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收看了《脫口秀大會》一至五季的普通觀眾,到2024年,每周追看《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喜劇之王單口季》兩檔脫口秀綜藝節(jié)目,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更多脫口秀女演員“上桌”了。
豆瓣上的“脫口秀大會小組”里,組員“但是還有脫口秀”統(tǒng)計了《脫口秀大會》第一季至第五季女演員的占比:10%,26%,24%,22%,31%;今年,《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女演員占比27%,《喜劇之王單口季》女演員占比24%(兩檔節(jié)目中的女演員數(shù)相加,比之前幾年都多了)。
曾經(jīng),脫口秀段子里的“女性視角”多么稀有?!睹摽谛愦髸返谝患揪偷桥_的思文講自己的親密關系,調(diào)侃和丈夫是睡上下鋪的兄弟。第三季的楊笠,只是說有的男人“明明看起來那么普通,他卻可以那么自信”,就讓她在很長時間里遭到輿論攻擊。
今年,女性視角的作品更豐富、更生猛地涌上脫口秀舞臺。當然,不是“談論性別議題”就意味著好,有的段子結(jié)構(gòu)緊湊,但論點陳腐、老套;也不是說女演員沒有以性別痛點為創(chuàng)作切口就不好。我想說的是更多的女演員走上了脫口秀舞臺,她們用優(yōu)秀的段子賦予了“女性視角”這四個字更廣闊深邃的含義。
雙胞胎顏怡顏悅在《脫口秀大會》第二季就出現(xiàn),她們今年的段子也很有銳度:給男孩和女孩取名癖好的不同反映出了對不同性別孩子的期望和規(guī)訓:男孩名字是“動靜很大的”“被寄予厚望的”(比如在場的廣智、志勝、大張偉),女孩名字(比如她們的怡、悅)就是“emoji”(表情包)。此處有一個地獄笑話:女孩名里很少有動詞,除了招娣。
“脫口秀大會小組”的組員wild alice評價,參加過兩屆比賽的步驚云“展現(xiàn)了一個女性的女性意識是如何進步的”。以前的段子里,步驚云總是講自己的老公,“但是這次她的段子里老公是一個面目很模糊的人,她講的主軸不是她老公,而是她自己的感受……婚姻本身和愛情其實毫無關系,離婚也和愛情無關?!?/p>
兩年前,唐香玉在比賽中一輪游,但許多觀眾記住了她是“全村第一個全日制女碩士”。這次在《喜劇之王單口季》里,唐香玉調(diào)侃,因為她有了名氣,她從家譜里沒有名字的“唐氏四子長女”變成了“唐氏四子長女香玉”。但在自己家,她還是“里外不是人”,家里人說,以后家里房子給弟弟,你不結(jié)婚,都沒有自己的房間住。弟弟急了,不是說好的給我買新房嗎?太妙了,女兒沒有自己的房間,兒子嫌棄的是自己沒有新房。
唐香玉接著講家里人對她的催婚,弟弟都快結(jié)婚了,“你不結(jié),你弟還得結(jié)?!彼龁?,我跟誰結(jié)呢?“你先別管跟誰結(jié),你先結(jié)?!毙χ袔I,細思極恐,讓人想起那些被家庭當作有交換價值的物件的女性——窮人家為了給兒子娶妻,先嫁女兒換彩禮的例子實在太常見了。
唐香玉還講到,她從四五歲就被預設,以后會有一個婆家:不會疊被子/包餃子,婆家會笑話。那是她恐婚的開始。我們知道,語言是偏見的溫床,措辭代表了思想的慣性:給女性預設的結(jié)婚之路,就是她必將從一個家庭被調(diào)入另一個家庭,她要學做家務,讓自己更有用。
