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學者余世存的新書《打開金剛經(jīng)的世界》,源自新冠疫情中的一次講演。
2020年,北大86級的同窗線上“云聚會”,這一年,正是他們畢業(yè)30周年,因為新冠疫情,線下的相聚變得困難,這場特殊的校友重聚很快演變成一系列線上講座,除了要給同學們講講這30年來的人生道路,不同院系畢業(yè)的還得就自己的專業(yè)領域給大家做普及性講學。于是,物理系畢業(yè)的講起了量子力學,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講起了為什么自己半輩子了還在鐘情數(shù)學研究,而畢業(yè)自北大中文系的余世存,給昔日同學講的主題是:《金剛經(jīng)》的現(xiàn)代性。
“其實我一開始給他們講的是龔自珍,結果大家又讓我再講講《金剛經(jīng)》,這讓我很驚訝,因為我身邊并沒有多少人讀《金剛經(jīng)》,反而北大的2300多名校友中,有超過10%的人熟讀《金剛經(jīng)》,有些人還常年吃素。”即使那些沒有讀過《金剛經(jīng)》的校友,也流露出對這部經(jīng)典的興趣。
彼時余世存剛剛出版了一本關于龔自珍的著作《己亥》,那也是知天命之年他送給自己的禮物,在書中他重點研讀了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在余世存的心目中,龔自珍是清代重要的啟蒙思想家和改良主義先驅,但龔自珍同時也是《金剛經(jīng)》的身體力行者,除了誦經(jīng)、持咒,他還以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校訂佛學經(jīng)典,佛學在近代中國的復興,風氣亦由龔自珍而開。
余世存與《金剛經(jīng)》的緣分可以追溯到三十多年前,他在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辦公室無意中看到一本線裝本《金剛經(jīng)》。如今回憶起來,應該是鳩摩羅什的譯本。當時他并未在意,只是很隨便地翻了翻。他至今記得那本經(jīng)書的古樸模樣:大字、繁體、豎排……記得“無人相、無我相、無壽者相、無眾生相”這樣奇特的句式,但當時的閱讀感受磕磕絆絆,完全沒能讀進去。
“我們這一代人很值得反省。我們這一批86級的北大畢業(yè)生里,有那種物理系的、在我們看來是天才式的人物,他跟我們說,他覺得我們80年代在北大讀的物理學課程,比不上楊振寧和李政道在西南聯(lián)大讀的物理學課程,從世界性的眼光、從物理學科的前沿程度來講,他覺得有差距。我后來反思,可能人文學科也有同樣的問題,導致我們的心智和思維方式欠缺。第一次讀到《金剛經(jīng)》的時候,我完全無知,而且拒絕,我認為句式太特殊了,我無感。像我這樣對自己智力還很傲慢很自負的人,再一次接觸到《金剛經(jīng)》是2005年,二十年過去,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就讀進去了,讀進去之后,就對曾經(jīng)的自己感到非常羞愧。”
余世存經(jīng)歷過1980年代的思想井噴,整整一代人對西方哲學突然迸發(fā)出激情。現(xiàn)象學奠基人胡塞爾、存在主義者薩特、寫出古典美學杰作《拉奧孔》的萊辛、創(chuàng)立分析哲學的羅素……他們的著作并不通俗,當時卻人人捧讀,幾乎成為一種流行文化。他也曾經(jīng)做過不少“經(jīng)世致用”的事情,開過家政公司,研究過房地產(chǎn),在《中國科學報》當過編輯,在《中國土地》雜志擔任過副主編,在《戰(zhàn)略與管理》雜志當過執(zhí)行主編,甚至主持“當代漢語貢獻獎”長達十年……這些履歷,也構成了他的認知關鍵詞。但他最終離開了體制,冀望成為一個既不傍商也不傍官、有獨立人格的知識分子。
回歸傳統(tǒng)文化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余世存最先被老莊學說吸引,進而又重點研究《左傳》、《孟子》、《易經(jīng)》等書,推出了一系列關于中國傳統(tǒng)的著作。為了闡釋《易經(jīng)》的時間屬性,余世存把太陽歷系統(tǒng)嫁接到易經(jīng)之中,提供了一套“時間模型”,借助這一模型,幫助每個人理解自己在時間中的位置,以及與世界的必然聯(lián)系。他一口氣寫了《大時間》、《時間之書》和《節(jié)日之書》,形成了他自己的“中國時間”三部曲。
這些都是《打開金剛經(jīng)的世界》的書寫前提:在一個同時兼顧東西方文明的時空架構里重讀經(jīng)典。
從傳統(tǒng)的廣度來說,作為佛教典籍,《金剛經(jīng)》在一般家庭中的地位和影響甚至要高于四書五經(jīng),即使那些不解經(jīng)文奧義的婦孺都能誦讀一二?!耙磺杏袨榉?,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更是耳熟能詳?shù)馁收Z。
