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造身份成為菲律賓市長的華人女生,和她的黑產帝國興亡史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郭宇翔 日期: 2024-08-05

一系列的證據勾勒出了一段橫跨二十多年的跨境犯罪發(fā)展史。 一個經商失敗的商人,舉家移民至菲律賓試圖重整旗鼓。這家人的大女兒后來以假身份Alice Guo成為菲律賓一個縣級市的市長,以及當地一系列黑產的保護傘和白手套。 表面上看,Alice Guo是一位漂亮而親民的市長,一名熱衷芭比粉和玩偶的女生。而在她的掩護下,黑產園區(qū)里不斷上演著綁架、詐騙、非法囚禁等一系列惡性犯罪,受害人以中國公民為主,也涵蓋越南、馬來西亞、印尼、日本等多國公民。 這一系列事件也伴隨著2024年菲律賓官方對與Alice Guo相關聯的黑產園區(qū)的掃蕩以及對Alice Guo身份問題聽證會的舉行,引起了菲律賓舉國輿論的關注,并進一步促使菲律賓當局在2024年7月22日全面禁止離岸博彩業(yè)務這一黑產高發(fā)區(qū)的合法存在。 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館發(fā)言人于7月25日表示,這個決定順應民意,符合兩國人民的共同利益,中方愿與菲方繼續(xù)加強執(zhí)法合作。 7月26日,我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聯合發(fā)布《關于辦理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規(guī)定以“工業(yè)園”名義為跨境電詐提供場所等應認定為犯罪集團。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根據郭家的活動痕跡,以及獨家獲得的數十份菲方資料,逐漸勾勒出了這一事件的概貌。

菲官方對黑產園區(qū)的一場突襲

2024年2月25日,在菲律賓小城班班(Bamban)一個名叫寶富(Baofu音譯)的園區(qū)內,越南人Danny伺機逃走。他從公寓樓窗口跳了出去,翻出西側圍墻,在泥地、樹林與河床之間躲避八個保安的追捕。

他跑不遠,只得躲進附近的農場。保安們威脅農場主交出Danny,但這位農場主是美國空軍的退伍軍人,性格強硬,堅持保下了Danny,并向當地警方報案。

Baofu園區(qū)內一處名為“靜心亭”的建筑(聽證會材料)

Baofu園區(qū)內一處名為“靜心亭”的建筑(聽證會材料)

警方倒是派人來了,但要求Danny簽署一份放棄指控寶富園區(qū)內的尊元科技公司(Zunyuan音譯)的聲明:他沒有受到傷害,他是自愿離開的。Danny照辦后,很快收到了一張廉價航空機票,尊元科技威脅他在三日內離開菲律賓。

尊元科技是一家POGO,即菲律賓離岸博彩運營商(Philippine Offshore Gaming Operator)。通俗來說,POGO是菲律賓運營商提供的在線網絡賭博,過去一直合法,但只允許菲律賓境外的客戶參與。

在菲律賓蓬勃發(fā)展的20年里,POGO為菲政府帶來了大量收入,也給菲律賓及其鄰國帶來了不少如謀殺、人口販賣、綁架勒索、嚴重的非法拘禁、虐待、毒品交易等犯罪問題。

農場主的牧師朋友將此事上報總統(tǒng)反有組織犯罪委員會(以下簡稱PAOCC)。在機票即將失效的那天,PAOCC的人來到農場帶走了Danny,將其安置在首都馬尼拉的安全屋中。

Danny的逃跑或許鼓勵了其他被困的人。幾天后,馬來西亞人Dylan利用POGO公司的電話聯系了馬來西亞駐菲大使館,還附上了臉上淤青的照片。馬來西亞大使館以其公民被非法拘禁為由,向PAOCC求助。PAOCC以此為由申請了搜查令,并于3月13日突襲了寶富園區(qū)。

寶富園區(qū)緊鄰班班市政廳,是當地最大最現代化的建筑綜合體。進門處的辦公樓幾乎與園區(qū)同寬,后方是平房及四到六層高的樓房,設有超市和餐廳,以及14棟別墅和一個標準泳池。

這些別墅裝修得頗有華人風格:圓形大理石餐桌,10張實木茶桌,根雕擺滿了一面墻,寫著“家”字的書法和春聯隨處可見。據PAOCC報告,其中有三棟別墅通過地下隧道相連,在一棟價值400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500萬元)的別墅下面,有一個價值數百萬比索的酒窖。

