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常使的那根棍裂開了,他拿鋸子把壞了的那頭鋸掉,“這棍不能打八仙棍了,看看還有什么其他用?”
這根棍子他用了八年,十分趁手。2016年,他從美國回到武當山道家傳統(tǒng)武術館,協(xié)助師父袁師懋傳授功夫,打那會兒就開始用這根棍。
來學藝的學員有外國人,也有中國人,看到武館的教頭居然是一個身高1米9,盤著發(fā)髻、身著道服的美國人,總要吃一番驚嚇??此_實有點功夫在身上,再一問,仙風道骨的“洋教頭”杰克生于1990年,是首屆傳統(tǒng)武術外國學員班的佼佼者。自2010年開始,他跟著武當三豐派第15代武術傳人袁師懋扎扎實實學習了四年多,熟習八仙棍、形意拳、太極拳、氣功等武術功法,正式拜入師門,成為第16代武術傳人。
“所有的功夫中,到現(xiàn)在我最喜歡的還是八仙棍?!苯芸?8歲的時候在網(wǎng)上看到一段武當?shù)廊舜虬讼晒鞯囊曨l,“覺得特別帥,當時就很想學?!?/p>
“北尊少林,南崇武當?!钡澜堂轿洚斚騺硎俏湫g愛好者和道教文化追隨者的一處圣地,此地武館林立。據(jù)新華社報道,早在2018年前后每年便有八千余名“洋弟子”在武當山習武問道。
“我下了決心要到中國學功夫,學半年、學一年都可以?!苯芸颂寡宰约翰]有想到可以堅持四五年。2009年開辦的首屆外籍五年制學員班開班時有三十多人,最后學下來的只剩十來個。
杰克不僅完成了系統(tǒng)學習,還在結業(yè)歸美兩年后,再返武當。外國學員里叫杰克的不只他一個,大家便叫他“美國杰克”。武當山人見慣了“杰克們”來了又走,唯獨這個“美國杰克”一住就是十多年,普通話地道得都有了當?shù)乜谝?,真正融入了武當?/p>
互聯(lián)網(wǎng)上,他自稱“武當杰克”,擁有百萬粉絲,許多還沒有機會親歷武當?shù)耐鈬笥淹ㄟ^他的英文視頻和網(wǎng)課學習太極功夫、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杰克出任“武當山文化大使”后,常常有機會走出武當山,參加各地的活動,他的影響力也大大超出了外國武術愛好者這個圈兒。2024年6月,他應邀出席在福州舉行的“鼓嶺緣”中美青年交流周活動,《中國日報》、中新社等媒體都對他做了采訪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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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么會來中國?為什么會待這么久?為什么你一個美國人天天都是道人打扮?”
無論是媒體采訪,還是日常生活中,杰克被問到最多的就是這幾個問題,“其實為什么是最難回答的,因為太復雜了,要說很多很多,才能解釋明白?!?/p>
到中國學武術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杰克自己也覺得過于離奇?!坝羞@個想法的前半年,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那時候我如果到處說的話,家人朋友的懷疑很快就會把我的念頭澆滅?!?/p>
他當時剛上大學,念的是商科。杰克的家鄉(xiāng)是美國伊利諾伊州一座不足萬人的小城,對于他這樣的工薪家庭出身的孩子來說,拿到文憑去州府芝加哥找個工作是更為現(xiàn)實的人生規(guī)劃?!拔乙策@樣計劃過,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生活計劃,比如學一門木匠手藝,打理農(nóng)場……”
杰克并不是人們想象的那種腦子里充滿奇幻念頭,一心要到神秘的東方修仙問道的奇人。相反,他很接地氣,高中時就開始打工賺錢,“我外公是個木工,手很巧。我從小跟著他學習,動手能力比較強。長大一點,就什么工作都能做?!眲偵洗髮W,杰克已經(jīng)能承接全屋裝修,“水電氣我都可以弄?!?/p>
他學習成績也很好,但上大學后他厭倦了傳統(tǒng)的教育模式。“大部分功課都是可以自學的,那些不感興趣的功課我也可以拿高分,但是學完了就忘掉了,感覺這不是真正的學習,沒有什么價值?!?/p>
相較之下,他更喜歡小時候跟著外公學手藝的體驗?!坝幸粋€師父,手把手地教你學一些具體的需要你反復揣摩、習練的本領。這種學習方式我特別喜歡,學到的東西也不會忘記?!?/p>
他覺得武術應該也是這樣,他用了半年的時間反復思量。“當我開口跟我媽媽和我舅舅說我要來中國的時候,他們問我的每一個問題,我心里都有答案。因為每一個問題我都問過自己,他們不能挑戰(zhàn)我了,而是被我說服了。”
