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仍不知道一只燕鷗能活多少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 日期: 2024-08-10

“很多人都說,瀕危物種沒了就沒了,為什么要花費這么多人力物力去保護它們?好比前線幾乎是一片廢墟,不剩多少資源,為什么還要守衛(wèi)它?因為如果不守,就會有新的后方變成前線。人類對環(huán)境的破壞是不可逆的”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產卵前,中華鳳頭燕鷗會給伴侶喂食(何既白/圖)

燕鷗的島

穿行于漫過頭頂?shù)木G草,空氣里蒸騰著植物、泥土和海水的氣味,短促嘈雜的鳥鳴聲越來越近。小徑深處是一間木屋,走上三四級臺階,推開門,在昏暗狹小的屋內摸索著窗戶的位置,掀開窗板的瞬間,光亮和潮水般的鳴叫聲一起涌進來,成百上千只鳳頭燕鷗在眼前喧鬧、翻飛,遠處是沒有盡頭的天空和大海。

燕鷗們察覺不到木屋里的視線,它們忙著孵蛋、照看雛鳥、閑逛或者與鄰居們吵架。每年春末,鷗群分批從東南亞的越冬地飛來位于浙江沿海的無人海島,用三四個月的時間生育雛鳥,直到夏季末尾,雛鳥學會飛翔后,它們才逐漸離開。鷗群中,絕大多數(shù)是大鳳頭燕鷗,混雜著極少數(shù)中華鳳頭燕鷗,后者是島上觀察者的關注對象。

島上的一天往往從木屋觀鳥開始,其余的大部分時間,是坐在監(jiān)視器后面觀鳥。四塊監(jiān)視屏中,有兩塊顯示著繁殖場的全景,還有兩塊是中華鳳頭燕鷗聚集區(qū)的近景。從木屋和全景鏡頭中,能大致了解今年一百多只中華鳳頭燕鷗的巢位數(shù)和繁殖狀況,但要具體記錄一對燕鷗孵蛋時換孵的頻次、喂養(yǎng)雛鳥的情況,則需要志愿者參照24小時錄像的近景監(jiān)視屏來記錄。

兩名志愿者分別從近景監(jiān)視屏中選取了幾對重點記錄的燕鷗,但除非鳥腳上套有腳環(huán),否則難以分清鳥的長相,只能靠監(jiān)控攝像頭連續(xù)追蹤。睡過一晚后,邢泓靜看到監(jiān)視畫面總是充滿疑惑,“它們都是誰,這是誰的蛋?發(fā)生了什么?”看完監(jiān)控回放,她才重新厘清了場上的局面。

邢泓靜和劉嘉欣將這一過程稱為“破案”,案件結果有驚有喜。2024年5月6日,邢泓靜看到監(jiān)控區(qū)域地上的十幾個燕鷗蛋破開,看了回放才知道,有一只西伯利亞銀鷗飛來繁殖場,將燕鷗蛋逐個啄破取食。邢泓靜心疼不已,此前因為游隼的攻擊,燕鷗們已經(jīng)兩次棄巢。

5月10日則有好消息,劉嘉欣發(fā)現(xiàn)繁殖場在前一晚迎來了超過2000只燕鷗落島。之后島上進入平穩(wěn)的繁殖高峰期,截至6月5日,燕鷗巢數(shù)超過3500巢,正在繁殖的中華鳳頭燕鷗有48巢,成鳥的數(shù)量在高峰期至少有109只?!傍P頭燕鷗的巢很簡陋,僅僅是在地上刨出來的小坑,”劉嘉欣對著監(jiān)視器解釋,在繁殖場的砂石地上,窩在巢中的燕鷗分布得密集而均勻?!八鼈冏⒅鼐S持‘社交距離’,既需要群落帶來的安全感,又不喜歡其他燕鷗離巢太近,一旦有鷗越界,就會用喙啄擊?!?/p>

志愿者的工作依賴經(jīng)驗,需要能夠辨認鳥類品種、數(shù)清鳥群數(shù)量、拍攝影像資料、描述鳥類情況,第一次使用高倍數(shù)的望遠鏡和超長焦相機的人,可能連位置也找不準。劉嘉欣和邢泓靜從今年報名的三千多名志愿者中被選出,正是由于以往豐富的相關經(jīng)歷。

