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志:生活欺騙不了你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孫凌宇 日期: 2024-07-08

我們并不是世界的觀察者或者客人,正是我們自己塑造了這個世界。

鮮紅標語一改往常的橫幅模樣,從天而降,垂掛于十幾米高的阿那亞藝術(shù)中心。來往的人們看清上面豎著排列的大字后,紛紛掏出手機拍下這既像是詢問又無需真的聽到回答的一句話:“假如生活欺騙了你?!?/p>

制作它的人是藝術(shù)家蔣志,他受邀來此開辦個人展覽,因此生出靈感,想到秦皇島黃金海岸的阿那亞,有歐洲小鎮(zhèn)、海風沙灘,來這里似乎就是要過一種與日常生活不一樣的生活;往深里探,則包含了他長久以來對這一名言的思考:“你是生活在其間的,你想想看。生活就是你自己過出來的生活,怎么會存在生活欺騙你呢?只有可能自己騙自己,沒有說生活欺騙你?!?/p>

中學時讀到這句話,他也不例外地感受到了安慰和鼓勵,“那時根本就沒有這么去想,覺得這句話好像完全沒問題?!倍嗄赀^去,年過半百的蔣志也不認為自己新的感悟就應(yīng)被當作普世遵循的真理,“讀者或者觀眾,面對的并非一件不變的藝術(shù)品,所有的感受都是來源于自己的認知,而認知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所以我強調(diào),應(yīng)該盡量去除‘觀眾’這一概念,因為它忽略了其實每個人都是作者。這也跟世界和我的關(guān)系的看法是一致的,我們并不是世界的觀察者或者客人,正是我們自己塑造了這個世界?!?/p>

“蔣志:生活”個展,阿那亞藝術(shù)中心(圖:在野照物所)

“蔣志:生活”個展,阿那亞藝術(shù)中心(圖:在野照物所)

疫情期間他辦過一個個展,名字就是呼應(yīng)眾人習以為常的發(fā)問:“這個世界還能變好嗎?”而蔣志相信所有的環(huán)境都是大家一起造成的,因此他更想說的是——“這個我能變好嗎?”

他認可儒家文化中的“修身治家齊天下”,修身是首要任務(wù),不能反過來。

“就像尼采‘命運之愛’的重要思想一樣,我并不主張直接地反抗現(xiàn)存的體系,我們是體系的一部分,如果我們意識不到這一點,認為現(xiàn)存體系是你外在的客觀存在,我們的反抗就可能會帶著自私、怨氣十足、惱怒暴虐,任何向外的以暴力推翻另一種暴力是我不主張的。我的觀點是,與其改變眼前,不如去改變眼前之前,更為迫切,去探索它的成因,其實這是去探索我們自身為何處在這種體系結(jié)構(gòu)中的成因,去做出內(nèi)在的改變。這一層面可以接近地表述為是我們的感覺生成的層面,只有在這個層面上的改變,才可能帶來比較徹底的改變。”

這一處世哲學落實到他的生活中,體現(xiàn)為從不催外賣或快遞、朋友中公認的好脾氣、做了一系列作品——直接以《歉意》為題。小孩要上學,點的菜還沒送到,飯也做不了,他就默不作聲在家等。耽誤了就耽誤了,他只會檢討自己:“為什么不早點買呢?”

“人在什么環(huán)境里面做出什么選擇,都會有很多很復雜的原因,對方肯定是有一些不得已的情況,有時看到客戶跟快遞員吵架,感覺這個快遞員如何性格不好,但是你想想他背后有多少心酸,我們不知道啊。你打電話催,也許他正騎著摩托車呢,一分心很不安全?!?/p>

“你不會覺得說,他其實很多時候也不是那么無辜,他自己有想要掙多點錢的欲望,所以可能他想要違章?”

“嗯,其實每個人都不會是無辜的。”

“但你仍然會對催單甚至點單的行為帶著歉意?”

“是啊,有些人就會覺得,既然大家都沒有無辜的,大家都有自私這一面,那我們就不要有愧疚,不要有歉意,這是一種觀念。還有一種觀念就是說,我對這些深表同情,雖然我也在其中,但我還是心懷愧疚,這樣兩種方式,可能會略有不同,不,是會很不同。我一直說,我們在這種人類生活里面,傷害是無時無刻的,任何地方它都在發(fā)生這些問題,不僅僅是一個人對某個人深懷歉意,而是每個人對所有人。不僅僅是對人類,還有一切動物和植物,所有物。也不僅僅是在某一處地方發(fā)生了傷害,而是在這世界上每一寸空間。歉意也并非僅僅面向過去,還有此刻……以及將來。心懷歉意,我覺得是對抗平庸的惡的一種方式?!?/p>

既不能無視,又視之有愧

蔣志的工作室位于北京798附近的草場地,這里有香格納等多家畫廊,也是曾梵志等藝術(shù)家的棲息地,但除了去外地,蔣志稱自己也不怎么串門,日復一日地上午10點多過來,待到晚上七八點回去。寬闊的畫室身兼多職,可以做飯,可以鋪床,還能當成健身房,不同的角落里堆放著箭靶、壺鈴、瑜伽球、羽毛球、跑步機、劃船機和引體向上器。