Baofu園區(qū)的建筑,門上貼著對聯(聽證會材料)

Baofu園區(qū)的建筑,門上貼著對聯(聽證會材料)

據Dylan的證詞,他正是應朋友邀約來寶富慶祝春節(jié)。然而朋友把他單獨留下,接著出現了一位貌似主管的男子,收走了他的手機,說他已經欠了POGO公司3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3.7萬元),必須在POGO無償工作半年。“我被販賣了,30萬比索就是售價”,他想。

Dylan當時試圖往外跑,但保安給了他兩拳,他昏了過去。

PAOCC突襲當日,寶富園區(qū)內共有678名工作人員,其中包括383名菲律賓人、218名中國人、55名越南人、16名馬來西亞人、2名盧旺達人、2名印度尼西亞人和1名吉爾吉斯坦人。兩個月后,有167名中國人被送回上海,由上海市警方繼續(xù)調查。

PAOCC發(fā)現了數個保險箱,他們本打算用鉆機將保險箱鉆開,但突襲那天,所有鉆機工人都消失了,說是去參加一個會議。鉆機也不見了,他們只得花了10個小時找來乙炔焊槍。PAOCC承認這并不專業(yè),因為焊槍開箱時,噴射的火焰燒毀了一個保險箱。

但他們仍然收獲了成箱的文件,這為調查指明了方向:加密貨幣詐騙、殺豬盤、非法拘禁和漏稅。很快,中國駐菲大使館通知PAOCC,尊元公司有六名中國逃犯。其中名叫黃志楊的大老板,2021年菲方就應中國要求通緝過?!八浅ky抓,因為他會通過地下通道和直升機逃走,”PAOCC說。他們還發(fā)現黃志楊同時持有中國、圣基茨和尼維斯聯邦以及塞浦路斯的護照。

PAOCC還有些額外收獲:寶富園區(qū)的許多水電費、家政維護費都由Alice Guo(愛麗絲·郭)來支付,她還代表POGO出席過一些會議,簽署了文件。

Alice Guo正是班班市的市長。

2022年,Alice Guo以獨立身份參選班班市長,以不到500票的優(yōu)勢成為當地第一位女市長。

與菲律賓的許多城鎮(zhèn)一樣,班班多年來都深陷家族政治。但2022年,前任市長何塞·費利西亞諾(Jose Feliciano)轉而公開支持Alice。Alice當選后,她的競爭對手說,即使自己也想當市長,“但如果市長是Alice這么好的人,我們不想反對她?!?/p>

Alice Guo(左一)與選民互動(圖:YouTube賬號Alice Leal Guo)

Alice Guo(左一)與選民互動(圖:YouTube賬號Alice Leal Guo)

郭市長的身世之謎

打拉?。═arlac)位于呂宋島中部,距離馬尼拉兩小時車程,班班則在其最南端,得名于城鎮(zhèn)里一種茂盛的水生植物Bambania。在行政級別上,班班是打拉省直轄的二級市,面積不過250平方公里,人口不足8萬。

這里以農業(yè)為主,延續(xù)著鄉(xiāng)村簡單、緩慢的生活方式,市場只在清晨和傍晚忙碌。這也意味著當地還很貧窮:時常停電,道路不平整,許多人住在磚屋平房中。2020年,班班全市總收入折算不到人民幣3200萬元。

競選市長前,Alice Guo是一名商人。她至少擁有或入股了12家公司,涉及養(yǎng)豬場、肉鋪、屠宰場、豬飼料、食品加工、汽車買賣和服裝等,這些企業(yè)分布在馬尼拉、奎松、邦板牙省以及班班。

2019年,Alice買下寶富所在的農地,大約7.9萬平方米——差不多有9個足球場那么大,并申請了重新確定土地性質。兩周內,申請獲批,農業(yè)用地被更改為商業(yè)和住宅用地。

Alice后來說,自己在臨近班班的克拉克港區(qū)賣豬肉時,認識了餐館老板黃志楊,對方建議她在班班買地建房,于是他們成了合伙人?!皩毟欢际屈S志楊負責建設運營的,我只是申請了許可證,”Alice說,“我不知道他是逃犯,他經常去其他國家,有時還會給我?guī)ФY物。”

