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小學時有個假想——從月球反射的光需要幾秒鐘才能到達地球,如果在月球上放一面巨大鏡子來映射自己的面孔,在鏡像折返地球的幾秒鐘里在地球上也立一面大鏡子,反射回去,如此重復。等到頭發(fā)花白時打開鏡子,就能看到自己小時候的模樣了。
他感到自己好像發(fā)明了時光機器。遺憾的是,如今他已經(jīng)76歲,這樣的裝置并沒有發(fā)明出來。
不過他找到了可能的替代品,相機,并用它進行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2023年11月,藝術(shù)家杉本博司回顧展在倫敦海沃德美術(shù)館開幕,四個月后巡展至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shù)中心開幕。
這是迄今為止最大規(guī)模的杉本博司回顧展,包含了他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代表性的攝影、雕塑及裝置作品,共127件。這本該是藝術(shù)家去世后蓋棺定論的回顧,沒想到在生前就舉辦了,杉本博司于是跟著展覽到處跑。
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shù)中心的展覽中有一件首次展出的作品,是杉本博司花六個月時間創(chuàng)制的新作。他在暗房里用蘸取顯影液的筆刷在過期相紙上書寫漢字,沖洗,拼組,262張寫有漢字的相紙形成一幅《筆觸印象,心經(jīng)》,氣勢磅礴地掛在展廳里。
而整個展覽空間仿佛一座宋廟。西墻便是《筆觸印象,心經(jīng)》,東墻是由照片、古建木材共同呈現(xiàn)的裝置作品《反重力結(jié)構(gòu)》,北墻是入口,南墻一字排開十九幅《佛之海》系列。中間是依次增高的八面略帶曲度的墻,分列著他將近半個世紀以來備受追捧的系列攝影作品,《透視畫館》《劇場》《海景》《建筑》《肖像》……
展覽與時間有關,英文名為“Time Machine”(時間機器),中文則為“無盡的剎那”——“我們所生活的時空是連續(xù)的、永恒無盡的,但同時又是剎那之間?!?/p>
“時間意識就是我們?nèi)祟愇拿鞯囊粋€起源?!鄙急静┧驹诮邮懿稍L時說,“我非常喜歡攝影,它可以把我們帶回過去?!?/p>
禪與嬉皮士
杉本博司出生于二戰(zhàn)后的東京,擁有一個滿是廢墟但也稱得上優(yōu)渥的童年。他們家所在的片區(qū)僥幸躲過了轟炸,父親經(jīng)營的美容用品商店恰逢其時,在經(jīng)濟高速增長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長子杉本博司順利升入名校立教大學,為繼承家業(yè)做準備。
立教大學是基督教學校,因此學生要修讀基督教歷史。杉本博司還學習了馬克思的經(jīng)濟理論,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的哲學思想,獲得經(jīng)濟學與西方哲學雙學士學位后,卻沒有沿此道路走下去。
他好奇心旺盛,動手能力很強。他的衣柜里有個暗房,以便琢磨那臺操作復雜的Mamiya6相機。他早就在電影院里拍過奧黛麗·赫本,光圈1.4,快門速度1/30秒,ISO800,就能拍下她的可愛面孔。
他上大學期間,也就是上世紀60年代末,在民主化浪潮、大學教育弊端暴露等等情勢下,日本的學生運動如火如荼。杉本博司也去游行,加入團體,“防暴警察朝我沖來時,我飛快地逃命。”
畢業(yè)后,無意繼承家業(yè)的杉本博司去了美國,進入洛杉磯藝術(shù)中心設計學院。他喜歡那兒,加利福尼亞,嬉皮士的天堂。嬉皮士們自稱花童,抗拒傳統(tǒng),性愛自由。杉本博司覺得很有趣,成了一個嬉皮士。
他甚至休過一年學,來了一次放浪之旅。先是回到日本,從橫濱坐船到蘇聯(lián)邊境的納霍德卡,轉(zhuǎn)火車去莫斯科,又從蘇聯(lián)去了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奧地利。“那天晚上,我在劇院最后排觀看了莫扎特的歌劇《唐璜》。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了觸碰到自由與文明的那種喜悅?!彼谧詡鳌队袄先罩尽分袑懙馈H缓罄^續(xù)游歷歐洲,一年后才回到洛杉磯。
在藝術(shù)中心設計學院,杉本博司主修攝影。他將攝影師安塞爾·亞當斯視為精神導師,學習區(qū)域曝光法——漆黑為0,亮白為10,將光分為10個階度后,就把眼睛切換為黑白單色系統(tǒng),訓練自己重新觀看世界。
日后,這種“以黑白色調(diào)或用底片形式看待世界,仿佛變成了牢牢附著在我身上的一種怪癖,揮之不去”。直到2018年,他才展出了第一張彩色照片,用以呈現(xiàn)另一種奧妙。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美國,一個日本青年的處境之復雜在于,他不僅要作為戰(zhàn)爭發(fā)動國的國民被審判,也要承擔戰(zhàn)敗國的懊喪。不過戰(zhàn)爭并非杉本博司興趣所在,顯然有另一個更有吸引力的命題,嬉皮士運動中最具東方色彩的發(fā)問:什么是禪?他常常被問到:你是不是已經(jīng)悟了?
