廳。一路上,我看到不少豪車呼嘯而過。在波德戈里察這樣的小城,什么人會開這樣的車?

我發(fā)現,這些豪車不僅車窗緊閉,而且全貼著深色的玻璃膜。只有一次,在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一輛豪車打開了一道窗縫,從里面探出一支雪茄的煙頭。

后來,房產中介告訴我,俄羅斯寡頭擁有這個國家40%的房產。黑山還有不少賭場,海邊甚至有專門為超級游艇設計的碼頭,因為使用歐元,這里也成了一些西方富豪的洗錢之地。

“你這間公寓的主人也是俄羅斯人?!狈慨a中介笑著介紹,“我們負責幫他打理一切?!?/p>

我為這間公寓支付的可怕房費終于有了解釋。不過,想到自己的血汗錢即將進入寡頭的腰包,真有點哭笑不得。

“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快到了。如有任何問題,請隨時聯系,我們將竭誠為您服務?!闭f著,房產中介遞上一張英文名片,然后躬身后退,輕輕將門關上。

我在薩格勒布已經過了一次圣誕節(jié),那是天主教的圣誕節(jié)。如今,我又要在黑山過一次東正教的圣誕節(jié)?;叵肫鹚_格勒布圣誕節(jié)寂靜的街道,我趕忙在樓下的超市買了煙熏牛肉、火腿、奶酪、番茄、黃瓜、青紅椒,還有一瓶李子白蘭地,一股腦放進寡頭的大冰箱,以防自己在節(jié)假日期間缺水少糧。

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鐵托(劉子超/圖)

5

波德戈里察位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是一座混雜而分裂的城市。城市不大,可以隨意步行。我走到奧斯曼街區(qū)——這里曾是土耳其城鎮(zhèn)的中心,至今仍可見到土耳其人占領過的痕跡,不過昔日的繁華已經時過境遷:傾圮的土墻、薊草、灌木叢、散落的木屋、蕾絲窗簾、窗臺上的歐石楠,還有從鐵皮煙囪里冒出的藍色炊煙——這一切仿佛都在表明,曾經的城鎮(zhèn)中心已經蛻化成一個半城半鄉(xiāng)的地方。

我走到莫拉查河畔,看著眼前的河水與石橋。“河流是單調的亮綠色,清澈,如蛇一般蜿蜒,在沙子和鵝卵石上淌過。南斯拉夫人特別喜歡這顏色?!丙愗惪āろf斯特在《黑羊與灰鷹》中寫道。如今,河水的顏色依舊,也依舊一路奔流,對歷史似乎全無芥蒂。

我走進一家餐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了一盤混合烤肉,里面有牛肉、羊肉、辣味香腸和卡巴布烤肉,價格還不到人民幣60元。我正吃著,一個吉卜賽男孩敲了敲窗玻璃。他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眼睛像小動物一樣熠熠放光。他指了指我的餐盤,示意我分給他一點。

我把兩塊沒動過的烤肉放在餐巾紙上,打開窗戶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朝我點了點頭,然后背過身子吃起來。我這才注意到,他身后還站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她站在那里,仰頭望著狼吞虎咽的小男孩,眉頭微蹙,臟臟的小臉上全是渴望。

我想起在薩格勒布時,有人曾對我說過,巴爾干有很多吉卜賽人,最窮的是黑山和阿爾巴尼亞的吉卜賽人。可面對眼前的景象,我又能做些什么?我迅速吃完,匆匆離開了這家餐廳。出門時,我看到那兩個吉卜賽小孩還徘徊在餐廳門前的空地上。

我跨過大橋,來到莫拉查河西岸。路邊的街心公園里,有一座鐵托雕像。就像蘇聯到處都有列寧雕像一樣,鐵托雕像也曾遍布南斯拉夫的各個角落,如今卻不多見了——從斯洛文尼亞一路至此,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我仔細打量這尊雕像:一身戎裝的鐵托身披風衣,背著雙手,目光低垂,一臉思慮,仿佛他已經預見自己死后國家分崩離析的命運。我繞到雕像背后,看到有人在鐵托的手里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時塞的,紅色的花瓣依舊鮮艷,但邊緣處正開始枯萎。

如此看來,這個國家還有人懷念鐵托,懷念那個時代。我想,這就是那朵玫瑰花所要表達的。

沿著新城的大街,我又走了半個小時,最后來到基督復活大教堂。這是一座塞爾維亞風格的東正教堂,歷經二十年的建設,終于在2013年落成。教堂有著恢宏的圓頂、高聳的鐘樓和金色的十字架。底部是粗鑿石材——來自洛夫琴山脈的灰色大石頭,與頂部的精雕細刻形成鮮明對比。