邢泓靜在小學階段開始觀鳥,媽媽洪琳是一名小學科學老師,也是資深觀鳥愛好者,她告訴邢泓靜,“會觀鳥,走到哪里都不寂寞。”2023年大學畢業(yè)后,邢泓靜短暫地進入一家開發(fā)AI識鳥技術的公司,原本以為有很多機會去戶外觀鳥,沒想到是坐在辦公室里工作。幾個月后,她辭了職,申請了國外的動物學研究生課程,趁著留學前的空當參與志愿項目。

劉嘉欣在大學學習林學,憑借對鳥類的興趣,選擇了與鳥類學研究相關的畢業(yè)論文選題。來鳥島之前,她曾專門去廣東南澳島看燕鷗,聽說中華鳳頭燕鷗極其稀少,翻遍了相機里的照片,希望能拍到它的身影。后來,朋友給她推薦了一部關于中華鳳頭燕鷗的紀錄片,《尋找神話之鳥》。

鐵墩島是一座由3部分島礁組成的小島,中間面積最大的那塊稱為“中鐵墩嶼”(拯救“神話之鳥”項目組提供/圖)

記錄神話

中華鳳頭燕鷗一度被認為已經(jīng)滅絕,20世紀關于它的最后一次確切記錄,是1937年動物學家壽振黃委托助手去青島沿海采集標本。后來直到2000年,臺灣攝影師梁皆得在馬祖列島拍攝到混居在大鳳頭燕鷗群里的中華鳳頭燕鷗,它的存在才重新被確認。

2004年夏季,浙江自然博物館(2018年更名為“浙江自然博物院”)受原象山縣海洋與漁業(yè)局委托,對韭山列島自然保護區(qū)進行了本地物種調查。與此同時,負責調查工作的研究員陳水華還想找尋中華鳳頭燕鷗,幸運的是,他在保護區(qū)內的一個小島上找到了。此后三年,調查團隊多次在浙江沿海開展繁殖海鳥調查,找遍三千多個島嶼后,在舟山定海五峙山列島也發(fā)現(xiàn)了繁殖中的中華鳳頭燕鷗。

人們很難想象燕鷗群在繁殖上會面臨多大風險,極端天氣,游隼、蛇、鼠等天敵的襲擾,尚屬于正常的自然考驗,而隨著近代人類活動范圍的不斷擴大,它們日漸失去適宜繁殖的島嶼,即使成功產下鳥蛋,還有可能遭遇人為撿蛋的打擊。中華鳳頭燕鷗在一個繁殖期通常只產一枚蛋,被撿蛋后,它們當年的繁殖很可能以失敗告終。

在人為干預之前的近10年,韭山列島沒有成功繁殖的中華鳳頭燕鷗。2004年的繁殖被兩場臺風打斷,風暴過后,場地只剩下遺棄的鳥蛋和雛鳥尸體。2007年它們再次出現(xiàn),時任保護區(qū)管理科科長張安康極為重視,專門安排一艘船守在繁殖島嶼附近,然而在外出補給的空當,附近漁民上島撿走了所有的燕鷗蛋,之后它們在韭山消失了。

為了恢復韭山列島的燕鷗繁殖種群,韭山列島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浙江自然博物院和美國俄勒岡州立大學等多方力量合作,于2013年正式啟動極危鳥類中華鳳頭燕鷗種群招引和恢復監(jiān)測項目。張安康在保護區(qū)內選定地形相對平緩的中鐵墩嶼(以下簡稱“鐵墩”),來進行這場前所未有的試驗——利用燕鷗在選擇繁殖棲息地時容易受同類影響的習性,通過在鐵墩放置假鳥模型、播放同類聲音,吸引遷徙過境的中華鳳頭燕鷗和大鳳頭燕鷗聚集。

2004年8月,浙江自然博物館調查團隊在韭山列島考察(陳水華/圖)

鐵墩是一座以巖石為主體的小島,在1厘米表示實際距離為2公里的地圖上,鐵墩看上去像一粒芝麻。它具有中華鳳頭燕鷗通常會選擇的繁殖地的特征,無人海島、有裸巖區(qū)域,但它仍不是適宜的環(huán)境——有些地方坡度較大,長滿雜草。保護區(qū)需要人工改造場地,在地面鋪設碎石,清理植物。