他曾在采訪中說,自己不喜歡慢騰騰地畫,而是喜歡做夢般的迅速進展。通常連續(xù)專注地畫七八個小時,并不特意創(chuàng)作形狀,有時也會使用已有的圖像資源,比如拍下的照片、網(wǎng)絡(luò)上的圖等等。

蔣志工作室(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005

蔣志工作室(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2023年6月下旬,他應(yīng)見地組織邀請,參與了大興安嶺鄂溫克使鹿部落駐地的生態(tài)藝術(shù)行動,在那里拍下了名為《歉意》的影像作品?;顒佑梢姷厣除埖恼偌诵训乱约芭倪^“鄂溫克三部曲”的導演顧桃領(lǐng)隊,十幾人的隊伍里藝術(shù)家占了一半,其余還有歷史學者、氣候行動者、出版人、攝影師,他們在獵民點跟當?shù)厝肆迹ㄒ彩穷櫶叶嗖考o錄片的女主角)生活了幾天,晚上休息就直接在柳霞門前搭帳篷。

其間沒什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直到一行人即將離開鄂溫克當天的清晨4點,一頭馴鹿死了。

蔣志等人跟著瘸了腿的柳霞走到馴鹿場,看到那只鹿的時候它正安靜地斜倒在地上。眼睛渾圓,依然投射著這個世界。這只鹿有名字,叫大傻,因為第一次當媽媽時踢死了自己剛生的子鹿。

他們環(huán)繞著看柳霞熟悉地用小獵刀解剖死去的鹿,劃開肚子后,把胃、肝和心臟一件件掏出來。來之前柳霞已喝下一罐啤酒,蔣志一邊圍觀一邊擔心她會不會傷到自己的手。

整個過程他都用手機錄制了下來,心中戚戚然,猛烈的血腥味不斷涌來,他只好時不時地暫停,去一旁干嘔。他后來在文章中回憶道,“預先已經(jīng)被各種途徑告知,馴鹿對于鄂溫克族來說,有一種古老和強烈的神圣感。但即使沒有這個預設(shè),萬物有靈的觀念不管是在哪個民族文化里都有著文化基因。面對這個逐漸被掏空內(nèi)臟的生靈,你無法不心有所悲,就算它不是一個很好的鹿媽媽?!?/p>

等所有人離開之后,蔣志還留在那兒拍攝,面前是被開了膛的鹿和散落一旁的內(nèi)臟,他突然對拍攝它的尸體與它的死之間的那種“犧牲”的聯(lián)想產(chǎn)生歉意?!白詮挠信臄z工具以來,我們拍下那么多的苦難,我們在倫理上陷入一種沉重的矛盾,既不能無視,又視之有愧。”

影像作品《歉意(阿龍山篇)》(圖:在野照物所)

影像作品《歉意(阿龍山篇)》(圖:在野照物所)

更早之前的2022年,他已開始主動感知這種歉意。近半年時間里,他在淘寶陸續(xù)下了一百多單非洲人祝福喊話視頻?!斑@個事情本身就很有意思,因為他通過祝福,把互聯(lián)網(wǎng)、階層,包括文化差異、性別等所有的問題他都能夠貫穿起來,而且他們形式也很特別,就一直是反復。他們有自定的橫幅,比如‘我們都是你的禮物’,你也可以定制寫上不同的字。比如有人會要求寫‘祝你桃花旺,有很多的女人’,或者對女人說,‘祝你有很多男人?!?/p>

他把自己購買的,以及看到賣方在朋友圈分享的其他客戶要求制作的一些內(nèi)容挑選保存下來,“任何商品里面都會包含不公平剝削,你去訂購,實際上已經(jīng)參與到這么一個行為里面,如果你不下單了,這樣的行為還是會繼續(xù)存在,你參與和不參與可能都會造成傷害的問題。別人購買的很多要求有點像中國或者說當今社會的一個切面和樣本,無論從記者的角度還是從一個藝術(shù)家的角度,其實我兩者都有,對這個事情肯定是敏銳的。這里面涉及很多問題,比如做作品的方式,我覺得思考和研究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放進去。我們要學一個東西的時候,你不能說只是看看資料、存些圖片就夠了,你肯定要去做呀。我們?nèi)绾稳プ尭杏X變得更加的開闊,更加的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這些東西你都要從感覺層面上去改變。我們以前是這么感覺的,我會把它拉到另外一個意義上,形成一個新的意義。不斷做實驗似的,不斷地給出一個新的實驗環(huán)境。藝術(shù)就是做實驗嘛。”

對抗“定義”

