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年底,在廣州開年會的最后一天,我去了姑奶家。姑奶家在華南植物園,她在那里已經(jīng)住了快七十年。我第一次來植物園是1986年,爸媽帶我來的。我記得當年所住的老樓,在姑奶現(xiàn)在的家旁邊。站在陽臺上,時??梢钥吹街鄙w機在天空盤旋。這對一個縣城來的小孩可太有吸引力了。夏天的傍晚,吃完飯,我能一直望著天空到太陽落山,暮色四合。許多事情我都是“后來”得知的。比如,1986年,姑奶在《植物研究》上發(fā)表了植物新種——杜鵑紅山茶。杜鵑紅山茶的拉丁學名叫:Camellia azalea Wei。后來,我跟廣西平樂老家的親人說起這件事情,一時不知道用最通俗的語言怎么解釋,就說,姑奶發(fā)表了一種姓“衛(wèi)”的植物。這得感謝瑞典人林奈在18世紀發(fā)明的植物命名法,通常在種名后面加命名者的名字。
在北京的時候,有一天,我接到姑奶的電話,她問我什么時候有時間來一趟廣州,可以整理一下姑公留下的畫作,她想給姑公出一本畫冊。姑公生前是華南植物園的畫師,從事植物科學畫的工作多年。姑奶說,她能聽到姑公跟她說,快一點啊?!拔也或_你的,我能跟他溝通的?!惫媚坛χ諝庹f話,仿佛姑公還在。姑公在2008年去世。姑奶如今已90歲了。
我小時候看過姑公畫畫。那是三太公去世的時候,姑公和姑奶趕回平樂老家,姑公對著一張照片,用鉛筆給三太公畫了像。那張畫像掛在老家的堂屋里。
今年春節(jié),表叔和表弟開車載著姑奶,回了平樂老家。姑奶上次回老家是好多年前了,我爸陪著她到處走了走。我爸現(xiàn)在身體不好,我來陪姑奶。
在鄉(xiāng)下的老家堂屋,姑奶看到了姑公畫的那張像。堂屋里掛著各個年代留下的照片和畫像,有的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姑奶在廣州給我看過很多老照片。老家的很多親人都到過華南植物園,在那里留過影。我在這些植物園留影里看到過太公太婆、阿公阿奶、叔公叔奶、叔叔姑姑、我爸我媽。我爸1972年第一次到廣州,就是送三太婆去華南植物園。因為姑公姑奶的兒子出生了,他們的工作忙,需要人幫忙照看小孩。那是我爸第一次坐火車?;疖噺墓鹆殖霭l(fā),繞道衡陽,到達廣州?!爱敃r的火車站在大沙頭,需要想辦法乘車到沙河,再從沙河轉(zhuǎn)乘28路公交車去植物園?!?979年,我爸媽結(jié)婚后幾天,去了華南植物園。這是我媽第一次去廣州。我爸媽在植物園里住了一個月。姑公從他的老家梅州弄了一些木材來廣州。我爸會做木工,他幫姑公姑奶把這些木材做成了家具。姑奶家里至今還放著我爸做的家具。
當年爸媽在植物園里住過的房子還在,但成了危房,已沒有人住,用藍色的鐵皮圍了起來。前兩年,我在龍洞采寫關(guān)于二本學生報道的時候,爸媽來廣州看姑奶,我們在植物園里拍了很多照片。爸媽和姑奶一家在1979年留了很多影,拍照的是植物園的一位攝影師,他也是廣西人。2007年,我到雜志社報到入職的當天,跟爸媽和姑奶一家在植物園里合了影。2008年的春節(jié),我跟爸媽在廣州過的年,我們在植物園的姑奶家吃的年夜飯,合了影。
我爸八九十年代經(jīng)常到廣州出差,他會去看望姑奶,他是連接植物園和老家的人。我爸去外地出差的時候,會找時間去看當?shù)氐挠H人。比如,他在1984年去山西忻州找到了五叔公家。那時候,五叔公差不多有二十年沒回過廣西老家了。五叔公的小孩都在山西出生,名字里都有一個“桂”字。我爸和五叔公一家在五叔公的單位宿舍合了影。在我家里,有一張五叔公1953年去東北讀大學前在平樂老家的照相館跟親人們的合影。我爸也在那張照片里,他那時候還是阿太懷抱里的嬰孩。