如今已是象山縣自然保護地管理中心副主任的丁鵬參與了招引項目最初兩年的鳥類監(jiān)測,“第一年人不敢上鐵墩,住在對面的島嶼上,有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沒有監(jiān)控,用望遠鏡觀測,電力僅靠一塊太陽能板支持,只能供電給音響和手機?!?013年直到7月份都沒有燕鷗在繁殖場停留,項目組一度以為招引失敗了,決定撤離,上島回收設備才發(fā)現(xiàn)音響沒有聲音。修好音響后,成群而來的鳳頭燕鷗降落在鐵墩,其中至少有4只中華鳳頭燕鷗。

得益于地方政府、媒體的關注,島上的監(jiān)測和生活條件在不斷地改善。2014年,保護區(qū)在鐵墩搭建了帳篷,駐島監(jiān)測人員能夠全天候、近距離地監(jiān)測燕鷗群,2016年,鐵墩有了鋼結構的宿舍和廚房,2018年,鐵墩安裝了視頻監(jiān)控系統(tǒng)。2024年邢泓靜和劉嘉欣上島后,32塊太陽能板和改進的電路已經(jīng)可以支撐起監(jiān)控設備、音響、冰柜、照明等一切日常用電需求,自來水和食物則由保護區(qū)管理船定期補給。

鐵墩招引項目的成功提高了中華鳳頭燕鷗的種群增長率,也為其他保護區(qū)實現(xiàn)燕鷗種群的保護和恢復提供了范例。舟山五峙山列島在2008年至2013年都有中華鳳頭燕鷗幼鳥被成功繁殖出來,但數(shù)量很少,2015年,浙江自然博物院與五峙山列島鳥類省級自然保護區(qū)開始合作實施人工招引項目。如今,韭山列島和五峙山列島已經(jīng)是全球最主要的兩個中華鳳頭燕鷗穩(wěn)定繁殖地,每年來繁殖的種群數(shù)量占全球成鳥總數(shù)的七成以上。浙江自然博物院2022年在溫州南麂列島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開辟出新的人工招引繁殖場,同樣在第一年獲得了成功。

燕鷗的數(shù)量持續(xù)增加,在浙江海島上誕生的雛鳥也會在成年后不斷重返出生地,誕生新的雛鳥。2013年之前,中華鳳頭燕鷗全球成鳥數(shù)量不足50只,2023年,成鳥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170只。

志愿者的日常工作是在監(jiān)控室記錄燕鷗的繁殖情況(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雛鳥的歷險

看著燕鷗們的生活,邢泓靜覺得它們遠比自己要了解這片海洋,“它們能找到繁殖場,能跟鳥群聚在一起,知道去哪里抓魚,感知天氣和洋流,它們已經(jīng)很厲害了?!?/p>

燕鷗們表現(xiàn)出來的技能常常讓觀察者感到驚嘆。劉嘉欣發(fā)現(xiàn),燕鷗會有意識地帶回不同大小的魚,“求偶時要叼大魚,而第一次叼回來喂給寶寶的是特別小的魚?!鼻笈紩r,雄鳥常常會用魚來吸引雌鳥的注意,育雛時,親鳥(雛鳥的雙親)會輪流抓魚回來喂給雛鳥,在觀察鐵墩7號巢(只有中華鳳頭燕鷗的巢有編號)時,劉嘉欣看見雄鳥在雛鳥孵出來后,叼回一條明顯小于以往抓獲的魚喂給它。

求偶期間,如果雌鳥接受了雄鳥的魚,它們的戀愛就可以步入空中炫飛的階段。連續(xù)3年擔任招引項目志愿者的何既白覺得,鳳頭燕鷗在空中求偶堪稱一場兩性高度配合的復雜表演,雌鳥與雄鳥會在空中互相追逐,頻繁切換“低頭”和“伸展”的動作,之后加速繞圈升高、繞圈滑行,最后動作達到高度同步,“像雙方互相評判、熟悉再到磨合以形成默契的儀式?!?/p>

在繁殖期間,燕鷗們也會做出許多讓人迷惑的行為。有一天晚上,一只大鳳頭燕鷗強行趕走了6號巢的雄鳥,隨后孵在了6號蛋上,6號雄鳥在一旁等待一晚上,才趁機奪回了鳥蛋。10號巢雌鳥與旁邊新來的37號巢夫婦大打出手,壓碎了正在孵的蛋,雄鳥來換孵時,雌鳥帶著黏在胸口的蛋飛走了,讓雄鳥在空地上找了半天。

