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燈:何處是我學生的家?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衛(wèi)毅 日期: 2024-07-29

“在寫《去家訪》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去分析學生的成長和原生家庭的關(guān)系,原生家庭對學生是真的有影響,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成年人,到了大學以后,應該有力量擺脫那些東西,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jié)到家庭上……到了大學里,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是引導學生,把他們的內(nèi)在力量調(diào)動起來”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黃燈在廣州區(qū)家祠(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大食/圖)

2020年,二本院校教師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出版。12月初,我跟隨黃燈到甘肅慶陽采訪,在隴東學院大學生活動中心的講座結(jié)尾,黃燈說起她最近在做的事情——去了解學生的家庭。三年多之后的2024年,在廣州再次見到黃燈,她“在做的事情”成為了一本新書——《去家訪》。

家訪對很多人而言,仿佛已經(jīng)是遙遠的小學時代的記憶,中學之后,這樣的事情幾乎沒有了,大學老師去家訪則未有聽聞?!叭サ浆F(xiàn)場,才會有增量,才會讓具體的人生動起來?!边@是黃燈三年多前在講臺上說過的緣由,我坐在臺下,覺得這更像是非虛構(gòu)寫作者的自我要求。

“敘述和描繪出‘講臺之上’和‘講臺背后’的雙重教育圖景,是我多年的心愿,五年的家訪經(jīng)歷,讓我意外地獲得了機會。從某種程度而言,本書的完成,《我的二本學生》才算獲得了相對完整的表達。”黃燈再次用到了“圖景”一詞?!兑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讓黃燈為大眾所知。這些年來,黃燈在逐漸展開她所見所聞所思構(gòu)成的更為廣闊的圖景。

黃燈家的客廳里擺著兩盆很大的鮮花,這是她的學生何境軍所送。我采訪過何境軍。在《去家訪》里,他提及自己“小時候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我就是一個爛仔”。有一次在朋友家搞出惡作劇之后,朋友家人和善的態(tài)度,反而讓他有了自我反省。他慶幸沒有被咒罵或痛打一頓,假若那樣,他可能真的滑向了爛仔行列。

何境軍曾是考研大軍中的一員,他和好友周泳彬在圖書館里想盡辦法占座位的情形,令人記憶猶新。好友上岸,他沒有。上岸的是少數(shù)。何境軍現(xiàn)在律師事務所工作,他一直表達著對羅翔的喜愛?!瓣柟庹找珪r,只需等那個陰翳飄過去,太陽就會重新現(xiàn)出來?!薄麑⒋艘暈樽毅憽?/p>

“穿過陰翳”的能力將學生的前途區(qū)別開來。黃燈寫過一位叫李沐光的學生。這位學生的微信頭像下有一段置頂?shù)奈淖郑骸?0歲,我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我在教室神游,流云在窗戶這一方天地游弋,下午的熱風帶來遠古的聲音?!?/p>

在李沐光身上,黃燈察覺到,“盡管家境貧寒,但他從未生出一定要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想法,這種難得的從容,也許與他從小獲得了愛的充分滋養(yǎng)有關(guān)?!崩钽骞獾哪赣H是越南人,她有著樸實的育兒觀念。假如丈夫當著孩子的面罵臟話,她會跟丈夫理論,并阻止他。李沐光并不認為母親有自覺的理念,她所遵循的是生活常識和對孩子本能的愛。

“愛”的作用幾何?

