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鍋大度和他的Rhizomatiks 不止“東京八分鐘”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24-02-23

令人驚艷的“東京八分鐘”締造者Rhizomatiks,攜他們的數字藝術作品來到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為“設計互聯”呈現了他們在中國的首個大型展覽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真鍋大度(受訪者提供/圖)

Rhizomatiks,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是發(fā)音困難到令舌頭打結的拼寫,也難解其意。因此,Rhizomatiks在中國的首次大型個展,一進門便以極富沖擊力的視覺形象,詮釋了這個名字。屏幕上,無數枝蔓繁衍蔓延,渲染出蔥綠和明橙的歡快色彩,仿佛植物的根系和藤蔓在蓬勃生長,彼此連接,形成交互的網絡,也像有機體的毛細血管般豐茂、繁盛、暢達地彼此相連,溝通信息并輸送養(yǎng)分。

這就是Rhizomatiks名字的由來,這個來自日語的拼音,意即根莖。這個在全世界范圍內炙手可熱的數字藝術團體,也是里約奧運會閉幕式上“東京八分鐘”的締造者。

“東京八分鐘”令人驚艷,明星運動員陸續(xù)登場,地標建筑和傳統文化的剪影不斷投射變幻,當化裝成超級馬里奧(這個日本動漫形象MARIO,名字正好暗合了里約RIO)的安倍晉三在哆啦A夢的幫助下,從傳輸管道里“穿越”到里約奧運會閉幕式現場,代表下一屆奧運東道主向全世界發(fā)出邀請的時候,觀眾都沸騰起來。八分鐘里,表演者推動著框型傳感器,唯美的電腦特技和動感音樂舞蹈完美交融,通過CG動畫視頻和AR技術呈現出極富未來感的“光影舞蹈秀”,令真鍋大度和他的團隊Rhizomatiks在全世界聲名大噪,大家都期待著他們會在接下來的奧運主場奉獻一場更精彩的大秀。

但2020年東京奧運會命運多舛,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讓世界多國陷入混亂,國際盛會變得難以操作,東京奧運會被迫延遲到2021年,之后贊助和預算也出了問題,開幕式導演人選幾度變更,Rhizomatiks最終未能獲得在東京奧運開幕式上承擔數字特效設計的機會——“五年前‘東京八分鐘’有多驚艷,東京奧運會的開幕式就有多失望”的嘆息聲遍布網絡。

Rhizomatiks成立17年來,一直在探索科技和人類的關系,也跟許多明星級藝術家如坂本龍一、羽生結弦、Squarepusher樂隊、電音香水(Perfume)、日本定級舞團ELEVENPLAY、狂言大師野村萬齋等展開過許多合作。他們通過融合音樂、舞美、影像等領域的前沿創(chuàng)作,尤其是人工智能和虛擬技術,帶來藝術表達的新可能。

真鍋大度身份相當多元,他信奉“像業(yè)余人士一樣思考,像專家一樣工作”。1976年,真鍋出生于音樂世家,自己后來也玩樂隊和作曲,但他是妥妥的理工男,尤擅數學,畢業(yè)于東京理科大學的數學系,專攻過動態(tài)感官編程,甚至會用數學的方式作曲和編曲。你很難簡單定義真鍋大度的身份,他是數字媒體藝術家、設計師、程序員、DJ、VJ、作曲家,同時也在大學任教……我們常常用“斜杠青年”或“跨界人才”來稱呼那些身兼數職的人,但這也許已成為時代表征:對于那些深刻掌握了互聯時代機竅的人來說,“跨界”甚至不是一個正確的詞,因為原本的那些“界”早已不復存在,既然無界,就不必刻意去跨,他們的多元身份是天然混雜在一起的,也不可能由若干枚“斜杠”來完成區(qū)隔。

早在2008年,真鍋大度把自己的一段實驗上傳到了YouTube, 很快就引起了極大關注,實驗名為Electric Stimulus to Face-test(臉部電流刺激實驗),其靈感來源于早期的一項心理學研究:人類究竟是因為笑而產生了開心的情緒,還是因為先有了開心的情緒所以才笑?真鍋試圖進一步擴展這項研究,他設計了把不同的聲音轉換成電流刺激,并在自己的臉部貼滿電極,試圖發(fā)現各色各樣的聲音是如何影響了我們的面部表情。