劉嘉欣重點觀察的燕鷗中,有一只明星鳥,是2015年出生在馬祖列島的雌鳥“馬妞”,環(huán)志編號藍色A74,它的人氣之高,甚至讓它擁有一首專屬曲目《A74之歌》,“不怕巨浪熱太陽/不怕雷電風雨狂/飛向大海汪洋為理想/飛到地老天荒。”在2024年的繁殖中,馬妞順利地找到了配偶,生下了蛋,它的配偶也因此得到了“馬哥”這個綽號。然而,6月5日凌晨5時,馬妞在跟馬哥換孵以后,一直沒有飛回來。

馬哥是否在等待馬妞回來呢?5日傍晚,旁邊的37號巢親鳥跟馬哥換孵,馬哥起身讓開,那只鳥看了看蛋又走開了,邢泓靜推測,“37號的蛋下午破了,它可能是想確認馬哥的蛋是不是自己的?”馬哥重新孵了回去。

6日下午,馬哥飛走了,劉嘉欣松了口氣,“馬哥一直沒有食物補給,它連續(xù)孵蛋的時長已經(jīng)超過了去年記錄到的30個小時?!钡?0分鐘后,馬哥又回來接著孵蛋。到了晚間,馬哥在監(jiān)控里的身形明顯憔悴了,“羽毛很臟,沒有打理,樣子也蔫蔫的?!眲⒓涡老MR哥盡早放棄,“我不希望馬妞出意外,馬妞也許只是飛走了,但馬哥再不走就有生命危險了?!北O(jiān)控室里的人都在等待,看馬哥什么時候在繁殖和生存中作出抉擇,7日下午15時,馬哥似乎終于放棄了。

邢泓靜觀察的8號巢雛鳥是鐵墩2024年第一只出生的寶寶,由于雌鳥在孵蛋時趴的姿勢比其他燕鷗都低,像一張小餅,邢泓靜給它取名為“餅姐”,雛鳥因而得名“餅仔”。餅姐和餅哥是“孵蛋模范生”,“餅姐基本不怎么動,默默地孵蛋,餅哥稍微多動一些,但被鳥啄了,也不太會啄回去?!钡鼈儗τr似乎并不拿手。

餅哥總是站在餅仔身邊,不像其他燕鷗一樣將雛鳥護在身下,露在外面的餅仔幾次受到周圍成鳥的攻擊。而餅姐,因為錯過了餅仔的出生,回來換孵時繼續(xù)孵在了破裂的蛋殼上,直到餅哥引導她三次,她才認出了餅仔。當天下午,餅姐試圖讓餅仔跟著它從一米高的臺階跳下去,轉移到燕鷗更密集的下方平臺,幾次嘗試都失敗了。晚上餅哥回來后,帶著餅仔從另一條下坡路線進行轉移,餅仔連滾帶爬地到了新窩。

但下方平臺過于擁擠,餅姐再一次帶著餅仔搬家,途中餅仔不慎落入草叢。由于掉落位置在繁殖場邊緣,邢泓靜和監(jiān)測負責人走進去將餅仔放回了原處。6月9日深夜,餅姐又在與其他燕鷗的打斗中被推入草叢,出生才一周的餅仔跟著它走進了草叢,再也沒有走出來。

邢泓靜在周記中寫道:“餅姐多次扎進草海里面,掙扎著,不斷地呼叫著,尋找著餅仔……一個小時后餅姐停止了尋找,草?;謴土送盏钠届o。”

丁鵬在監(jiān)控室觀察燕鷗(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把鳥看作個體

自從2022年辭掉上一份工作后,何既白每年夏天都會參與中華鳳頭燕鷗監(jiān)測的志愿工作,即使后來找了一份從事生態(tài)保護與研究的工作,他依然抽出時間重返鳥島。目前,他是招引項目中參與次數(shù)最多、總監(jiān)測時長最長的志愿者,2022年他的志愿地在鐵墩,后兩年在溫州南麂列島的平嶼,“這個項目能給我比較完整地去觀察一個物種的機會?!?/p>