黃燈提到過多次的張正敏的母親同樣來自越南。她在張正敏家第一次體會到了“家徒四壁”的含義。這里基本是毛坯狀態(tài)的“裸露的家”,樓梯沒有扶手,只有一間房有舊房門,廚房是家里唯一能看出裝修痕跡的地方。

張正敏一心求學與母親對她的支持,是其家庭的一種敘事,但她的父親和哥哥被動接受社會的變遷,是更為基本的存在。在現(xiàn)場,黃燈親眼看到了如此鮮明的對比?!敖逃鳛橐环N外部力量揳入正敏的生命后,她必須直面?zhèn)€人的成長和家庭羈絆之間的矛盾。如果說,媽媽的支持,給了她通過教育走出去的力量和可能,那爸爸和哥哥的牽扯、媽媽的‘越南婆’身份讓她感受到的不公,則構(gòu)成了正敏成長過程中看不見的暗礁。”張正敏主動逃離“生命暗礁”的行動,讓黃燈看到一個女孩從“最農(nóng)村”的起點出發(fā)、一步步往前走的勇氣?!斑@是張正敏充沛的個體能動性,對原生家庭魔咒的破除?!?/p>

新書出版后,黃燈和白巖松做過一期節(jié)目。白巖松告訴她,如果你寫的是一本學生,我就不來了。白巖松送給黃燈一本打印成冊的集子,里面是學生寫的讀后感,《我的二本學生》是他給研究生們列的必讀書之一?!八?span id="zdj3iu9"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白巖松)很認真,對我的書甚至比我還熟,一提到書里那些學生,他就知道。”

這本用A4紙打印的讀后感集子里,一位清華大學的學生寫道:“我們已經(jīng)不像上一輩人那么敢闖敢做夢,不會對貧富差距、階層固化感到驚奇,對個人力量感到渺小的喪文化和佛文化幾乎成為常態(tài)??赐陼蟮木趩?,只是不希望自己當下的努力會成為十幾年后又一個無力的小故事,淹沒在時代浪潮的泡沫里罷了?!?/p>

一位北京大學的學生覺得,“從家庭到學習到生活最后到就業(yè),雖然沒那么極端,但似乎與他們也不差多少嘛,早知道高中就應該少學習一會,上個二本得了。”

一位中國人民大學的學生則用了一個上世紀80年代的標題來發(fā)出自己的感嘆,“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

在黃燈家聊天的時候,她的兒子練習合唱去了,只有她和她的先生在家。許多人認為黃燈夫妻倆都是大學老師,怎么樣都能把自己的小孩安頓好?!拔覜]有一點底氣,還得靠他自己,其實家庭不能給他什么東西?!秉S燈說,“我兒子今年16歲,他長大之后怎么辦,會面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

在做二本學生采訪的時候,黃燈幫我找了她的幾位學生在廣東金融學院食堂吃了一頓飯。當我讀《去家訪》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中好幾個學生便是當時在場之人。雖然他們在書中以化名出現(xiàn),仍覺親切。

過去圖景的不期而至會讓人忽有久別重逢之感。就像黃燈在廣東金融學院當2006級中文班主任時,聽到學生楊勝軒講到自己父母下崗的經(jīng)歷,讓她想起上世紀90年代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下崗潮。黃燈曾是下崗工人中的一員?!拔以谧约簹v經(jīng)這一切后,原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歸于平靜,直到遇到勝軒,才發(fā)現(xiàn)這個宏大的敘事,依舊以另一種方式作用到這個群體。在我離開工廠師傅后,竟會因為班主任的身份,和他們的孩子相見?!?/p>

黃燈在《去家訪》里寫到一位“懂事的人”——何健。何健的爸媽都是70后,與黃燈是同齡人。在黃燈眼中,他們所承載的家庭責任與她及其父輩沒有任何差異?!白鳛檗r(nóng)業(yè)社會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一代,在精神結(jié)構(gòu)上,就算面臨社會轉(zhuǎn)型的劇烈沖撞,這種來自祖輩的精神連接依然堅不可摧?!?/p>

在何健家家訪的經(jīng)歷令黃燈難忘。到達安徽安慶鄉(xiāng)下的時候,正值冬夜凌晨時分,為了取暖,何健的媽媽讓黃燈跟她睡一張床,蓋一張大被子,兩人一直聊到早上八九點鐘。黃燈覺得就像見到了自己的親姐姐,沒有任何隔膜和生分,不需要客套,彼此自然地講起各自幾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我第一次感知到,我課堂上的學生,他們背后站立的家長,其實就是我的兄弟姐妹,他們和我一樣,來自同樣的村莊,看見和承受過同樣的困境,也感受過親情的羈絆和溫馨。”