還有很多第一次參加線上節(jié)目的演員,讓人眼前一亮。
臺風輕松的菜菜講自己有一次半夜來月經(jīng),叫跑腿外賣員買衛(wèi)生巾,外賣員偷偷摸摸,要用黑色塑料袋把衛(wèi)生巾裝起來,因為怕衛(wèi)生巾“被看到”。在段子里,因為沒有黑色塑料袋,菜菜點了一箱牛奶,外賣員把牛奶裝到塑料袋里、把衛(wèi)生巾裝到牛奶箱里。男性畏懼衛(wèi)生巾,但男明星可以代言衛(wèi)生巾,菜菜理解,因為“流量大”嘛。
在段子的最后,菜菜講到,女性一生中有六年半會處于月經(jīng)期,在衛(wèi)生巾上的消費超過五萬元,所以她寫這套段子就是來“賺經(jīng)費”(此處為雙關語)。
大山里出來的女孩echo,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她這么說:這個家庭的排列組合,可以看出我們家真的喜歡女兒。
長相可愛的山河吐槽自己被形容為有旺夫相,“我第一次聽說能從一個人的臉上看到另一個人的命運?!?/p>
女性rapper(說唱歌手)于貞說,rapper塌房,“塌男不塌女”。男rapper的主題一般是票子、車子、妹子,對極了,哈圈一些男性創(chuàng)作者物化女性的歌詞就是這么糟糕。她說自己曾經(jīng)是HPV宣傳大使,但其實很多男rapper才是傳播大使,因為他們身上“真的有點東西”。這句講完,臺下的張雨綺立馬拍燈。觀眾歡呼。
在節(jié)目里,領笑員(有投票資格的名人嘉賓)對這些女演員段子的理解,或者不理解,都讓節(jié)目變得更好看。
張慧打扮利落,說話邏輯性強,在“強勢”的舞臺人格下,她質(zhì)疑了基于性別的雙重標準:同樣是提要求下命令,為什么在有的人身上是有領導力,她做同樣的事情就是“給人壓力”?別人會被夸好man,為什么沒有人夸她好woman?
張雨綺喊,“好woman!”張慧的表演結(jié)束,另一位領笑員竇文濤猶豫要不要拍燈,該忠于我的良心還是忠于現(xiàn)場壓力?張慧微笑著說,忠于我的壓力。竇文濤又說,沒有伸手(拍燈)的勇氣。張慧又說:能理解,有的男人是這樣子的。領笑員的表現(xiàn)讓張慧的段子更完整了。
尼日利亞女性主義作家阿迪契在《親愛的安吉維拉》里寫:“悲哀的事實是——這個世界滿是不喜歡女性擁有權力的男男女女。我們慣性地將權力認作是男性的,強大的女性是反常的,于是她要承受各種檢視。我們對強大的女性會有各種苛求——她謙虛嗎?她會微笑嗎?她是否知恩圖報?她有居家的一面嗎?我們評判強大的女性的標準是要比評判男性的苛刻得多的?!?/p>
根深蒂固的觀念是可以改變的。這些女演員在做的就是這樣的事。她們在努力“上桌”,讓自己的故事被聽到,挖掘一片沃土,沃土里還有很多寶藏。
坐地鐵很擠,租房子很小,已經(jīng)有很好的段子,這樣的話題講到盡頭也就這樣,再聽,不免乏味。但還有很多段子可以由女性講出來,生理上的痛苦還有很多沒有觸及(光是月經(jīng),就有痛經(jīng)、閉經(jīng)、月經(jīng)禁忌這么多內(nèi)容可以講),語言的陳規(guī)還有很多可以打破(比如“婆家”“嫁人”等等詞語背后代表的固化的一切),性別不平等的境遇還沒有被講盡。
長久壓抑的苦難和不公,很沉重,但也可以以好玩的方式講出來。期待她們能探索更多的敘事。
楊笠今年在節(jié)目里講的段子可以用作本文的收尾:“我要用我的語言撫平這個世界上女人們心中所有的傷口……你不懂在這個場子里,有多少傷口在悄悄愈合,你仔細聽,這是血肉正在瘋長的聲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