何既白今年28歲,成長于四川,求學于武漢。讀大學期間,他雖然修習新聞學,但在宿舍養(yǎng)滿了昆蟲和植物。他也有許多次在城市觀看候鳥的體驗,但過程總是匆忙的,“某天某城市公園出現(xiàn)一種‘明星’鳥類,人們前赴后繼地前往一睹為快,而后又隨著鳥的離開而四散不在。”

而在海島上,與候鳥的邂逅要直觀得多,何既白能夠知道每天大概有多少種鳥類經(jīng)停了小島,甚至能大概記錄它的性別比例和年齡比例,通過記錄不同鳥類的過境高峰時期,繪制出一幅粗略的華東沿海鳥類春季過境時間圖。

平嶼的人工招引項目于2023年正式啟用,落場繁殖的燕鷗群數(shù)量較少,何既白得以細致地觀察它們,“一旦把每只鳥都當作獨立的個體去觀察,留意它們與身邊同類的區(qū)別與互動,有趣的發(fā)現(xiàn)接踵而至?!彼罅颗臄z燕鷗的圖片、視頻,總結它們的換羽策略,分析它們在不同狀態(tài)下群飛的特征。

何既白也發(fā)現(xiàn)了燕鷗們很多有趣的“小動作”。感到炎熱時,燕鷗會張嘴喘氣、蓬起背部羽毛來散熱;面對風雨時,燕鷗身形緊縮,讓雨水順著防水的羽毛滴落;在鳥群中心的燕鷗,睡眠時會閉上雙眼,而靠近邊緣的燕鷗會傾向于讓面向鳥群外側的眼睛保持睜開。

觀察個體容易代入人的情感,但何既白清楚地知道,不能以人類的情感去猜測鳥類的行為邏輯,“有一些在繁殖場游蕩的成鳥,跟著雛鳥走,從人類的角度看,就像別人的爸爸媽媽在照看小孩,很溫馨,但如果一直看監(jiān)控,你會發(fā)現(xiàn)那就是一群以專門偷魚為目的的鷗,跟在雛鳥身邊,是為了搶下親鳥喂下的魚。”

何既白一年在鳥島上生活四個月,其余的時間里,他在舟山調查水獺。他脫離了大多數(shù)同齡人的生活軌跡,也沒有太多現(xiàn)實焦慮,“不去想買房、結婚的事情,我的生活很快樂。我也有焦慮,我焦慮的是不能解釋很多看到的(生物)現(xiàn)象,越深入自然,越知道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很少,越會變得謙卑?!?/p>

反復登上鳥島,花費無數(shù)精力去了解到的知識,也許在生活中派不上用場,何既白承認,“這些認知在短期內并不能作用于具體的實際性的東西,只是滿足好奇心,滿足人類最本源的對未知事物的渴求?!?/p>

《鳥類的行為》一書中記述了科學家們的有趣發(fā)現(xiàn),即鳥類的許多漫無目的的游戲行為僅僅是為了獲得快樂的反饋。對此鳥類學家馬蒂亞斯·奧斯瓦特認為,這也是人們觀察鳥類和研究鳥類的原因,“研究鳥類、登上月球或探究任何沒有實用性的領域都是毫無用處的。這只是學習基礎知識的過程,對人類來說很有趣;我們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但它實際上也只是一種玩耍罷了。”

劉嘉欣(左)和邢泓靜在木屋觀鳥(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數(shù)據(jù)的未來

2013年,中華鳳頭燕鷗繁殖種群人工招引和恢復項目正式開展的這一年,王思宇初入浙江自然博物館工作,加入了鳥類學研究團隊。她曾經(jīng)向社群招引技術的發(fā)明者、美國海鳥保護專家史蒂夫·克里斯提問,“人工招引到什么時候可以結束?”克里斯博士露出無奈的笑容,“一旦開始人工招引,就沒有結束的那一天。”

招引場是人工創(chuàng)造的繁殖環(huán)境,工作人員清除野草,不讓植被干擾燕鷗行動;鋪設石子,防止燕鷗蛋在傾斜的地面上滾落;抓捕蛇、鼠,減少天敵對燕鷗群的傷害;擴大繁殖地,讓更多個體聚集,壯大繁殖群的規(guī)模。

但實際上,任何一項舉措的撤出雖然對鳳頭燕鷗都會造成影響,卻未必會導致它們全部繁殖失敗。何既白舉例,“草對這類物種來說通常不是問題,習性相近的白嘴端鳳頭燕鷗選擇繁殖地后,早到的燕鷗的糞便會致使植物枯萎,它們在自然里并沒有那么脆弱。”