曾有年輕人問余世存,寫過那么多跟傳統(tǒng)文化有關的書,如果你可以穿越到古代,跟古人自由對話,你最希望見到誰?向誰提問?余世存毫不猶豫地回答:釋迦牟尼。
他把屬于文學的想象力也帶進了寫作過程?!洞蜷_金剛經(jīng)的世界》按照昭明太子分《金剛經(jīng)》為三十二品的結構,對經(jīng)文進行拆分闡述。從一開始便是實景還原,不但有經(jīng)文原文中描寫的佛陀在舍衛(wèi)國乞食、說法的現(xiàn)場,甚至模擬了佛陀的心理活動,這不得不說是一種大膽的想象力。按《金剛經(jīng)》“說法者無法可說”的教義,“若有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這種引申、發(fā)散和描摹,似乎都有謗佛之嫌。更有甚者,余世存不憚用基督教、希臘哲學、儒家以及老莊思想等等作為《金剛經(jīng)》的解注之引。
余世存說,“我不是從佛教教義去注解它,而是從知識的匯通角度來注解,換句話說,我可能是從雜家的立場去注解《金剛經(jīng)》的。這種注解《金剛經(jīng)》的方式不符合佛教義理,但我個人以為它是有意義的。”
從另一個層面來說,這種把《金剛經(jīng)》更多地視為思想著作的注解方式,可能反而為這部經(jīng)典爭取了更多的受眾。作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印刷圖書,超越千年的《金剛經(jīng)》早已超越了佛教經(jīng)文的范疇,潛移默化地成為中國古典思想和哲學精神的一部分。
書稿幾經(jīng)修訂,余世存仍然感到不安。他求助作家朋友魏真幫忙審讀,因她是懂佛法的人。是魏真的反饋鼓起了他的信心,她承認這本書有創(chuàng)見,也有點標新立異,很可能會引起爭議。但她安慰余世存:一切佛理其實都不可說,所有說,都是戲說,既然如此,不妨一說。
南方人物周刊:《金剛經(jīng)》這部經(jīng)典為何如此重要?
余世存:漢譯《金剛經(jīng)》一般特指鳩摩羅什公元5世紀的譯本,但在南北朝時代,《金剛經(jīng)》的地位還沒有那么高,因為達摩來到了中國,開始傳遞他的法門。他主張“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到(禪宗)三祖、四祖、五祖的時候,大家對這部經(jīng)典才開始重視。《金剛經(jīng)》因其義理和文辭,成為千百年來的漢語經(jīng)典。
從思想性上來說,這部經(jīng)典影響過唐、宋、元、明、清無數(shù)文化大家,給李白、王維、白居易、蘇東坡、黃庭堅、朱熹、王陽明等人提供了思想資源和精神哲學;現(xiàn)代中國的啟蒙思想家胡適把《金剛經(jīng)》列為國學經(jīng)典必讀書目之一。
南方人物周刊:即使不作為佛學讀物,《金剛經(jīng)》本身也是很好的哲學和思維訓練,它不斷地在說:非也。凡是叫那個名字的,都不是那個東西本身,凡是有相的,都是虛妄,通過不斷地否定,否定之否定,最后抵達徹底虛空,但這種極度虛空本身,又如金剛一般真實不虛,無堅不摧。這種虛無之實,就像“無常是常”一樣。但我發(fā)現(xiàn)你把《金剛經(jīng)》跟理想主義放在一起來討論,在你的認知里,是否成為“理想主義者”就意味著一種修行?
余世存:《金剛經(jīng)》全文不過五千字,里面腦力的碰撞非常吸引人,都是弟子發(fā)問,佛陀回答,全文沒出現(xiàn)一個“空”字,但你無處不感到它在說“空”,是一部思辨的代表作,所以讀《金剛經(jīng)》一定要用辯證的思維來讀。
因為建立在“空性”基礎上,《金剛經(jīng)》明確否定了貪嗔癡的拜物主義,對世界的探索也是如此。但《金剛經(jīng)》又明確否定了虛無主義。而理想主義者不依傍萬有,不執(zhí)著萬相。正因為對空無的理解如此透徹,對過去、未來知不可得,才能有堅實的人道主義和慈悲情懷,這是一種積極的現(xiàn)世態(tài)度。
南方人物周刊:在《打開金剛經(jīng)的世界》這本書里,你常常會用道家思想、古希臘哲學甚至基督教教義,去跟佛陀的論述互相印證或者互相比對,這可能也會令很多《金剛經(jīng)》的擁躉感到新奇甚至不適,但這似乎恰恰顯示出你研讀的立場:你這是學者式的讀法,而不是信徒式的讀法。
余世存:我們要理解這個世界,不是憑空理解,我們肯定自身先有一個東西作為參照系,拿著去跟它互相比劃,所有已知的知識都可以成為我們的理解工具。這也是我重讀經(jīng)典的方式,我去重新解讀孔子,我認為讀《論語》不應該按照儒家信徒那樣去讀,儒家信徒讀每一句,都是帶著崇拜心理在讀。但你要知道,孔子自己都是在變的,他不是僵化的。他一輩子里面學說觀點變了好幾次。他在少年時是理學,到了中年往易學的方向走,但他很快又回來了,回到了“仁”。到了晚年,他又從仁學轉向了教育學和易經(jīng)的學問。
南方人物周刊:當下人們閱讀或討論《金剛經(jīng)》的意義何在?