2021年,當Alice開始競選班班市長時,她從寶富園區(qū)退股,多數股份由一名奎松市居民接管。如今,PAOCC無法找到那名奎松市居民,并認為Alice的退股只是一種形式:Alice退股時,寶富園區(qū)被估算花費了約7.46億比索(約合人民幣9300萬元)建筑費,但Alice持有的50%股份,股本只有12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15萬元)。

但班班的居民并不知道這一切,他們看到的是一位可愛、親民、善良的市長候選人。

Alice Guo在養(yǎng)殖場(圖:YouTube賬號Alice Leal Guo)

Alice Guo在養(yǎng)殖場(圖:YouTube賬號Alice Leal Guo)

自稱生于1986年的Alice有著一張娃娃臉和一頭黑色直發(fā),聲音甜美,笑起來會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她拜訪了許多老人和婦女兒童,同他們緊緊擁抱,她給老人孩子們送錢、送蛋糕、送糧油雞蛋,跟孩子們一起賽跑,一起打樹上的果子,一起坐在路邊吃盒飯。

有一回她握著老奶奶的手聊天,說起自己胖了,她捏了捏自己肚子上的肉,讓老奶奶也瞧瞧。老奶奶伸手捏了捏她的肚子,然后兩個人都笑起來。

她還喜歡跳舞,也會經常拍短視頻分享自己的生活。在視頻里,她吃得很簡單,床上堆著迪士尼玩偶,被套枕套都是史努比,她還有許多卡通發(fā)夾,以及多種款式的香奈兒包。

她對粉紅色十分狂熱,不是淡粉,是芭比粉,鮮艷的熒光粉。衣服褲子帽子是芭比粉,應援色是芭比粉,活動現場的椅子是芭比粉,班班的圣誕樹是芭比粉,給市民發(fā)的禮物也是芭比粉。在她當選后,班班的市政府主頁也換成了芭比粉。在PAOCC的調查材料中,她的直升機也是黑中帶粉。

班班人很喜歡郭市長。與前市長常住馬尼拉不同,郭市長多數時間都待在班班,她積極招商引資,新造了健康中心,修了公路,她給班班市民組織免費的牙齒檢查、給貓狗打狂犬病疫苗,她給老人送生日蛋糕的活動則從競選時延續(xù)到當選后。

“她善良、樂于助人,總是在交通罷工時提供免費搭車服務,”一位班班的7-11便利店員工說,“如果有活動、葬禮,她會到場并提供免費的帳篷和椅子?!?/p>

7-11便利店也是郭市長引入班班的,她還為班班帶來了第一家麥當勞和Jollibee(快樂蜂炸雞,菲律賓著名快餐連鎖品牌)。

以市政廳為中心,郭市長在西邊建了POGO園區(qū),在東邊建了麥當勞。她說至少有超過200個班班家庭在POGO獲得了工作。

班班市政府網站主頁使用了Alice Guo喜歡的芭比粉配色

班班市政府網站主頁使用了Alice Guo喜歡的芭比粉配色

2024年5月之前,沒有人懷疑郭市長的身份。班班人相信她出生于打拉省省會,老家距離班班只有20公里,在班班長大,有時候也在其他城市做生意。在菲律賓電視臺ABS-CBN的采訪中,有的老人說他在郭市長10歲時就認識她了,也有人說郭市長已經在班班住了20年。但在郭市長的參選材料里,她所提供的在地居住時間是從2021年5月開始。

郭市長被菲律賓官方調查后,她仍然頗具人氣。她的支持者在社交媒體上鼓勵她,在小鎮(zhèn)里豎起支持標語,告訴媒體失去郭市長是巨大的遺憾。同粉絲追星會說的話一樣,支持者也在說“等待Alice”,“相信Alice”,“請給Alice一些空間?!?/p>

5月,郭市長出席了兩場調查寶富置地的聽證會,在聽證會上,她無法說清自己在成為郭市長之前的人生:她沒有小學到大學的學籍記錄,直到19歲才有出生登記;她名下有巨額財產,卻無法說明來源;她與人合伙做生意卻說不認識對方,她與兄妹們多次共同出國旅行,卻也說不認識。