《粒子》2021(設計互聯提供/圖)

2014年,蘋果公司為Mac誕生30周年制作網站,真鍋大度入選該網站評出的11名重要影響力人物,他的作品也曾多次在有著“電子藝術奧斯卡”之稱的奧地利林茨電子藝術節(jié)上獲獎。無論是3D技術、遠端傳送、VR、CG投影、AR、動態(tài)投影、無人機控制,真鍋大度始終走在技術潮流的前沿,但又不局限于技術:“我的目的,不是高清和高現場感的大制作,而是深入觀察,發(fā)現每一個現象、身體、程序、電腦的本質,和它有意思的地方。我希望用技術去思考人類還能做什么,而不是用技術來解決問題。”

在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Rhizomatiks“多維體”大展現場,真鍋大度用一個名為《AI不是藝術》的視頻作品,表達了他對技術的態(tài)度。白色展廳的四面墻同時上映四部電影,觀眾被四部大片同時環(huán)繞,人物都是相似的,情節(jié)和臺詞卻各不相同,一開始你會被這種豐富性驚得眼花繚亂,但仔細辨別四部電影的異同,似乎又品出某種似曾相識的套路感。這些電影使用了最前沿的AI生成文本、圖像和音樂,從臺詞到劇情,從動畫到人物表情,都是AI的擬人之作——當AI技術沖擊到人類的編劇和創(chuàng)造能力,好萊塢率先發(fā)生了罷工。真鍋大度就是在好萊塢罷工期間構思了這件作品,他對待AI的態(tài)度是開放的、值得玩味的,他沒有矮化AI,相反,他呈現出了AI的逼真和強大,他要讓這種逼真和強大,倒逼人類思考自己潛能的邊界到底在哪里,人類最不可取代的價值究竟是什么。

策展人長谷川祐子說,“多維體”展覽在“數字創(chuàng)意之都”深圳展覽,不但亮相了Rhizomatiks的新作品,也探討了2023年全世界最熱的議題:AI的進化?!氨敬握褂[無疑是感受Rhizomatiks挑戰(zhàn)精神的最佳契機?!?/p>

另一個令人震撼的大型裝置作品《粒子》曾獲奧地利林茨電子藝術節(jié)“電子藝術大獎”,在中國,真鍋大度更新了這一作品,帶來了它的升級版——

當觀眾走進展廳,他仿佛走進了一個暗無天日的黑匣子。突然,一道光撕破黑暗,照亮了在空中懸浮并高速運動的兩粒光球,激光照射著粒子,并跟隨著球體的位置變化精準移動,呈現獨特的三維視覺場景。不同的光以線性的路線,捕捉并照亮不同的光球,光球本身不發(fā)光,只在激光光線穿過它的時候,它才是可見的。Rhizomatiks邀請觀眾在場地內自由漫步,無需依賴外部設備,用裸眼感受3D影像和3D環(huán)繞音效的魅力。系統同時將光的信息轉換為聲音,根據激光束和球的運動位置實時處理并生成音樂,背景音效奇幻高古,帶來充沛的能量感,隱約可以看到光球在沿著巨大而復雜的軌道運行,仿佛宇宙星體在其軌道之中,形狀既像代表“無窮大”的∞符號,又像許多個莫比烏斯環(huán)的套疊。在整個展廳里,有數百枚這樣的光球在動,但你每次只能通過光線隨機地觀察到其中的一兩枚,有某種看不見的規(guī)則左右著這一切。仿佛你已經置身微觀世界,正在用薛定諤之眼觀測粒子的運行規(guī)律。量子物理中迷人的理論、莫測的名詞,比如量子糾纏、時空漣漪、測不準原理、暗物質與暗能量……此刻似乎統統有了直觀的形狀。

Rhizomatiks團隊里有許多成員,最核心的主創(chuàng)是真鍋大度和石橋素兩人,真鍋無疑是團隊的靈魂人物,從氣質來說,他也是團隊一票技術宅男中毋庸置疑的藝術家,而石橋素則是能把真鍋的藝術性想法徹底貫徹下去的那個人。

Rhizomatiks×ELEVENPLAY“多重性”裝置2021(設計互聯提供/圖)

真鍋大度:每一次創(chuàng)新都是在冒險

南方人物周刊:大型裝置《粒子》的靈感來源是什么?這個作品像是給了我們一雙微觀之眼,帶我們看到了物質內部的運行規(guī)則,仿佛我們置身粒子對撞機之內,能否為我們多介紹一下這件作品?