由此而言,去家訪,便是與產(chǎn)生“現(xiàn)在”的“過去”相遇,感知學生背后的家庭“具體而稠密的日常生活”,見到更多“立體而豐富的人”。

張正敏(左)和哥哥(右)與父親合影(受訪者提供/圖)

心態(tài)的變化

南方人物周刊:寫《我的二本學生》和《去家訪》兩本書時,自己的狀態(tài)有變化么?

黃燈:寫這兩本書時的心態(tài)是不同的,變化挺明顯。寫《我的二本學生》時,像是青春期的心態(tài),現(xiàn)在對世界的判斷和理解會有所改變。以前是那種線性的昂揚的有所期待的心態(tài),現(xiàn)在人到中年,覺得很多東西的因果關(guān)系沒那么強,有的東西已經(jīng)瓦解了。很多人都有類似心態(tài),你看,現(xiàn)在朋友圈的氛圍跟以前都不一樣了。

南方人物周刊:特別是過去這幾年。

黃燈:屋漏偏逢連夜雨,我現(xiàn)在也有這種感受。我丈夫的哥哥在2021年底去世,他長年身體不好,器官衰竭,幾天人就沒了。今年,我叔叔也去世了,他得了咽喉癌。我在《大地上的親人》里寫了家人,回過頭去看,以前家里碰到各種各樣的難,覺得還可以變得更好,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能夠維持現(xiàn)狀就不錯了。

南方人物周刊:《去家訪》主要寫了學生的家庭,在“原生家庭對個人的影響”這件事情上,你表達了自己的反思。

黃燈:我對原生家庭的理解也分階段。比如,我在寫《我的二本學生》時,我會覺得原生家庭對學生的影響很直接很單向度,什么樣的家庭就導致什么樣的性格,什么樣的性格又導致他進入社會的態(tài)度。《我的二本學生》里原來寫過一個女孩子,后來刪掉了。她有點口吃,她在家庭很艱難的境況下考上了大學。上大學之后,她剛開始很興奮,有一次在課堂上發(fā)言,她說她很感謝這個時代。我繼續(xù)觀察,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沉默了。我主動跟她聯(lián)系,她是回避的。我給她發(fā)微信,她開始偶爾會回,后來不回了。她看到了現(xiàn)實的艱難,消沉了,完全把自己包裹起來。

另外,我書里面寫到了張正敏。她性格就很開朗,家里情況沒比那個女孩子好多少,但她很主動。她讀大學的時候,其實我沒直接教過她,她就敢主動來找我請教。同樣是不太好的原生家庭出身的小孩,在大學里的態(tài)度不一樣,導致的結(jié)果可能是不太一樣的。

在寫《去家訪》的時候,我有意識地去分析學生的成長和原生家庭的關(guān)系,原生家庭對學生是真的有影響,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成年人,到了大學以后,應該有力量擺脫那些東西,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jié)到家庭上。我就反思,我們的社會過于強調(diào)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了。我們要承認,家庭教育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是最重要的教育,比學校更重要。到了大學里,我們最重要的事情是引導學生,把他們的內(nèi)在力量調(diào)動起來。

南方人物周刊:你上大學的時候,內(nèi)心是怎樣的狀態(tài)?