6月下旬,菲律賓國家調查局通過匹配指紋,確認郭市長全名為Alice Leal Guo,與2000年跟隨母親移民菲律賓的郭華萍是同一人。她并非出生于1986年7月12日,而是出生于1990年8月31日。

菲律賓確實有一位出生于1986年7月12日的Alice Leal Guo,她是典型的東南亞長相,鵝蛋臉厚嘴唇,濃眉深眼窩。郭華萍頂替了Alice Leal Guo的身份信息,然后真正的Alice Leal Guo消失了。

兩名同為Alice Leal Guo的女性照片(聽證會材料)

兩名同為Alice Leal Guo的女性照片(聽證會材料)

從郭華萍到Alice Guo

調查POGO時,要求市長參與聽證會很常見,通常是為了調查地方政府是不是犯罪的保護傘。

在5月10日第一次關于郭華萍與寶富園區(qū)關系的詢問中,郭華萍準備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她買地給黃志楊開發(fā),自己退股,對于其中的非法活動一無所知。

不過菲律賓婦女、兒童和家庭關系委員會主席,近年來一直堅決反對POGO的洪蒂維洛斯(Hontiveros)也有備而來,她順著郭華萍名下的巨額財產開始詢問其家庭背景時,郭市長的敘事開始塌陷。

“您是在哪里出生的,是在醫(yī)院、家里還是在接生診所?”洪蒂維洛斯問。

“尊敬的議員,據我所知,是在家里出生的?!惫A萍回答。

“在家里。那您當時的家在哪里?”

“尊敬的議員,我不記得了。”

“那么,我很好奇,您在哪所小學畢業(yè)的?”

“我是在家里接受的教育,因為我們住在農場里?!惫A萍回答。

洪蒂維洛斯接著問郭華萍在哪里讀高中和大學,得到的回答都是在農場的家中接受教育。接著,洪蒂維洛斯根據郭華萍名下的豬肉店注冊信息,問她另兩位登記在冊的郭姓人士是不是她的親戚,她回答說不太確定。

洪蒂維洛斯又以出生證明詢問郭華萍是否有兩個兄弟,郭華萍否認,“據我所知,我是我母親唯一的孩子”,她反復強調。而那個與她在許多文件里共同出現的名字Lin Wenyi(林文藝),她也聲稱不認識。她的母親叫Amelia Leal,但她沒見過母親。至于她聲稱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恰好在一位菲律賓參議員家隔壁。

“您大概幾歲時住在那里?”參議員問。

“青春期?!?/p>

“大概是幾歲到幾歲?”

“我不太記得了,尊敬的議員?!?/p>

“當我檢查這個58 T. Santiago地址時,發(fā)現這是我們一個朋友的住址。因此,換句話說,我認識這個地方的房主,Bayle家族。那么,您是租住在他們家嗎?您與他們有什么關系?”

“尊敬的議員,我不知道?!?/p>

Alice Guo出席菲律賓議會聽證會(圖:Rappler)

Alice Guo出席菲律賓議會聽證會(圖:Rappler)

這樣的回答令聽證會嘩然,引發(fā)對她身份的懷疑:如果她不是菲律賓人,她不可以競選市長。這次聽證會結束13天后,郭華萍接受了一個電視采訪——此時外界仍只知她是Alice Guo,第一個問題即是:郭市長,你是菲律賓人么?

“我是菲律賓人?!彼卮?。

在這次電視采訪中,郭華萍講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她是父親Angelito Guo與菲律賓傭人的孩子,菲傭生下她后就離開了。她從小在一個農場長大,有家庭教師卻沒有朋友,她很孤獨,也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感到羞恥,所以她不愿意在聽證會上講述自己的故事。但她很努力,從14歲開始養(yǎng)豬,勤勞致富。后來,賣豬肉的朋友們支持她參加選舉,讓她當上了班班市長。

接受采訪兩天后,郭華萍參加了第二次聽證會,面對人們對她身份的質疑,她反復重申上述故事,并以“不知道”、“不記得”來回應對細節(jié)的提問。當談及母親時,她增加了一些情感細節(jié):“我沒有見過她,老實說,在這次聽證會之前,我對她心存怨恨。因為這次參議院聽證會,我呼吁,希望能找到她?!?/p>