真鍋大度:我在2011年創(chuàng)作了這件作品,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意識到,視覺藝術在越來越多地使用投影儀,因為它們的性能有所提高,尤其是在投影映射和類似表達方面。此外,在動感雕塑類型中,將3D技術與真實設備控制相結合的作品,如ART+COM的裝置作品,正逐漸變得越來越普遍。

現在已經很難重現當時的氛圍,對我們數字媒體藝術行業(yè)來說,創(chuàng)造一件結合了3D掃描技術、3D成像技術和動態(tài)雕塑的作品是一種全新的、非??岬谋磉_方式。它在技術和表現形式上都具有創(chuàng)新性。就像現在每個人都在熱切地使用AI技術創(chuàng)作作品一樣,你可以說這是時代風潮的影響,是決定性的。

2021年,我的目標是追求更高級的表達。今天捕捉動態(tài)球位置的準確性,跟以前相比,有了無與倫比的提高,所以我在此技術基礎上再次更新了這件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你一直關注身體聲音與圖像的關系,比如人在看到一個畫面時,腦子里會有什么聲音,或者通過腦部掃描,解析腦電波數據,試圖發(fā)現人在做夢時大腦內在發(fā)生什么,并通過技術生成圖像。目前我們在這一塊能夠實現到什么程度?

真鍋大度:自2018年以來,我一直在大學教授一門課程,重點是大腦信息、機器學習和藝術制作中的人工智能。我相信基于AI的分析和生成技術的發(fā)展是了不起的。與此同時,傳感器和刺激設備的納米技術進步,提升了腦科學的發(fā)展,提高了我們對大腦中發(fā)生的事情的理解。

現在有很多藝術作品利用科技成果在進行表達,但是他們使用的技術與幾十年前相比,沒有太大進步,他們使用簡單的腦電波傳感器,表達得也半半拉拉,我希望看到藝術家創(chuàng)作更多真誠的作品,用當下的技術語言呈現給當下的觀眾。

“多維體”Rhizomatiks中國首展現場,設計互聯,深圳海上世界文化藝術中心,2023年12月10日至2024年4月7日(設計互聯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中國音樂家何訓田認為音樂本質上和數學是相似的,你曾經用數學的方式作曲,你覺得音樂和數學之間是什么關系?

真鍋大度:數學遠比音樂更廣闊、更抽象。音樂是建立在自由和時間的基礎上的,而數學是精確的,獨立存在于空間和時間之外。然而,我認為對于數學和音樂來說,重要的都是和諧與平衡,它們兩者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

我深受作曲家澤納基斯( Xenakis)的影響,他用數學方法創(chuàng)作音樂。在大學時代,我也嘗試過類似的事情,比如在音樂中使用代數和概率論。在學術界,這種方法擁躉甚多,可在我看來,沒有一位作曲家能超越澤納基斯。

注:澤納基斯,法籍希臘作曲家。喜抽象思辯,探索“音樂的數學表現”,上世紀六十年代先后在法國和美國建立了音樂的數學與自動化技術研究機構,成功研制出電子作曲機,是音樂與現代信息技術相結合的產物,可以將畫在光盤上的線條變成動聽的音樂。這樣,只要理解了圖形、線條與音樂的某種聯系,即使欠缺作曲技能,也可以憑想象“畫”出自己的音樂來。

南方人物周刊:你現在的創(chuàng)作很多都是委約制,如果不受任何資金和外部現實條件約束,也不用考慮為任何合作方服務,你有什么計劃是自己特別想實現的?