我工作之后,出差多了起來,每到一地,我也會找時間看望親人,就像我爸當年所做的那樣。2008年,“5·12”地震,我在四川采訪了一個月,寫完稿子,我到成都雙流看望了四叔公一家。我們在樓頂合了影。四叔公大學畢業(yè)后,到康定工作了很多年。我在四叔公雙流的家里喝了酥油茶,這是他們在藏區(qū)生活養(yǎng)成的習慣。在我們老家,大家喜歡喝油茶。從油茶到酥油茶,都是風味濃郁的飲品,外地來的人,都需要時間適應(yīng)。在老家,春節(jié)是一定要喝油茶的,喝了油茶,才算是過了年。“5·12”地震十周年的時候,我到四川回訪,那時候,四叔公和四叔奶都已經(jīng)不在了。我想起四叔公曾形容過貢嘎山的壯美。他說,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去看一下。交了稿子后,我去了康定,穿過山澗、樹林和繁花,朝白雪皚皚的貢嘎山走了很久很久。那天,我的微信步數(shù)超過了5萬步。
姑奶在廣西老家吃了很多油茶,還有假粽、糖糕、水浸粑、印子粑、芋頭扣肉、豆腐釀、菜包……她說小時候過年,家里會有超過30口人吃飯。曾經(jīng)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飯的老屋還在村子里,但從1950年代開始,老屋就不歸家人使用了。這么多年,如何要回老屋的問題一直都沒有解決。
我和姑奶去老屋走了走。老屋外墻上那些在1950年代被別人刷上去的標語還能看到一些。門沒有鎖,里面堆著別人的雜物。再往院子里走,是別人養(yǎng)的鴨子。我和姑奶在老屋里一一辨認著親人們曾經(jīng)的生活痕跡。從嶺南地區(qū)特有的趟櫳門進去,前屋以前是家人經(jīng)營的雜貨鋪,往左邊是幾間臥室,再往里走是廚房和吃飯的地方,二樓堆著農(nóng)作物和雜物,中間供著神龕。有一條小涌(小溪)從家里穿過,上邊有地樓,后邊是油坊和酒坊。
姑奶用普通話給我還原了當年的場景。她偶爾還能冒出幾句平樂話,但說得已經(jīng)很別扭。這是姑奶那一代離開家鄉(xiāng)出去工作生活的人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通訊不發(fā)達,身邊沒人說家鄉(xiāng)話,久而久之,就忘了怎么說。姑奶現(xiàn)在說得最好的是廣州話。在老家,有的親人會用并不標準的廣州話跟她聊天。因為他們?nèi)ミ^廣東打工。姑奶的孫子這次也來了,他是土生土長的廣州人,但說起廣州話卻并不標準,“學校里都說普通話?!?/p>
一位表弟媳也在,她跟著表弟從東莞回到平樂過年。她用平樂話跟我聊天,非常地道流利,這令我相當吃驚。因為她是山東棗莊人。我從來沒聽過一個北方人能把我們這的話說得毫無口音。表弟則不會說山東話?!罢Z言也是需要天賦的?!北淼苄χf。