Amelia Leal是不可能找到的,因為菲律賓境內沒有名為Amelia Leal的出生記錄。

郭華萍是誰?基于四次聽證會實錄、PAOCC的調查文件、工商文件以及《南方人物周刊》在國內的調查,我們大致勾勒出這樣一個郭華萍:

她于1990年8月31日出生于中國福建晉江市的一個富裕之家,她是長姐,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1980年代起,他的父親郭建獎在當地開養(yǎng)豬場、服裝廠、刺繡廠、飯店,還參與過房地產開發(fā)。

據當地人回憶,郭建獎以豬肉生意起家時,人稱“殺豬獎”。但到了1990年代末,因為生意鋪得太大,郭建獎欠了不少債。

就在郭建獎欠債時,1999年,他的妻子林文藝向在菲律賓注冊的華飛(Hua Fei 音譯)刺繡中心投資了75000美元。次年,林文藝憑借這筆投資,帶著三個孩子申請了菲律賓的特殊投資者居住簽證,其中包括郭華萍。此后三年,郭華萍就讀于菲律賓的華文學?;浇天`惠中學。

2005年,郭華萍獲得了Alice Guo的出生證明,獲得菲律賓護照。2011年,林文藝改投資簽證為養(yǎng)老簽證,其攜帶的親眷里已沒有郭華萍。

“根據我們中國同行所說的,因為她放棄了中國國籍并獲得了菲律賓國籍和護照,她自動失去了作為中國公民的權利?!盤AOCC說,“請記住,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

盡管郭建獎沒有跟隨妻子的投資簽證,但他也在同一時期移民菲律賓,并把養(yǎng)豬、刺繡服裝的生意都帶去了菲律賓。他名下的晉江華隆服裝實業(yè)有限公司和持股的晉江華隆時裝電腦刺繡有限公司都在2004年5月13日被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原因是不按規(guī)定接受年檢。

值得注意的是,郭建獎也使用了他人身份在菲律賓生活。他現在持有一本名為“郭建種”的護照,換發(fā)日期為2022年11月。

在我們的調查中,郭建種第一次出現是作為郭建獎的合伙人,擔任晉江那家刺繡公司的副總經理;第二次出現則是在一份落款為1999年7月7日的晉江市公證處的材料中,證明郭華萍是郭建種與林文藝的女兒;第三次則是這個名字被郭華萍稱為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她后來改口說這是自己的父親。

然而,根據菲律賓移民局的文件,郭建種的妻子姓謝,他還有兩個孩子,四人一同獲批過菲律賓投資簽證,但這個簽證在2003年5月23日被取消——正是郭建獎一家定居菲律賓后。

從第二次聽證會起,郭華萍開始稱郭建種就是自己父親。相關證據基本可以確定他們是一家人:郭華萍養(yǎng)豬場的工商資料包含“郭建種”,她與“郭建種”共同登記在58 T. Santiago居住,林文藝的旅行記錄也顯示她6年里與“郭建種”共同旅行了170次。

2024年5月20日傍晚6點,在郭華萍接受電視采訪講述完悲慘身世后,郭建獎持“郭建種”的護照與林文藝離開了菲律賓。

Alice背后的男人們

《南方人物周刊》從兩條路徑獲知郭華萍父親名為郭建獎。其一是在2022年5月,菲律賓晉江市金井鎮(zhèn)聯鄉(xiāng)總會等組織與金井鎮(zhèn)鈔岱村村委會先后發(fā)布了祝賀鄉(xiāng)賢郭建獎愛女Alice Leal Guo當選班班市長的喜訊;其二則是菲律賓當地多家華文媒體的報道以及消息人士均確認,郭建獎和郭華萍為父女。

金井鎮(zhèn)旅菲商會給郭建獎父女的賀信(圖:金井鎮(zhèn)鈔岱村村委會微信號).pic

金井鎮(zhèn)旅菲商會給郭建獎父女的賀信(圖:金井鎮(zhèn)鈔岱村村委會微信號)

至于郭建獎為何會以郭建種的名義在菲律賓生活,我們目前不得而知。

郭華萍說她的父親在中國仍有生意,菲律賓移民局的文件或許能佐證這一點:他平均每個月就要飛離菲律賓一次。除了飛回福建,他還常飛往泰國、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亞以及阿聯酋迪拜、中國臺灣和香港等地區(qū)。而根據新希望六和公司在2019年、2020年公布的年報,郭華萍名下的豬企一直欠著新希望飼料錢。