黃燈:我們那個年代的苦悶主要是精神層面的,現(xiàn)在年輕人的困境主要是生存層面的。我們年輕的時候,誰去關(guān)心買車買房啊。年輕人關(guān)心的維度已經(jīng)變了,我覺得他們的精神領(lǐng)域是越來越小。

南方人物周刊:就是各種卷,要完成各方面對他們的要求。

黃燈:以前考上大學了,好歹能輕松一下。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還真是挺輕松的,很自由,沒有特別大的壓力,大把時間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現(xiàn)在的小孩,好不容易考上重點大學,又想保研,保研就要搞績點,搞績點就得過跟高中一樣的生活,每一門課都要考好。我們那時候只要及格就行了,管那么多,沒有要求考到多少分?,F(xiàn)在的大學課太多了,把他們?nèi)脻M滿的,不管他們愛吃不愛吃,這會把人的腸胃搞壞的,腸胃壞了的話,就吸收不到好東西,分辨能力就會變差。

兩個90年代

南方人物周刊:從去年到今年,熱播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和《繁花》,都講到了上世紀90年代,但這似乎是兩個不同的90年代。你是怎么看90年代的?

黃燈: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對90年代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時候二十多歲,各方面的觸覺最靈敏。90年代的面向真是非常豐富。我當時在湖南的工廠工作,月工資就兩三百塊錢。下崗之后,最低的時候拿八十幾塊。我的表妹,一個農(nóng)村姑娘,到廣東打工,她當時最高的工資拿到過兩千。我的一個初中同學去廣東打工,她告訴我,廣東太發(fā)達了,從廣州往周邊走,全部連起來了,沒有農(nóng)村了。

90年代的兩個時空是真實存在的。一個就是下崗工人,就真的是往下墜。還有一個就是沿海地區(qū)的蒸蒸日上,外資進來了,工廠遍布。我下崗以后,其實是從一個頻道轉(zhuǎn)到了另外一個頻道。我通過到外地讀書,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當時復習了幾個月,命運就改變了。碩士文憑在當時的性價比太高了。一個大勢下去了,另一個大勢又把你托舉起來了,算是時代給的機遇。

南方人物周刊:知道自己可以去讀碩士研究生的那一刻,還記得么?

黃燈:我的考研成績出來之后,武漢大學給我寄了一封信,我到工廠去拿,看到了自己的分數(shù),知道可以去讀研究生了。那天,我們工廠正好發(fā)生一件慘案,一個媽媽把自己孩子殺了,然后自殺,因為她老公跟她關(guān)系不好,她賭氣。整個工廠都在傳那件慘案。那是個悲劇,我也很不舒服,但是,我清晰地記得自己沖出廠門時,那種歡呼雀躍的心情。那種強烈的對比至今難忘,我到現(xiàn)在都還記得那個場景。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人喜歡《漫長的季節(jié)》是有原因的,案件只是線索,串連起來的是90年代的人的命運,特別是那撥往下墜的人的命運。

黃燈:我當時在工廠團委工作過,工會為了創(chuàng)收,開過舞廳。我是團委的組織干事,就去賣門票,五毛錢一張。在工會的頂樓,我們特地花了700塊錢把燈配好了,買了一個二手音響,開起舞廳來,主要是方便男女青工找朋友。我們工廠女孩子多,周邊有一些工廠的男工多。舞廳里經(jīng)常發(fā)生打架的事情?,F(xiàn)在很多人懷念90年代,那時候其實好亂的。

南方人物周刊:可能懷念的是自己的一段過往吧。

黃燈:90年代很有活力,但確實是野蠻生長。我們工廠還有一個很極端的案子,兩個開包子鋪的人,有一家生意特別好,有一家生意很差。那家生意差的真的就把那家生意好的殺掉了,然后全部跑了。還有一個案子,一個工廠的領(lǐng)導的小孩,得罪了一幫爛仔,他被追得到處跑,沒地方去了,就跑到我們廠區(qū)前面的池塘,淹死了。我那天下班,看到她爸爸媽媽跪在那里拼命地哭,那個小孩已經(jīng)泡得發(fā)白了。池塘邊有一片林子,很安靜,有時候,我一個人會去那里坐一下。最可怕的是,頭一天晚上,我一個人還在池塘邊坐了兩個小時,那個小孩很可能就已經(jīng)掉進去了,我根本沒意識到那里有一具尸體,想起來都害怕。

去家訪時,學生林曉靜的媽媽騎著摩托車載著黃燈(受訪者提供/圖)

小地方的小孩

南方人物周刊:《去家訪》是不是把你又拉回了以前的生活?