杉本博司答不上來,不得不重新去看禪宗書籍。他讀到了英譯版《心經(jīng)》,被“Form is emptiness, emptiness is form(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句震撼到。如他所說,他是在日本學了西方哲學,又到美國求學、定居幾十年,學了東方哲學。
他的出道之作便是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實踐。
設置一塊黑色反光板,使用黑白膠片,曝光二十分鐘,他的拍攝對象——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里的北極熊立體模型——便毫發(fā)畢現(xiàn),幾乎以假亂真,使觀者陷入不確定的處境。由此,事物同時呈現(xiàn)了“死去”和“活著”的狀態(tài)。
“殺死已經(jīng)死去的東西能讓它重獲新生嗎?”杉本博司曾說,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就在我親眼看到自己成功地讓這頭熊在底片上活過來的那一刻,我的藝術(shù)家生涯開始了?!?/p>
杉本開始創(chuàng)作時,恰逢波普藝術(shù)浪潮逝去,極簡主義和觀念藝術(shù)興起。后者對他的影響尤其深遠,索爾·勒維特在《觀念藝術(shù)散敘》中寫道:“觀念成為了制造藝術(shù)的機器?!鄙急静┧菊侨绱耍髌肥紫犬a(chǎn)生于他的頭腦,余下的只是技術(shù)。
因此稱呼他為攝影家也許并不那么準確。他使用相機,竊取世界切片,是為了從普通物品中剝離意義,賦予它新的意義。通過這種持續(xù)的杜尚式的創(chuàng)作,杉本博司成為把攝影帶入主流藝術(shù)的關鍵人物。
青年時期的經(jīng)驗,為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揮之不去的基調(diào)。2001年,哈蘇相機基金會把年度國際攝影獎頒給他時,寫過這樣的評語:杉本博司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受人尊敬的攝影師之一。他的攝影主題——藝術(shù)、歷史、科學和宗教——將東方哲學思想與西方主流文化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
時間,記憶
杉本博司的大部分創(chuàng)作都貫穿終生。
起始于1976年的《透視畫館》系列,2012年又新增了一幅《奧林匹克雨林》;同樣起始于1976年的《劇場》系列,2019年公布了一張《加尼葉宮,巴黎》;而使他聲名鵲起的《海景》系列,他至今仍在尋找合適的地點拍攝新作。
“如果你是一位藝術(shù)家,就不要對自己的好奇心感到厭倦?!鄙急静┧驹诮邮懿稍L時說。而他最為好奇的,是時間、記憶,以及兩者交織所產(chǎn)生的人類意識。他被這些完全摸不著形狀的東西攫住了。他試圖呈現(xiàn)的,就是人類的遠古記憶。復現(xiàn)古人所見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實際上成了一個假想,承載了創(chuàng)作者對自身起源的追溯。