過去10年里,郭建獎給鈔岱村60歲以上老人發(fā)放過29萬元慰問金,給旅菲同鄉(xiāng)會捐過10萬元,也將父親治喪節(jié)約下的1萬元捐給鈔岱老人協會。上述提及的服裝和房地產生意,都是郭建獎與親兄弟合伙。家中兄弟三人,郭建獎行二,老大旅港經商,老幺則曾任鈔岱村村支書。

郭華萍聲稱,父親為了教會她如何管理生意,從她14歲起就時不時給她錢。有時是10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12.5萬元),有時是50萬比索(約合人民幣6.2萬元)。2009年和2010年,以她為工商聯系人,一家人合伙先后成立了QJJ農場和QJJ刺繡中心。2017年起,郭建獎的國際飛行記錄開始變得頻繁。

2019年,郭華萍出面買下班班的土地,開始建設寶富園區(qū)。她的合伙人有黃志楊、菲律賓人卡倫(Rachel Joan Malonzo Carreon)、持有中國護照的張瑞金(Zhang Ruijin,音譯)和持有多米尼加護照的林寶英(Baoying Lin,音譯),后兩人涉及2023年新加坡30億元新幣的洗錢案,2024年已在新加坡認罪。另外黃志楊還是菲律賓最大的POGO幸運南方99(Lucky South 99)的老板,其與寶富的距離不過24公里。

寶富及幸運南方99幕后老板黃志楊被中國政府通緝多年(圖:Rappler)

寶富及幸運南方99幕后老板黃志楊被中國政府通緝多年(圖:Rappler)

同在2019年,郭華萍代表宏盛公司(Hongsheng 音譯)申請到班班市政府的許可,在寶富園區(qū)內運營POGO,這是打拉省第一個,也是唯一的POGO。此時,宏盛已經從菲律賓娛樂博彩公司(PAGCOR)獲得了許可證,能合法從事離岸博彩。

2021年,郭華萍籌備競選班班市長,次年當選。2023年2月,菲警方突襲了宏盛,因其涉加密貨幣詐騙,取消了宏盛的POGO許可證,并追捕包括余正燦(Yu Zheng Can?音譯)、黃志楊在內的三名高管。

但此后宏盛仍在班班秘密運作,直到2023年10月28日,一家名為尊元科技的公司申請到了POGO臨時許可證,宏盛就此搖身變成尊元。而正是郭華萍批準了尊元的在地許可,并默許他們在超過許可范圍的樓層運營。

宏盛、尊元,以及郭華萍名下如QJJ豬廠、QJJ冶煉廠等諸多公司,都有同一個會計,菲律賓人Nancy Gamo。

在聽證會上,郭華萍否認尊元的合伙人與宏盛有相似之處。確實如此,直到聽證會傳喚宏盛的13位合伙人,才發(fā)現多數人并不存在,存在的人也并不具備開POGO的能力。

比如班班附近的康塞普西翁市一家電腦店的店主卡斯特羅(Merly Joy Castro)在接受傳喚時,才知道自己被注冊成宏盛的股東。此外卡斯特羅在宏盛的股東名單里看到一些街坊熟人:公司發(fā)起人Evangelist其實是蔬菜販子,總裁兼財務主管Laranan則賣了多年早餐,董事會秘書Yturralde實為燒烤大嬸,他們都來自康塞普西翁的公共市場,都住在以生銹鐵皮為頂、斑駁水泥墻為壁的平房中。而他們被寫在宏盛工商文件上的簽名和稅號,都與他們的真實信息不符。

2024年7月12日,菲律賓反洗錢委員會下令凍結郭華萍名下的36個銀行賬戶、12處土地、12輛機動車和一架直升機。次日,該委員會披露郭華萍的賬戶在過去三年里有數十億比索的資金往來,這些資金往來都沒有出現在她的公司賬戶中,也沒有銀行向反洗錢委員會報告。而她與寶富園區(qū)的聯名賬戶都曾直接轉賬給宏盛的高管余正燦。

郭華萍的賬戶還與楊鴻江的賬戶有巨額資金往來,楊鴻江的菲律賓生意伙伴則是另一家非法POGO(Brickhartz Technologies Inc.)的發(fā)起人。在上述提到的菲律賓金井商會給郭華萍的賀信中,楊鴻江亦有署名。