王思宇大致認同這一看法,“一個物種能夠延續(xù),說明它一定擁有足夠讓自己生存和繁衍的能力,但這是在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種群足夠龐大的情況下。當人類開始大張旗鼓地踏入它們的世界、造成棲息環(huán)境的劇變,甚至直接對這些物種進行捕殺和采集時,沒有一個物種能夠抵抗這種致命的威脅?!痹跇O度瀕危的情況下,進行人工招引繁殖幾乎是唯一有效的恢復種群的手段,但即便在人工招引場,一年繁殖出的雛鳥的數(shù)量也極少,2023年,鐵墩一共誕下66個中華鳳頭燕鷗蛋,最終只有28只雛鳥破殼而出。

至今,王思宇參與保護中華鳳頭燕鷗已有十年,但關于這個物種,還有太多問題不能給出答案,例如,“在繁殖的時候,中華鳳頭燕鷗夫婦是如何決定分工的?”“為什么它們的繁殖成功率這么低?”中華鳳頭燕鷗的聲音也是一個謎,它們雖然不是鳴禽,但能夠發(fā)出非常多不同的叫聲,“對它們聲音的解讀仍然只能是推測,也許其中表達的意思比我們想象的豐富。”

鐵墩的繁殖場,場上架設四個監(jiān)控攝像頭(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聶陽欣/圖)

一種生物成為一個獨立物種,一定有使它區(qū)別于其他物種的獨有的基因、遺傳性狀、特征和習性,但了解單一物種的生活史需要長時間的觀察和研究,結論往往建立在大量數(shù)據(jù)之上。浙江自然博物院的鳥類研究團隊在繁殖島年復一年地盡可能收集更多的數(shù)據(jù),比如中華鳳頭燕鷗繁殖個體的數(shù)量、出生幼鳥的數(shù)量、換孵和喂魚的頻次、食物的種類和大小、燕鷗的身體數(shù)據(jù)等等。此外,每一年繁殖期的后程,研究團隊還會對部分燕鷗幼鳥進行環(huán)志(佩戴印有編號的金屬環(huán)和用于野外辨識的彩色塑料環(huán)),以便長期跟蹤這些個體。

“中華鳳頭燕鷗平均能活多少年?”這樣看似簡單的問題,背后需要不斷對每年出生的幼鳥進行環(huán)志,持續(xù)數(shù)十年對環(huán)志個體進行跟蹤觀測,還要面臨個體意外死亡和未被記錄的風險。有時候,數(shù)據(jù)的意義在累積足夠多之后才能顯現(xiàn)出來,也只有在足夠多的數(shù)據(jù)之上,才能提出新的問題。這些問題都在一個大問題背景之下——為什么這個物種正處于瀕危的境況?

王思宇將瀕危物種比喻為生態(tài)保衛(wèi)戰(zhàn)的前線地帶,“很多人都說,瀕危物種沒了就沒了,為什么要花費這么多人力物力去保護它們?好比前線幾乎是一片廢墟,不剩多少資源,為什么還要守衛(wèi)它?因為如果不守,就會有新的后方變成前線。人類對環(huán)境的破壞是不可逆的。”

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像一張無比精密的立體網(wǎng)絡,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斷裂,必將對其他環(huán)節(jié)產生深遠的影響。有時候一個物種的消失,看似不影響系統(tǒng)的穩(wěn)定性,實際上是因為生物的多樣性尚足夠豐富,可以有其他物種來彌補生態(tài)位的空缺,但空缺總會到無可彌補的地步。王思宇舉例,“即使是一叢低矮的植物,也不是可有可無的,它可能是一只蝴蝶的棲居地,一只蝴蝶可能是一株果樹的授粉昆蟲。在清楚這個鏈條之前,誰會注意到,一叢雜草的消失會導致果樹減產?”

人類活動如何影響了環(huán)境,環(huán)境如何影響了人類世界?問題的答案需要經(jīng)過長期研究才能知曉,而在前因后果被厘清之前,就像“一只燕鷗能活多少歲”一樣,研究者能做的,就是盡力保護現(xiàn)存的物種,盡可能地收集數(shù)據(jù),去嘗試解開關于自然和生存的謎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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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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