在阿那亞個展上,一件“單薄”的作品被多次提及,那是一份不足一頁的文本,名為《去銀行上班》,上面記錄了蔣志的一段親身經(jīng)歷。

故事中的“我”最初是一個因排隊時間過長而厭惡銀行的人,但當“我”意識到銀行其實是極少數(shù)有空調(diào)、有座位、安靜且可以免費待著的公共場所后,“我”開始每天去銀行里排隊,坐在冰涼的不銹鋼椅子上,用等號的時間看書、掏出本子寫東西,又或是無所事事地觀察周圍人。叫到自己的話,便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有那么幾個月,他交替著去家附近的兩家銀行如此“上班”。

《去銀行上班》,一份打印出來的文稿,置于展示框內(nèi)(圖:在野照物所)

《去銀行上班》,一份打印出來的文稿,置于展示框內(nèi)(圖:在野照物所)

這可能是一種修煉,用以消解掉生活中遇到的不滿情緒,眼前精瘦的蔣志頗為自豪,“我現(xiàn)在(處理這些情緒)是越來越快了。”

他否認這是一種精神逃避,或是對排隊這一乏味現(xiàn)實的美化,“這樣的方式是自己過出來的,排隊其實很正常啊,人家有可能就是要有這么多事情要做。不能說每個人的理解能力、做事方式都那么敏捷是吧。所有的痛苦和煩惱就都來源于你現(xiàn)有的限制,就是我必須得這樣,他必須得那樣?!?/p>

“那不就無欲無求啦?”

“是啊,達不到也沒關(guān)系,其實沒有什么可求的,你能求到啥呢?”

“不會變得很飄渺嗎?假設(shè)你想拍柳霞割鹿的那個場景,她就是不讓你拍呢?”

“那就不拍好了哦,這無所謂哦。”

他顯得十分坦然,生活中一些看上去像是錯誤的意外,對他而言也無分好壞,都可以被視為創(chuàng)作素材。

多年前他開始創(chuàng)作“故障繪畫”,就是利用電腦偶然出現(xiàn)的故障,他即興滑動鼠標來使畫面上鋪滿復雜的顏色和看似抽象的線條。他補充道,“其實說故障和錯誤是不準確的,它只是電腦當時的一個狀態(tài),雖然電腦會跳出一個警告說,這里出現(xiàn)一個錯誤,但這不是電腦自己說的,只是人為的判斷,是人自己的認為?!?/p>

可能會導致中毒的銻礦石成了他的拍攝對象,銻在地殼中的含量為0.0001%,被用于制造槍彈等武器,也是戰(zhàn)略物資。它易脆,呈柱狀、針狀、放射狀或塊狀集合物,形式感鮮明,像某種奇特建筑體的廢墟殘體,讓蔣志非常感興趣。

不起眼的廉價生日音樂賀卡在他手下也引發(fā)了異樣的遐想,他將上百張含有放聲芯片的生日賀卡鋪開,貼滿整面墻,形成了一件頗為壯觀和有趣的裝置作品。隨著時間消逝,賀卡中的紐扣電池的能量一點點消耗,這些賀卡的音量開始參差不齊,直到沙啞無聲。

“我們所感受和認知到的對象不是客觀的,而是由我們的感覺發(fā)生機制生成的。從這個基本判斷來看,無力感在于我們無法超越我們現(xiàn)在的感覺預設(shè)的限制(人心的局限)”。

《歌喉》,幾百張翻開的音樂賀卡組成的裝置作品(圖:在野照物所)

《歌喉》,幾百張翻開的音樂賀卡組成的裝置作品(圖:在野照物所)

也就是說,沒有什么是恒定不變、理應(yīng)如此的,“定義”的行為在他看來透著傲慢,過往這些年,他不斷用作品來抵抗這種固化。

90年代從中國美術(shù)學院畢業(yè)后,他有過幾年媒體生涯,做編輯期間,他常常就一些新聞事件約稿,“你會接觸到大量評論員的文章,他們會有不同的觀點,但我發(fā)現(xiàn)所有事件從沒有不包裹著‘意見’、立場、意義……幾乎每個人對自己的感覺無法都認可它本身的局限性,都執(zhí)著地相信自己的感覺為真,以此相信感覺的對象為客觀真實,作為‘自我’認同的基石?!?/p>

他早年創(chuàng)造過一個孩童形象“木木”,戴著專屬頭套在國內(nèi)外多個地方留下了許多或童真或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照片。如今,雖然已不再將這種觀念外化,但他內(nèi)心深處依然向往并希望保持兒童的狀態(tài),“人要變得無拘無束,什么事物都可以說話,隨便都可以進行塑造,我比較傾向于這種童話的狀態(tài)?!?/p>

藝術(shù)對他而言像是一場認真做的夢,不在乎結(jié)果與觀眾?!耙患髌氛娴男枰粋€故事作為它的官方背景嗎?我們搜羅很多證據(jù),試圖為一個結(jié)果找到一個原因,就像我們的考卷要在ABCD中選擇一個打上勾,而在我們的生活中,試卷本身就是一個謎。我把藝術(shù)當作愛的實踐,不斷審視自我的私心和由此帶來的二元分別和固化的感覺發(fā)生系統(tǒng),如果你在生活中沒有做到愛,那么在藝術(shù)中也沒有做到。”

蔣志(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001

蔣志(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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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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