但楊鴻江更值得關注的身份是楊鴻明之弟,楊鴻明是菲律賓前總統(tǒng)杜特爾特的經濟顧問。

POGO的興與亡

2016年-2022年,菲律賓有數百家POGO獲得許可,僅2019年就有近300家持牌POGO。

POGO的稅收和許可費為菲律賓帶來了大量收入。從2017年到2022年10月,菲律賓政府從POGO收取的總稅收達到了538億菲律賓比索(約合人民幣67億元)。特別是2021年新冠大流行時,杜特爾特政府明確表態(tài)鼓勵POGO并支持加大對POGO的征稅。

據《日經亞洲評論》報道,POGO雇傭了超過50萬外國人,涉及嚴重的人口販賣,主要受害者是中國大陸居民,其次就是東南亞國家。

中國政府歷來是旗幟鮮明反對POGO,并在2020年將“組織參與國(境)外賭博罪”加入刑法。2024年6月14日,中國駐菲大使館再次呼吁菲方早日全面禁止離岸博彩業(yè),從根源上徹底解決這一社會頑疾。2023年,中方協助菲方取締了5個離岸博彩園區(qū),共遣返中國公民近1000人。中國駐菲大使館發(fā)言人于6月14日指出:絕大多數涉案中國公民是菲離岸博彩的受害者,中國政府有責任保護中國公民合法權益。

根據PAOCC副部長克魯茲的證詞,2023年在馬尼拉大都會首都區(qū)、南部區(qū)及北部區(qū)這三地,他們收到了大約60—63起與POGO有關的外國人死亡報告。但他坦承,如果警察報告發(fā)現死者是外國人,情況就會變得復雜起來;而如果只寫“發(fā)現死者”,就會被記錄為一個未解的殺人案件,不會與大使館聯系進行調查。

“我們能夠確定在某些情況下他們與POGO有關,因為他們曾經是POGO的員工。他們的一些家人、同事報告了他們失蹤,一些要贖金的視頻顯示他們被折磨;在一些令人悲傷的情況下,視頻里出現了他們的尸體?!笨唆斊澾€肯定了這些受害者往往在不同的POGO之間被反復販賣,備受折磨。

2024年7月初,臨近班班的邦板牙省報告近期發(fā)現了9名外國人的尸體,包括6名中國人、1名越南人、1名馬來西亞人、1名日本人。其中3名中國遇難者出現在幸運南方99博彩園區(qū)不遠處。

克魯茲報告了6月菲律賓官方突襲幸運南方99的場景:“我們等了兩天,突然發(fā)現有人尖叫著跑出來,我們因此獲得了搜查令進入這個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個男子被拷在床架上,我們解救了他。另一個人用中文喊叫,我們發(fā)現那個人被綁在房間里,他說已經10天了,只給他喝水。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很恐懼,以為我們是酷刑團隊的人?!?/p>

“在12到15個房間里,我們看到被打得變形的棒球棒,電擊器散落在各處。在其他的POGO,我們也發(fā)現過酷刑房間,但這里,酷刑是常態(tài),傷害人甚至殺人,都是常態(tài)?!?/p>

幸運南方99內的中國人被手銬鎖在床邊毆打(圖:ANC 24_7)

幸運南方99內的中國人被手銬鎖在床邊毆打(圖:菲律賓ANC電視臺節(jié)目截圖)

一些被解救者的手機里存有受害者的照片。有的人已經死亡,被捆綁著,被手銬鎖在床架旁死去。7月17日,菲律賓眾議院公共秩序安全委員會的自主調查中,三個曾被困在幸運南方99的中國人描述了自己被綁架到POGO的經歷:在菲律賓的路邊直接被拖上車,帶去園區(qū)。

這場調查還播放了四段幸運南方99的錄像:一名中國男子跪在地上,被皮帶反復抽打,他試圖保護自己的腦袋,卻引來施虐者更加兇殘地抽打頭部;一位中國女子被鐵管擊打頭部和背,被一腳踢翻;兩位中國男子被電擊,被綁在床腳電擊手和生殖器。電擊棒發(fā)出刺眼的光,滋滋的電流聲混雜著受害者的尖叫。