杉本博司仔細思考過自己最初的記憶,確定那是四五歲時的一次東海道旅行。電車經(jīng)過一段鑿了許多窗戶的沿海隧道時,可以看到時隱時現(xiàn)的海,就像看一部抽幀電影。然后,相模灣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海面在不斷地上漲,與此同時也充溢著溫柔與幽靜。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啊,我存在著。”他在自傳中如此寫道。追問下去,世界上的第一個人是怎么意識到自己的呢?他看到了什么?76歲的杉本博司穿著深麻灰色西裝和白色棉襯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指著自己的胳膊說:“我相信,我的血液當中就攜帶著最遠古的人類的記憶?!?/p>
此時我們再看展廳中的《海景》系列,這組被評論家認為是杉本博司最晦澀難懂的作品,構(gòu)圖卻非常簡單:畫面一分為二,天空明朗沒有一絲云,海面靜謐而布滿褶皺,海天相交在畫面正中,有時銳利,有時混沌。而展廳的墻第一次被設計成略帶弧度,正是對海平線的復現(xiàn)。
從1980年開始,杉本博司帶著8x10大畫幅相機,在世界各地尋找人跡罕至的海邊,挑選好天氣,架上相機,用長達幾小時的曝光捕捉海景。凝固在底片上的海景像尼德蘭畫派的油畫一般,細節(jié)豐富,層疊其上,又如同宋代畫家牧溪的《瀟湘八景圖》,有自由放逸的風骨。
就這樣跑了200多個地方,展出過150多幅海景圖。展廳一側(cè)的白墻上印著藝術(shù)家自述:“在毀神去佛的現(xiàn)代,也許唯一可以皈依的只有我的意識之源——海景?!?/p>
現(xiàn)在,背著8x10大畫幅相機去偏遠地方找海景已經(jīng)漸漸做不到了,一方面,體力退化,另一方面,海景也在逐漸消失,近海的石油開采、航運、漁業(yè)等人類活動無處不在。杉本博司感到惋惜。
與“海景”難尋相反的是,《劇場》系列變得愈發(fā)易得。
《劇場》開始得比《海景》稍早幾年。起初,杉本博司輾轉(zhuǎn)在那些仍在運行的電影院里。他用一部電影的時長進行曝光,拍完馬上沖去暗房洗,再拍,再洗,直到照片呈現(xiàn)出他夢境的質(zhì)地——清晰地看到電影銀幕變成一個白色矩形,畫面消失,唯余空白。
“杉本博司的長曝光創(chuàng)造的光——既是一切又是虛無,雖然空無一物但卻充滿了殘影——可以展現(xiàn)‘頓悟’的境界?;蛘?,這可能預示著誕生于咆哮的20年代的豪華電影宮背后的資本主義機器的最終歸宿——不斷給人更多的承諾,卻最終只帶來了自身的毀滅。而從中足以瞥見等待著我們所有人的未來?!痹u論家詹姆斯·艾德禮說。
《劇場》系列的拍攝后來確實在廢墟中進行?!叭绱祟j圮而如此美麗?!鄙急静┧菊f,“這正映射了我對時間的某種感知?!?/p>
真的值那么多錢嗎?
杉本博司對抽象與宏觀的思考在《劇場》與《海景》系列中得到了充分表達,其后,他走向更加細化和多元的創(chuàng)作。
《肖像》系列對人物蠟像進行拍攝;《建筑》系列采用失焦的方式,拍下模糊的建筑輪廓;《佛之?!废盗兄苯映尸F(xiàn)了他對宗教和平安時期古代美術(shù)的興趣,京都三十三間堂內(nèi)殿的1001尊千手觀音幾乎使他窺見西方凈土。
在《放電場》系列中他追隨科學家塔爾博特的腳步,讓電流穿過底片形成樹枝、血脈狀的影像;《光學》系列則是對科學的反思,模仿牛頓打磨一個玻璃棱鏡,改裝一臺老式寶麗來相機,拍下未命名的色彩,“正是在這些被舍棄的顏色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個世界的存在。在用科學認知來代替神靈的今天,藝術(shù)的任務難道不就是挽救這個墮落的世界嗎?”