家人同意后,他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安排大學學業(yè),做一些相應的準備?!拔迥曛颇莻€班開班的時候我還在美國,我心里很著急。我擔心錯過了這個班,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系統(tǒng)學習的機會了?!?010年6月,20歲的他從芝加哥飛到洛杉磯,在那里轉(zhuǎn)機飛到北京,從北京再到武漢,頂著炎熱摸上了一趟開往武當山的綠皮火車?!拔抑粫拙浜唵蔚闹形?,看不懂也聽不懂。火車每停一站,我就緊張得不行,‘這是武當山嗎?這是武當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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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玲第一次留意到杰克是他練硬氣功受傷后,“當時訓練很苦,只有受傷才能休息幾天。杰克傷得不輕,一般外國學員會好好歇一歇,他沒怎么歇。那時候我就感覺這個美國小伙子真能吃苦,人很實在?!?/p>
短期體驗的外國學員可以住單間,杰克所在的這個三十多人的外籍傳統(tǒng)武術班則需要跟傳承班的國內(nèi)學員一起住,幾十個外國人擠在一個小院里。曹玲笑著說,“沒有人會相信,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外國年輕人吃飯靠搶,連廁所的蹲坑也要搶?!?/p>
曹玲當時在武館的小賣部工作,學員們訓練之余,沒有別的去處,都往小賣部跑。杰克也會去找她聊天,練習中文,“外國人很多,開始并沒有特別留意到他?!?/p>
經(jīng)過幾年的觀察相處,曹玲確信“這是一個做事踏實得讓人心疼的人”,兩個誠懇的人結婚了。2014年,杰克學成,曹玲已經(jīng)懷有身孕,跟著杰克一道回了美國。她喜歡杰克寧靜安逸的家鄉(xiāng),“婆婆和家人都對我特別好,回美國后頭半年,杰克也一直陪著我待產(chǎn)?!碑斈?1月,女兒琳娜出生,杰克也找到了一個工程方面的工作做得得心應手,“我感覺自己特別幸福,自己和孩子被他保護得特別好,日子過得無憂無慮。”
琳娜兩歲的時候,杰克說自己要返回武當山,計劃回來后一邊在武館給師父幫忙帶學生,一邊自己繼續(xù)學習中文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曹玲說自己當時頗為氣苦,“我們那里是個小地方啊,嫁到美國了,又回去,人家肯定要說三道四,‘你就是在美國混不下去才回來的!’”
杰克向來深思熟慮,當他開口,便是主意已定,“我感覺自己還是喜歡武當山的生活?;孛绹螅胰擞X得我在中國五年變了很多,我覺得我更像自己了。”
回美國頭半年,杰克受不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好奇地投來異樣的目光,就放棄了盤發(fā)髻。后來天氣越來越熱,“哎呀,我也不管別人怎么看我了,我怎么舒服就怎么打扮,我把長頭發(fā)盤起來,穿練功服,我覺得這樣最舒服。”
他回到武當山兩年后,曹玲帶著四歲的女兒也回去了,“他那時候在武館做教練,非常忙,我們一天說不上三句話。嫁給一個練武的人,跟嫁給當兵的沒啥兩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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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杰克”的名號在武當山越來越響,杰克的線上教學漸漸做起來之后,他不再擔任武館教練?!拔一匚洚斏街饕€是為了繼續(xù)學習,武館教學生需要從早盯到晚,我沒有自己的時間學習?!?/p>
再入武當,杰克希望自己“知其所以然”,他希望自己將來可以在中美各開一家文化中心?!拔洚斨揽梢苑譃樯矸ā⑿姆ǖ骄袢齻€層次,通過練習,我們可以在每個時刻找到平衡,讓身體、情緒都更加健康穩(wěn)定?!?/p>
善于學習、也善于教學的他,考下了美國運動委員會教練證書,以便將傳統(tǒng)武術教學的經(jīng)驗融入到現(xiàn)代體育教育的體系中。
太極文化、道家文化方面的英文版書籍很少,他希望能為愛好者提供更多學習資源。意識到道樂在精神修煉層面的重要性,杰克搜集整理了很多古樂,出版了英文版的《入門洞簫》,這也是第一本在美國出版的洞簫教材。
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電話采訪當天,杰克剛剛上完了一堂由美國漢學家講授的關于星座的網(wǎng)課,這是他自己進修的一個為期兩年的漢學課程,“要學的東西太多,我的時間不夠用?!?/p>
很多人跑到他們家去拜訪,“我自己受打擾不自在是一方面,最關鍵是影響孩子?!辈芰嶙饬艘粋€小茶室給他會客、錄課,練習洞簫和其他樂器。茶室古樸雅致,“其實裝修沒花什么錢,都是我網(wǎng)上采購的材料,他做的裝修?!?/p>
杰克把鋸好的棍子拿起來,手邊剛好有一個除塵的粘轱轆,他順手給插在棍頭上,輕輕一舉便可以碰到屋頂,“咱們就拿它刷墻吧!”
