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凱爾·博伊曼斯(Micha?l Borremans),比利時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在中國大陸的首次個展《允諾》(The Promise)于2024年4月9日在上海Prada榮宅開幕。展覽展示了藝術家過去20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一開展即受到許多關注——中國美院等藝術院校的老師甚至表示要帶學生來上海觀展學習,因為博伊曼斯的繪畫里,那種古典與當代交融的教科書特質,讓他一直被認為是“畫家中的畫家”。
委拉斯貴茲們的隔代傳人
同為比利時藝術家,加上姓名發(fā)音的相似,中國粉絲常常會把博伊曼斯跟另一位藝術大師圖伊曼斯相提并論。他們確實旗鼓相當,也存在著相似性,比如都對具象繪畫充滿熱情,都有豐厚的古典油畫的視覺經(jīng)驗,都從攝影中得到靈感,都擅長在畫面上制造出疏離、冷漠的氣息。但他們的不同之處卻更加明顯:圖伊曼斯喜歡挪用來自影像和流行文化中的現(xiàn)成圖式并加以處理、裁切和轉譯,他在意的是圖像的文化屬性,因此他會有意識地弱化作品的繪畫性,讓畫面呈現(xiàn)出稀薄、單色或二維的特征。
博伊曼斯則恰恰相反,他樂于在畫面中創(chuàng)造和構建敘事,他設計他要表現(xiàn)的對象,就像戲劇導演擺弄他的舞臺效果,而且他極度在意繪畫性,乃至繪畫依附于載體的物質性,這種繪畫性和物質性沿襲自他所居城市根特那位了不起的油畫之父楊·凡·艾克。古典繪畫并不因為時間行進到當代就喪失了它的魔力。
“我記得小時候去教堂,根本沒法把目光移到畫面之外,就像有人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深深吸引了我?!惫诺渥诮汤L畫對博伊曼斯影響深遠,他那種亮彩重油的技法就來自古典,也讓他的繪畫原作呈現(xiàn)出難以被印刷品表達的質感。在他的畫面中,能夠明顯地感受到一條清晰的、繪畫主流的脈絡,這條“名門正派”的血脈以文藝復興早期弗萊芒畫派為起點,然后經(jīng)由委拉斯貴茲、戈雅而至馬奈、德加。甚至可以簡單粗暴地貼個標簽式:在博伊曼斯的許多畫作中,你能直接看到委拉斯貴茲的色彩、馬奈的造型和德加的光線,但它們統(tǒng)統(tǒng)服務于戈雅式的怪誕。
繪畫不死
博伊曼斯1963年生于比利時赫拉爾茲貝亨,后獲根特圣路藝術與科學大學的純藝術碩士,早年主攻版畫及攝影藝術。他的祖父也是一位著名的攝影師,他從小就喜歡鉆在祖父的暗房里,看他沖洗照片。在藥水的波紋里,看影像帶著漂浮感一點點顯現(xiàn)出來,照片所攝的真實,以一種近似非真實的方式顯影,耳濡目染,他也愛上了攝影。
作為畫家,他起步得很晚,直到33歲才開始正式繪畫創(chuàng)作。一開始他的作品只能在酒吧展出,但畫家楊·凡·伊姆斯休特(Jan Van Imschoot)很賞識他,不但購買收藏他的作品,還將他引薦給安特衛(wèi)普的重要畫廊。博伊曼斯41歲才辦了人生中第一個大型個展。但他早已立志要成為藝術家,長期的攝影生涯并不僅僅是繪畫的鋪墊,也為他準備好了一雙凝視之眼。
跟圖伊曼斯一樣,博伊曼斯也經(jīng)歷過上世紀歐洲架上藝術的衰落。當代藝術崛起后,各種新型藝術語言和藝術實踐層出不窮,繪畫被認為是古老的、過時的技藝,“繪畫已死”是甚囂塵上的藝術宣言,但博伊曼斯對繪畫保持忠誠。