2007年,在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杉本博司的三幅海景聯(lián)作拍出188.8萬美元的高價,創(chuàng)下亞洲當代攝影的拍賣紀錄。
差不多到55歲之后,杉本博司在攝影二級市場很受歡迎,一向沒什么存款的他一度不知道拿那些錢怎么辦,也面臨外界的質(zhì)疑:這些攝影的印刷品真的值那么多錢嗎?
他自己也疑惑。年輕時為了謀生,杉本博司與當時的妻子在紐約蘇豪區(qū)開了一間古董店。為了挑選商品,他雖然自學了古美術(shù)知識,但更多憑借自己的眼睛,通過實地走訪去搜集古董,問題是:眼前這塊不具名的石頭或器物到底值多少錢呢?
“印刷的成本只是一張紙,但是以令人驚訝的離譜價格賣出。這很重要,我學到了很多,關于如何判定一件藝術(shù)品的價值。那就是,你相信它,它就能變成藝術(shù)。”在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shù)中心的展覽開幕隔天,杉本博司舉辦了一場講座,這樣說道。后來他就把賣作品所得的錢,全部拿去買各式古玩意兒了。
講座快結(jié)束時,一位觀眾向他提問:請問您怎么看藝術(shù)和商業(yè)的關系?
“這個問題變得越來越復雜?!鄙急静┧菊f,“我年輕的時候,藝術(shù)家從來不追求賺錢,哪怕是約翰·斯坦,他的畫定價也只有250美元;即使是安迪·沃霍爾,畫的價格也沒有那么高。所以要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你只需要成為藝術(shù)家的野心,而不是成為超級富豪的野心。但現(xiàn)在,年輕人想成為富豪,然后選擇成為一名藝術(shù)家。這是這門手藝不歡迎的。藝術(shù)家成為了商品?!?/p>
“遺憾的是,我的藝術(shù)水平并不高?!彼实匦ζ饋恚八阅撤N程度上說我感到內(nèi)疚。我決定把(全部收入)作為藝術(shù)基金,因為創(chuàng)作要花很多錢,我從藝術(shù)中獲得的所有利潤都將用于創(chuàng)造藝術(shù)。這樣一來,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藝術(shù),而沒有利潤。所以我的想法是,當我死后,我的現(xiàn)金余額為零。一切都歸零?!?/p>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如今,杉本博司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創(chuàng)作他的遺作上,名為江之浦測候所。從上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杉本博司花十年時間選址、測量,又花十年時間建造。2017年,江之浦測候所向公眾開放。
說是一件作品,實則幾乎集納了他所有鐘愛之物:夏至光遙拜藝廊和冬至光遙拜隧道分別可以接收到兩個節(jié)氣里的第一束自然光線,長廊的墻上掛著《海景》系列,化石窟里收藏著5億年前的化石、四千年前的青銅器,丘陵間隨處散落的還有鐮倉時代的塔、室町時代的明月門和江戶時代的巨石……
而測候所的位置正是在相模灣崖上。相模灣的海景是他最初的記憶,也是他遺作的背景。也就是說,他將自己的源頭和終點合二為一,兩者之間的時間跨度是天地一瞬,也是人的一生。
如今杉本博司已經(jīng)不擔心死亡,反而感到一種“莫名的喜悅感”,“再也不用作為人類活下去了?!痹谂c自然共生的關系中,在更為巋然不動的水、空氣、光線中從無到有,又復歸無,循環(huán)不止。
展覽開幕那天,導覽結(jié)束后,杉本博司說,接下來我為大家念一下《心經(jīng)》吧。百來號人緩緩挪開,騰出一片空地。他一個人緩步走到西墻前,面向《筆觸印象,心經(jīng)》,兩只腳一前一后站定,氣沉丹田,聲如洪鐘:“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好似僧侶的誦經(jīng)聲回蕩在廟宇間。誦畢,拂袖而去。圖片
(參考資料:《直到長出青苔》,杉本博司著,黃亞紀譯;《藝術(shù)的起源》《現(xiàn)象》,杉本博司著,林葉譯;《影老日志》,杉本博司著,袁璟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