黃燈:對,為什么我去學生家里家訪,他們對我這么好,就像跟我家里人一樣,因為我家里好多親人跟他們的情況很像。我大姐也下過崗。我大外甥也是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學。我大姐開中巴,開網(wǎng)吧,做甜酒,喂豬,其實跟《去家訪》里羅早亮的媽媽做的事情沒什么差異,那種情感連接很容易建立起來。這么多年以來,我很想去找到工廠里的那幫師傅,去看看他們現(xiàn)在過什么樣的生活。因為時間過得足夠久了,我都快50歲了,我當年下崗的時候才23歲,剛剛大學畢業(yè)兩年。那時候很幼稚的,啥都不懂,就是那種很單純的女大學生,師傅們看到我們,覺得我們都好可憐。

南方人物周刊:一位復旦的畢業(yè)生寫了一本叫《金榜題名之后》的書,表達了自己從小地方去讀名牌大學后的困惑,你覺得,這跟二本學生的困惑有什么不同?

黃燈:我看了那本書,覺得人是很難脫離自己的處境。我剛到武大讀碩士時有這樣的經(jīng)歷,覺得自己啥都不懂。我以前上的專科,專業(yè)課不是特別扎實,能感覺到跟別人的差異。剛進武大的時候,真的是那種自卑心態(tài),但也沒那么嚴重。我讀研究生的時候二十四五歲了,有了社會經(jīng)歷,就算知道自己不行也沒事,能接受,不會驚慌失措。

我覺得這位同學是強烈地感覺到了城鄉(xiāng)差異,或者說地域差異。我自己的學生也會說,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和城里受教育的孩子是會有差異的。這些現(xiàn)象一直存在,重點大學的孩子自己說出來了,二本大學的老師說出來了。問題是同一個問題。

南方人物周刊:又回過頭來說,在你之前,為什么這么多年幾乎沒有人寫過二本學生?

黃燈:我也覺得很奇怪,當年也不能夠理解。我在廣東金融學院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是鼓勵我的學生發(fā)言,向社會發(fā)聲。2014年之前,我剛教書的時候,接觸到90后的學生,我就跟他們說,你們要發(fā)言,80后出來了,現(xiàn)在輪到你們90后了,你們說自己的事情是有用的。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很重要,要自我表達。但事實上,學生們還是不會去講自己的故事。

2015年底,我去重慶參加上海大學組織的一個會議,跟王曉明老師第一次講這件事情。我一個是想寫跟自己家有關(guān)的事情,一個是想寫跟我學生有關(guān)的事情。那時候我還沒有進行非虛構(gòu)寫作,《一個農(nóng)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那篇文章還沒出來,就覺得有好多話要說。

南方人物周刊:說到家庭,你的家庭對你的影響是怎樣的?

黃燈:我的家庭對我的影響蠻重要。我小時候是跟外婆長大的。老一輩人有非常善良的東西。我外婆一輩子都看不得別人受苦。看到別人過得不好,她心里會不舒服,其實她一輩子也受了很多苦。有很多人覺得我蠻善良,這不是刻意為之,是因為我就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我的價值觀就是那樣的。

我的媽媽盡管性子很急躁,但其實她是最看不得別人受苦的。我爸爸當老師的時候,我媽媽比我爸爸對學生還要好。我爸爸幫交不起學費的學生交學費,我媽媽不會阻攔。學生到家里,我媽媽會給學生做飯吃。那種對學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給我的影響蠻大的。所以,我不覺得跟學生交往麻煩。我媽媽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要對學生好。

羅早亮(右)一家(受訪者提供/圖)

大城市的大學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去家訪》里提到“完整的人”和“工具的人”,認為這是很重要的教育問題。