“繪畫是一種充滿歷史色彩的媒介,我想在我的作品中運用歷史的分量……繪畫就像一把錘子,你可以用現(xiàn)代技術替換掉錘子的材料,但錘子的功能保持不變。繪畫是非?;镜模恢贝嬖?,而且永遠都會存在。”博伊曼斯說,“我理解別人為什么會說‘繪畫已死’,但繪畫從來沒有死去。繪畫是一種古老的媒介,它有強大的力量,能讓主題變得神圣。我對顏料以一種美妙的方式在畫布上呈現(xiàn)感到癡迷,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生理上的沖動。”無論其他藝術形式帶來多少表達上的便捷,只要繪畫給繪畫者帶來的快感無可替代,繪畫就無可替代。
審判與允諾之眼
在老宅子里看博伊曼斯,有一種相得益彰的古典感。博伊曼斯喜歡描繪回避觀者目光的圖像,他的畫中人往往背對觀眾,你無從揣測其真實表情,但那個背影依然是充滿了心理活動的,仿佛故事的入口。Prada榮宅的老式壁爐上橫陳兩具身體,看不出是派對宴樂之后倦極而臥的青年,還是戰(zhàn)斗中雙雙倒地死去的兵士。這是博伊曼斯慣常的手法,開放的懸念,仿佛舞臺一幕,角色已經(jīng)就位,劇情等你自行填入。
高頂尖錐綢帽,是他畫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這種華麗而滑稽的帽子,是小丑和雜耍演員的頭冠,但也常常令人產(chǎn)生中世紀般的宗教聯(lián)想。博伊曼斯用宗教畫中描繪教皇衣紋褶皺的經(jīng)典色彩和光影,來畫這些帽子,帽下雖空無一人,但帽子本身仿佛已經(jīng)攜帶了人格,成為權力、虛飾、浮夸和空洞的載體,他把這種尖錐物的人格化推而廣之,又畫了許多同樣高聳但比綢緞冷峻堅硬得多的尖錐體:導彈。它們斑駁而無情,有一種被權力賦予的傲慢,跟那些帽子一樣在靜置中等待。
為了讓觀者更好地理解他的繪畫作品,博伊曼斯制作了展覽中唯一一件影像作品《風暴》(The Storm),尺寸幾乎是其他展出作品的10倍,呈現(xiàn)在榮宅最大的203房間。這里原本是榮式家族的舞會大廳,衣香鬢影翩翩起舞的圓廳,此刻像電影放映廳一般,只是這段長達一分零七秒的視頻幾乎跟繪畫作品一樣靜止。屏幕上坐著三位黑人男子,他們穿著相同的淺奶油色套裝,而且是博伊曼斯畫中最常見的老式綢緞風,三人只在內(nèi)襯衣領處稍有區(qū)別,你很難靠衣服來辨識他們的身份。畫面中光線不斷變化,呈現(xiàn)出油畫的質地,讓你不斷聯(lián)想到藝術家的其他作品,里面出現(xiàn)過的相似的光線、色澤、人物待定的姿態(tài),故事即將發(fā)生又暫未發(fā)生的瞬間。其中一人微微挪動一下,證明這確實是一段視頻而非靜止的繪畫。繪畫的靜幀特征和時間屬性,靠這種“非繪畫”的手段,被揭示了出來。
在博伊曼斯所有過往的繪畫中,你很少看到他直接刻畫人物的眼睛,即使他畫出了畫中人的眼睛,那雙眼睛也是回避的、低垂的、側向的,似乎他只鼓勵一種眼睛:畫面之外觀者凝視的眼睛。但此次展覽中卻有幾幅出乎意料之外。一幅名為《外星生物》(Alien),畫的是一株奇怪的花穗,蓓蕾狀,又有點像朝鮮薊,上面布滿了種子,每顆種莢都被畫成眼睛般的綠色突起,刺破空氣,直視畫外,令密恐患者毛骨悚然,仿佛天外來客,集體審判的目光投向人類。
另外一只眼睛,來自展覽的最后一幅畫。在走完全部展程、看完博伊曼斯那幅標志性的《紅手與綠手》之后,你會來到最后一個小房間,那里只有一幅小畫,掛在略高于你視線的地方:一只透明面具,畫在帶有金屬光澤的畫布上,面具似乎是玻璃或者透明塑料的質地,因此光線可以透過面具形成影子,透明面具上畫的空洞五官,也被投影下來:濃重的眉毛和眼線,虛假的腮紅,半張著的艷唇不知是驚呼還是大笑,當它們扭曲為幻影時,像一個人動態(tài)形成了攝影中的虛像——靜止的二維畫面此時又一次變成了視頻。模糊中,那雙本來不存在的眼睛,在投影里有了朦朧的形象。一雙“無中生有”之眼,像極了人類一切變幻莫測的啼笑和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