我隨著人流步入教堂。巨大的吊燈與鋪天蓋地的鍍金壁畫交相輝映。這是圣誕節(jié)前的禮拜日,每個人都做著同樣的動作:走到圣像前,在胸前畫十字,低頭親吻圣像,最后轉身離去。

從杜布羅夫尼克城外的波珊卡村遠眺黑山的群山(劉子超/圖)

6

傍晚時分,我在黑山國立劇院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下。低低的陽光照在路牌、圓桌、戶外椅和來往的行人身上。隔壁桌是一個獨自喝雞尾酒的女孩。我問她喝的是什么。她說尼格羅尼。于是我也點了一杯。

女孩叫卡特琳娜,在波德戈里察出生、長大,在一家酒店做過五年前臺?,F在,她給美國納什維爾的一家比薩連鎖店當外賣接線員。

我問她,美國的比薩店為什么會在這里找接線員?

卡特琳娜說,比薩店的老板是一名黑山移民,所以把接線員的差事外包回了老家。老板給她的工資是每小時7美元——在波德戈里察,這算是不錯的收入,但卻只相當于納什維爾最低工資的一半。

“訂餐的美國人知道你在黑山接電話嗎?”

“完全不知道。”

我問卡特琳娜是怎么找到這份差事的。

她說,是一位好朋友介紹給她的。朋友先干了一段時間,直到有了孩子。

“她是我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卡特琳娜說,“我們至今每周都會見面?!?/p>

“見面做些什么呢?”

“我們會約在公園里,一起遛娃?!?/p>

此刻,兌過水的陽光給人一種淡淡的秋日之感。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兩個女孩一起遛娃的畫面,溫馨,又有點滑稽。

卡特琳娜留著齊耳短發(fā),化著淡妝,穿一件綠色翻領毛呢外套。她捂著嘴,打了個哈欠,說自己今天凌晨4點就起床了,因為要上美國時間的夜班。

“夜班很辛苦吧?”

“我其實更喜歡上夜班,因為夜里訂比薩的人很少。有時,一整晚只用接20個電話?!?/p>

“這份工作最讓你驚訝的是什么?”

“美國人的胃口?!笨ㄌ亓漳炔患偎妓鞯卣f,“有時候,他們一個人會點一張13寸的大比薩,還要加上炸雞、薯條和大桶可樂。”

“這家比薩的味道如何?”

“我沒吃過?!笨ㄌ亓漳日f,“我還沒去過美國?!?/p>

她從飾有金鏈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盒ESSE牌女士香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上。她的指甲修剪整齊,涂著透明的指甲油。

“我申請過兩次美國簽證,但都被拒了?!彼鲁鲆豢跓?,“相比歐洲,我其實更喜歡美國,因為美國人不像歐洲人那么勢利——他們根本不知道黑山在哪兒?!?/p>

卡特琳娜笑起來。

“為了申請簽證,我每次都準備了很長時間。我甚至連塞爾維亞都不敢去,因為他們和美國的關系不好,我擔心簽證會受影響?!?/p>

“可美國為什么拒簽你呢?”

“我29歲、未婚、能說流利的英語——簽證官大概認為我有移民傾向?!?/p>

我點點頭。

“實際上,我只是想去美國看看。為了這份工作,我記住了納什維爾所有的地名和地標,我甚至知道最近又開了哪些餐廳和店鋪。所以,我想去納什維爾親眼看看這些地方,想去店里嘗嘗比薩的味道。如果我喜歡我看到的一切,我可能會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生。但我從沒想過當非法移民?!?/p>

“可簽證官不相信?!?/p>

“你得向他們證明?!笨ㄌ亓漳日f,“可我拿什么證明我并不想做的事?”

“的確很難?!?/p>

“如果你一直渴望某個東西,不甘心失敗,你就會越來越痛苦。以前我確實很想去美國,我不喜歡波德戈里察,不喜歡這里的生活。但是被拒簽兩次以后,我開始學會喜歡我已經擁有的東西了?!?/p>

卡特琳娜用橘色攪拌棒,撥弄著那杯紅色尼格羅尼酒中的冰塊。

“這里至少有調得不錯的尼格羅尼酒。”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還有平安夜也在營業(yè)的酒吧?!?/p>

卡特琳娜微微一笑,吸了口煙,把火星熄滅在煙灰缸里。

在我們置身的這條林蔭道,很多當地人坐在兩側的戶外椅上,喝著咖啡或雞尾酒。樹葉一片金黃,大部分依舊掛在枝頭。一個小男孩站在平衡車上飛馳而過,一對夫婦逗弄著嬰兒車里的孩童,一個流浪歌手唱著巴爾干的流行歌曲。

越過公園里那片灰色的沙灘,青色的莫拉查河一路向南奔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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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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