POGO里不僅有酷刑,還有由人口販賣驅動的賣淫,甚至是性虐待。在2023年10月被突襲的POGO中心Smart Web——PAOCC曾接到了超過200個中國人對Smart Web的舉報——在這里女性被強迫提供性服務,一些房間里甚至有性服務菜單。在一個名為“水族館”的觀察室(有著透明玻璃用以觀察、挑選女性的房間),PAOCC發(fā)現了7名被販賣的女性。

菲官方在幸運南方99查獲了2312部電腦(圖:Rappler)

菲官方在幸運南方99查獲了2312部電腦(圖:Rappler)

犯罪永遠在尋找溫床。在菲律賓,買通地方政府不是難事,一度擔任杜特爾特總統(tǒng)發(fā)言人的Harry Roque曾為幸運南方99能獲得許可證去菲律賓娛樂博彩公司(PAGCOR)游說,幸運南方99所在地的市長Capil無視舉報,默許其一系列違法行為。

在菲律賓,獲得一個假身份也不是難事:菲外交部護照處主任Pangwi的證言指出,2023年308份假的出生證明被發(fā)出,用以獲取菲律賓護照。而在泰國警方上校Dominador Matalang的證詞中,在老撾有一家旅行社提供獲取菲律賓護照的服務,人民幣3萬元一本。

在7月的聽證會上,PAGCOR仍在以經濟效益為POGO辯護:“(關閉POGO)我們將損失220億到230億比索(約合人民幣27-29億元)的稅收,還會有大約20萬名菲律賓人失去工作,這是2024年的預估數字?!盤AGCOR主席Tengco說,“我們所有人都知道,PAGCOR收入的近七成都會返還給人民和國家?!?/p>

在2024年6月26日聽證會的結尾,洪蒂維洛斯重申了反對POGO是超越國界的共識:“成百上千的中國公民在班班和波拉克(幸運南方99所在地)遭受酷刑,甚至有人被殺害。我們也在幫助他們?!?/p>

真假Alice Guo事件引爆菲律賓輿論之后,菲律賓國內反對POGO的呼聲越來越大。7月22日,菲律賓總統(tǒng)馬科斯在他的第三次國情咨文中宣布,從此刻起,所有的POGO都被禁止了?!八鼈儌窝b成合法實體,但涉足了遠離博彩的非法領域,如金融詐騙、洗錢、賣淫、人口販賣、綁架、殘酷折磨和謀殺?!瘪R科斯說。他要求PAGCOR 在年底前結束所有POGO,并且勞動與就業(yè)部要幫助受到禁令影響的菲律賓人找到新工作。

不過,許多POGO及其周邊產業(yè)自2021年就開始遷往迪拜。近幾年,阿聯酋正在經歷博彩合法化的過程。博彩公司先與酒店度假村簽署協議,計劃在特定區(qū)域經營賭場。2023年,阿聯酋成立了商業(yè)博彩監(jiān)管總局(GCGRA),以監(jiān)管所有類型的博彩。

因兩次缺席聽證會,菲參議院認定郭華萍全家及其合作伙伴等8人藐視國會,繼而在7月13日簽發(fā)了逮捕令。

菲律賓警方至今沒有找到郭華萍,但7月18日深夜,郭華萍在臉書賬號上發(fā)布了長文:她需要恢復健康和內心的寧靜,以妥善處理針對她的所有法律問題。如果參議院有針對她的證據,她愿意在公平的審判和核實的環(huán)境中,繼續(xù)面對洪蒂維洛斯。

Alice Guo在2024年7月18日深夜發(fā)出的回應長文,她的社交平臺賬號目前已不可見

Alice Guo在2024年7月18日深夜發(fā)出的回應長文,她的社交平臺賬號目前已不可見

“我沒有中國護照。”她強調,“我們國家(菲律賓)面臨許多關鍵問題,如貧困、失業(yè)、糧食短缺、醫(yī)療服務、環(huán)境退化和侵犯人權,我呼吁他們(洪蒂維洛斯等參議員)關注這些問題,而不是不斷威脅要逮捕我并指控我參與各種POGO的相關罪行,這些指控是不真實且毫無根據的。難道我是國家最大的威脅嗎?”

(感謝Mav Gonzales為報道提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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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5期 總第815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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