琳娜對老爸心領神會,立馬笑得打滾,她自稱“中美人”,每次家里有人去采訪她都有金句,“美國人是不會感到尷尬的!”“我長大了要去撿破爛……”曹玲笑著搖頭,“我這個孩子就是這樣,又實在又好玩,人一多就發(fā)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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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我們就是傻,應該趁著有關注度,趕緊把粉絲量做起來,最好讓女兒也出鏡做視頻,一家人都當網(wǎng)紅?!辈芰嶙铋_始拍一些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短視頻時,杰克并不是很贊成,“我并不是想要做網(wǎng)紅,我更多是做課程,我自己也還在學習,時間很緊張。”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工具,可以讓更多人知道他,知道武當山。“我來武當山這么多年了,我的家人一個都沒來過,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來的。通過短視頻,讓家人看到我,讓更多人看到我們,是很好的。”
曹玲也不認為杰克是網(wǎng)紅,“他這十幾年太不容易了,不能那么輕飄飄地‘消費’他,對吧?”
6月初,她發(fā)了一個短視頻回顧杰克來中國的14年,看著老照片一幀一幀閃過,感慨得流下熱淚。杰克問她:你怎么啦?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劇?
“我說不是,我就是編這個視頻,想到這十幾年真是太不容易了?!?/p>
“哦,那我去上網(wǎng)課去了!”
曹玲說,最怕網(wǎng)友把杰克浪漫化,把武當山的生活浪漫化?!敖芸藳]有那么仙,也沒有什么不食人間煙火,千萬不要說,哎呀我也要去尋仙,過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條路比普通人的生活更難?!?/p>
“別的不說,十幾年關在一個小院子里,幾個人能做得到?。俊?/p>
來武當山學藝的外國學員大多都有所準備,到了這邊后,還是會對具體生活條件的落差感到不適應。曹玲笑著說,“有個歐洲學員的媽媽過來看他,到小院看他們練武,中途如果要上衛(wèi)生間,必須打車去酒店。現(xiàn)在好了,新館那邊條件很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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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不都在山里嗎?你怎么還在拍短視頻?”
“你有老婆有孩子,怎么還能做道士?”
“堂堂武當怎么找個老外來擺拍?”
時不時會有人跑到他的視頻號下面留言,曹玲有時候看了會生氣,杰克說這都是很好的問題。14年前的夏天,出租車把他拉到山下的武館時他也很驚詫,“不在山里???這不是城市嗎?”進去看到師父,他才放下心來。
“道士分全真派和正一派。全真派道士為出家道士,不結婚、素食,住在道觀里。正一派道士可以結婚、吃葷,絕大部分不出家?!敝醒胄掠凹o錄片導演褚紅霞拍攝9集紀錄片《問道武當》時第一次接觸到武當?shù)廊耍霸谖洚斀痦斏?,我聽到兩個道人正在聊天,其中一個說,‘我要給家里打個電話,孩子高三快高考了,也不知道學得怎么樣?’”褚紅霞說她當時大為震驚,后來才知道在武當有不同修行方式的道人。
杰克跟著師父以武入道后,知道自己所修習的就是正一派?!拔易约阂埠芟矚g這種不脫離世界的修行?,F(xiàn)代人都有很多壓力,有人跑到山里來,希望能擺脫壓力,獲得穩(wěn)定,但是如果你的穩(wěn)定只能在山里,那就太薄了!”
“太薄的穩(wěn)定”是杰克對中文的奇妙使用,這種薄薄的穩(wěn)定在武當山隨手可得?!澳憧梢匀ド嚼锩?,一個人坐在河邊靜靜地打坐,我都不需要教你怎么打坐,你自己坐十分鐘就可以得到那種穩(wěn)定?!眴栴}是“你要下山”,“你開車上班,堵車了,然后你就生氣,你的穩(wěn)定太薄了。”
是啊,我們總是壓力太厚而穩(wěn)定太薄!怎么辦呢?
“打太極拳就是讓你學會騰出一個心理空間。你的關節(jié)在身體里面有空間的話,你會很靈活,你的協(xié)調(diào)性很好,你很柔軟,做動作不會受傷。練一段時間的太極,你的思想心靈里也可以獲得一個空間。別人生氣,或者別人惹你,你不是立即跟著反應,你可以往后退一步,想一想為什么他生氣?壓力來了,你可以看一看壓力的根源是什么?”
每年夏天來找杰克的人格外多,這兩年,帶著孩子來的家長更多了。曹玲看著情緒、行為出問題的孩子們和焦灼的家長,在安慰別人的同時,自己心里也放下了很多。
女兒琳娜漸漸長大,杰克和曹玲有一個共識就是為孩子提供更多選擇?!拔译m然生長在美國,但家里條件一般吧。父母在我三歲時就離婚了,我跟著媽媽一起生活,說不上窮,但是家里考慮的也只能是下個星期吃什么,沒有太多機會和選擇給我。一直到20歲來到武當山,才找到自己的路?!?/p>
為了女兒,一家人要不要對生活做些規(guī)劃,搬到武漢、北京,或者美國?曹玲嘆一口氣說,“肯定會想這個問題,但是想太多,人就累?。 ?/p>
“看到那么多焦慮的家長,又想著算了,孩子也不用太怎么樣,”坐在茶室的角落里,聽著杰克給訪客們講中國傳統(tǒng)文化,曹玲時常會心生欽佩,“我還是很崇拜他!我想著,琳娜就跟著她爸爸學,也足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