真鍋大度:我曾經有過這么一次機會,一位居住在美國的企業(yè)家提出,可以沒有任何資金和時間限制,無條件支持任何我想做的項目,他們會提供我想要的一切預算。當時,我提議用3D掃描和錄音技術,將一位我非常尊敬的音樂家的表演進行數字存檔,這樣它就可以永遠被欣賞。我們想方設法獲得了數據,糟糕的是,籌集資金的企業(yè)家后來想親自掌控這一切,導致我和Rhizomatiks被踢出這個項目,我們也沒有得到認可。

基于這樣的經歷,當我再被問到這樣的需求時,我會有些謹慎。如果我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不設限制,隨心所欲,我想我的訴求應該不僅僅基于我個人的求知欲,也有助于藝術的未來。如果要提更具體的計劃,我會建議對Perfume的舞蹈表演進行3D掃描,以創(chuàng)建可以永遠持續(xù)的數據。我認為Perfume是很棒的藝術團體,她們的成就不僅值得慶祝,也值得我們記住并傳遞下去。

南方人物周刊:用技術實現人類的想法和創(chuàng)造,一定是興奮和充滿挑戰(zhàn)的,但這個過程中,你有過對技術產生恐懼、警惕和懷疑的瞬間嗎?如果有的話,又是為什么呢?

真鍋大度:依靠技術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是一把雙刃劍,它使嘗試新事物變得更容易,這樣的作品很快就會過時。然而,我愿意冒被淘汰的風險,因為我信奉追求新的表達方式。我持續(xù)不斷地用新事物挑戰(zhàn)自己,同時充分意識到,這是在冒險。

2016年8月21日,巴西里約熱內盧,2016里約奧運會閉幕式東京八分鐘環(huán)節(jié)(視覺中國/圖)

石橋素:我對美學不感興趣,除非它是功能性的美

南方人物周刊:你跟真鍋大度合作,遇到分歧的時候一般如何解決?技術之外,你會在美學上給真鍋提建議嗎?

石橋素:通常是由真鍋設定我們作品的整體主題和方向。就拿在中國的“多維體”項目來說,我會考慮地平線長展覽空間中藝術品的布局、舞臺和觀眾區(qū)域之間的平衡、立方體的外觀和大小,以及我們想要用它們實現的表達和功能。我從技術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不是表面外觀裝飾,我對美學不是特別感興趣,我考慮的美,是整體的功能美,所以我和真鍋之間幾乎沒出現過什么大的分歧。

南方人物周刊:所有過往的項目中,技術上最困難的、或者最遺憾的經歷,能否分享一下?有沒有那種藝術上設想特別完美,但技術上就是實現不了的案例?

石橋素:技術是制約性因素。我們的作品得融合技術及其表達方式,每個項目都建立在技術突破和技術調整之上,因此可以說是技術先行的,而不是美學先行的。因此,我想不出具體的困難或遺憾。當然,會有許許多多小的失敗,執(zhí)行上的輕微疏忽,在實施過程中發(fā)現了未知的錯誤……我深感遺憾的是,我沒有預見到它們,沒有提前阻止。讓表演者或觀眾失望,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每次我都暗自發(fā)誓,“我再也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了?!?/span>

南方人物周刊:這個問題我們問過真鍋,也想問問你——技術革新的過程中,你有過對數字技術產生恐懼、警惕和懷疑的瞬間嗎?

石橋素:我想說的對技術的恐懼,可能在定義上略有出入。但我確實認為,在使用技術進行創(chuàng)作時,我們可能過于專注于展示技術本身,而不是我們想表達什么,我們想呈現什么,以及我們希望觀眾擁有什么體驗。尤其是對于工程師來說,抵制炫技的誘惑可能是一項挑戰(zhàn),如果他們已經花了大量時間在技術研發(fā)上,那就更難了。所以我得拼命記住,要警惕過度炫技,我們想展示的并不是技術本身,而是通過技術,讓表達變得可能。

石橋素(受訪者提供/圖)

南方人物周刊:你工作中最大的快感來自哪個部分?在數字科技領域,有什么前沿技術是你目前最感興趣的?

石橋素:我工作中的巨大快感,都是有意外發(fā)現的時刻。我們在物理空間中所做的一些事情,其實我們未必真正理解。只有當我們去嘗試并實現它的時候,那一刻我們會感覺到一些無形的東西,它們是看不見的,只有你抵達那里才能體驗,但那種感覺,就像是你創(chuàng)造出了嶄新的事物,我覺得這就是數字科技領域里我工作的全部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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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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