余世存:讀《論語》,讓你拿得起;讀《道德經(jīng)》,讓你放得下;讀《金剛經(jīng)》,讓你看得開。有這三部經(jīng)典文獻護身,現(xiàn)代人的身心就不至于那么焦慮。
新文化運動從1919年開始,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超過一百年了,但我覺得我們依然在消化它,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化完全。作為“五四之子”或者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傳人,我們現(xiàn)在在更大的困境前面臨失語,可以說,對于西方的文化,和對于我們自家的文化,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代人,到現(xiàn)在都還缺乏足夠的判斷。我們也沒有用我們所學到的知識,來安頓這片土地上的生民。這是我覺得我們80年代那批人內(nèi)心很大的焦慮所在,雖然我也不確切知道現(xiàn)在還有多少人會焦慮這個。
胡適、馮友蘭他們都說,新文化運動的前半世紀應該是從西方拿東西,后半世紀應該到自家的家底里面去找東西,但是到現(xiàn)在為止,到自家的家底里去找東西的新文化運動傳人并沒有多少,這很遺憾。那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們可能也陷入了一個“體用”的圈套,就是他解決不了到底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還是“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問題。我后來認為,他們的視野和格局反而不如明代那批“西學東漸”的學者更開闊。不管是西方的利瑪竇還是中國的徐光啟,我認為他們的格局高于胡適和魯迅,因為他們沒有從主義入手,他們從底層邏輯出發(fā),他們從數(shù)學、科技這些基礎的啟蒙開始,特別是他們翻譯了《幾何原本》,我覺得這是了不起的貢獻。這也是我這些年一直說的,我認為西方文化的最高代表就是《幾何原本》,而中國文化的最高代表應該是《易經(jīng)》或《道德經(jīng)》。
南方人物周刊:這幾年國學大熱,你對那些重新捧讀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讀者有什么建議?
余世存:我們對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往往缺乏一個系統(tǒng)性的認知,即便你讓現(xiàn)在的小孩去重讀經(jīng)典,他們往往也只是讀一些金句什么的,只言片語。我們對經(jīng)、史、子、集,對六藝之學,都是讀得很片面、很糟糕的。
國學的真正營養(yǎng),我覺得重要的是它背后的整個思想架構。所以我很反對讀中國文化從朱子開始讀,你從朱熹開始讀國學,從時間上說,就是對中國文化攔腰斬掉了一半,只用了2500年。我們還是要去讀《山海經(jīng)》、讀《黃帝內(nèi)經(jīng)》、讀《易經(jīng)》,這才是更前面的東西,這個時間邏輯要清楚。另外,朱熹有為《四書》升格的行為,但朱熹這個人格局太小,他選注《四書》,就是《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他選擇的這四本,全是儒家?!端臅返母窬植粌H小于六經(jīng),也公開排斥了佛、老。
在這一點上,反而唐代顯示出了文化的開放性,唐玄宗當時立了三經(jīng),把《孝經(jīng)》、《道德經(jīng)》、《金剛經(jīng)》同時頒行天下,這三部經(jīng)典分別對應著儒、道、佛,是一個比較均衡的體系,也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精神的底色。
我一直想做一個工作,我特別想重構這個世界知識的范式,我想在目前的人文社科和理工科的知識視野之外,用中國傳統(tǒng)的六藝,或者經(jīng)史子集,來重構我們的知識,比如每個現(xiàn)代中國人,一生之中應該要通讀和熟悉兩到三百部的經(jīng)史子集。
南方人物周刊:這是一個龐大的閱讀量,對于繁忙的現(xiàn)代人來說,要通讀兩三百部古代著作,聽起來頗有難度,有沒有什么速成之法?
余世存:沒有速成之法,你只有把它當成是我們?nèi)康闹R寶典,有一個完整性的學習,才能談及其他。就像《顏氏家訓》里說的“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你不通讀,你就沒有發(fā)言權。但現(xiàn)代信息社會有一個好處,如同我們看影視劇,我們可以有一個“快進”模式,當我們閱讀的時候,在通讀、不遺漏的基礎上,也可以提速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