黃燈:大學沒擴招之前,大學生很少,那時候把大學生當作“人”在培養(yǎng),現(xiàn)在很多時候,是把大學生當作“就業(yè)的工具”。

現(xiàn)在大學生很多,單位有挑選的余地。單位怎么挑人,可能就是看你的匹配度怎么樣。有時候就是看人脈。但是不管怎么樣,對年輕人來說,他除了專業(yè)上的基本素養(yǎng)以外,其實就面臨“精神成人”的問題。沒有同時兼顧的話,人才培養(yǎng)就是有問題的。人文教育很重要,能讓學生成為一個“人”。沒有人文教育,培養(yǎng)的可能就是“就業(yè)的工具”。一個有精神世界的人、有基本價值判斷有常識的人,和一個只會就業(yè)不看書的人,是不一樣的。在日常生活里,我們看到很多有光鮮簡歷的人,什么指標看上去都很好,但就不像一個“人”,沒有公德,沒有同理心,不會設身處地想一下別人的處境。這種內(nèi)心傲慢的人越來越多了。這個問題對年輕人很重要。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書里感謝了武漢大學前校長劉道玉和中山大學前校長黃達人,為什么?

黃燈:劉道玉和黃達人兩位校長是教育家,給學生提供了好的人文教育。當年沒什么感覺,但人到中年,回過頭去看,那些東西在關(guān)鍵時刻是會讓人托住底線的。

我在武大讀書的時候,劉道玉校長早就退休了,但我始終記得他曾是校長,印象是根深蒂固的。我曾經(jīng)跟劉道玉校長約稿,有聯(lián)系,后來他年紀大了,就沒去看他了。武大有一個校友群,能明顯地感受到,劉校長的學生跟他有很深的連接,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斷掉,這是很難得的。

2003年是我最苦悶的時候,我剛寫完了《細節(jié)》這篇散文,自己的兩個導師得病。有天下午,我想找個人聊天,不知道為什么突發(fā)奇想,就直接往中大校長辦公室去了。黃達人校長在辦公室里,跟我聊了一二十分鐘。那種感覺特別好,我不覺得自己去見一個權(quán)威,我就是一個苦悶的大學生,想找校長說幾句話。黃校長那么忙的一個人,甚至在別人眼中還是一個高官,你一個學生想見他就見到了,他還笑瞇瞇地跟你聊天,這很難得。

學校有好的人文氛圍,學生內(nèi)心會不一樣。我自己教書之后,在很多場合強調(diào)人文教育的重要性,哪怕給學生播一點點種子,我覺得也是很好的。我跟學生聊天的時候,很多學生都提到,自己以后混好了,會去幫助別人。這些東西跟老師的引導有關(guān)系,不覺得自己的利益就那么重要。學生有這些想法,是很寶貴的。

南方人物周刊:到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大學教書,又是什么感受?

黃燈:這里的學生也會有自己想法的。我有一個學生,找過十幾份工作,現(xiàn)在一個外資企業(yè)里上班,每個月幾千塊錢。跟他聊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關(guān)注社會問題,他知道項飆,能說出項飆的代表作。他說他經(jīng)常到南方科技大學的圖書館上自習。他考過研,對更好的大學有向往。這些小孩的內(nèi)心有很閃光的一面,只是我們以前沒有跟他們好好聊,沒有發(fā)現(xiàn)。跟學生交流多了,他們也會改變我的認識。

南方人物周刊:他們和二本學生有哪些不一樣?

黃燈:差別并不大。如果按照高校的鏈條來說,已經(jīng)到末端了,但他們的就業(yè)質(zhì)量,是差不多的。學校在深圳,有活力的一面,那些孩子,更愿意說話,更愿意交流。他們創(chuàng)業(yè)的熱情更高一些。北方的小孩到深圳來,有一些改變,身處改革開放的前沿,還是不一樣。

南方人物周刊:你打算寫他們嗎?

黃燈:沒有。讓他們自己寫就好,他們寫得蠻好了。

(文中提到的部分受訪者名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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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5期 總第805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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