春節(jié)期間,我還見到了好久不見的滿叔。1988年龍年春節(jié),我們?nèi)矣幸粡埓蠛嫌?,是他用從北京買的相機拍的。滿叔1987年從布隆迪回國,身上有一些外匯,在北京和廣州的友誼商店買了很多難得一見的東西,包括電視、冰箱、洗衣機、音響、摩托車等等。他隨廣西的工程隊去布隆迪修建水電站,在那里待了差不多兩年。他學會了用簡單的法語和土著語跟布隆迪當?shù)厝私涣鳎こ剃犂锏牟悸〉先藙t學會了一些白話和桂柳話。這是奇妙的時刻,讓人覺得身處巴別塔,又仿佛“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那時候,滿叔從布隆迪寫信回家,這些信件穿過大半個地球到達平樂后,家人讓我在堂屋大聲念給大家聽。布隆迪如今仍是鮮為人知的國家,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布隆迪的首都是布瓊布拉。
廣州的表叔回憶起1980年代回廣西老家過年、然后在擁擠的火車上站著回廣州的情景。老家的另一位姑奶則說她年輕時和同學花了幾天時間,從老家劃著船槳去了梧州,再從梧州去廣州。我記得的則是,1980年代從老家坐長途汽車去梧州,傍晚在梧州碼頭登船,次日上午就可以到達廣州。所坐的江輪有三層,三等艙是沒有窗戶的,都是通鋪,在船上吃晚飯時,船艙里飄過的是芥菜湯的味道。小時候去廣州,吃過好幾次韭黃炒肉,所以,廣州在我記憶里往往是韭黃炒肉之味。越久遠,味道越濃厚。
姑奶跟我說過,我們的祖輩曾在東莞茶山生活,清朝時來到廣西平樂。我查過一些資料,東莞茶山的衛(wèi)姓跟廣州瀝滘的衛(wèi)姓是同一族。立春那天,我在廣州,坐地鐵3號線途經(jīng)瀝滘站的時候,想了想,下了車,沿著珠江走到了一棵170年樹齡的黃葛樹下,村民們在打牌,停在岸邊的小船在江水里輕微搖晃。不遠處是衛(wèi)氏大宗祠,每年正月十五,這里會舉辦賢壽會,這一傳統(tǒng)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三百多年。此時,兩盆巨大的橘子樹立在祠堂門前,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葉子和果實上,泛著晶瑩的光亮。
祠堂旁邊的一堵墻上鑲嵌著幾行字,其中幾句是:“夏云奇峰赤,秋月碧水美。豐饒紅荔裝,榕渡沐霞光?!睅装倌昵埃l(wèi)氏祖輩就在這里居住么?更遠的幾百年前呢?我感受到了彼得·漢德克在《緩慢的歸鄉(xiāng)》里所說的“消失”,“而在沒有時間沒有意識的河里,逝去的東西現(xiàn)在作為有意識的永恒的水流一起運動著。”
在平樂老家,姑奶從老屋出來,撐著拐棍,向著河邊走去,繼續(xù)向我講述村里過去的模樣。家人怕她累著,問她要不要回去休息。她說不要一直坐著啊,她要到處再走走。她甚至想到山上的墓地去看看去世的親人,但那實在有點遠。姑奶年輕的時候,體力很好,爬山非常厲害。我看到過姑奶讀大學時的照片,她曾是中山大學體操隊的成員。
平樂老家所在的村莊有個“渡”字,老屋不遠處就是一個老渡口。渡口已經(jīng)不再有渡船,從河對岸過來,需要開車到縣城過橋,在鄉(xiāng)道上繞幾個彎,看到那棵樹齡180年的樟樹時,村子就到了。
2024年開始的時候,我被問到一個問題——1984年,你在做什么?
1984年開始的時候,阿公和幼小的我走在從縣城通往老家的路上,那天陽光很好,想起童年,就會想起那樣的陽光,我們路過了密密的山,路過了小橋,在路邊的山泉喝水,水聲潺潺,再往前就是渡口,我們登上渡船,行過清透的江水,抵達對岸,在親人的家門前,等待一場宴席的開始。
這個龍年春節(jié),親人們在老家縣城吃了一頓團圓飯。吃飯之前,大家合了影。我數(shù)了數(shù),照片上有43個人,這是親人最多的一次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