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末,我失去了一位親人。親愛的姥爺永遠地離開了,他挺過了漫長的黑暗歲月,挺過了新冠病毒和幾次手術,但最終沒能感受到2024年的陽光。
該如何去訴說姥爺?shù)囊簧??如果有傳奇,那他就是。我見過姥爺年輕時的照片,1米8的個頭,俊朗的外形,拉著手風琴,目光炯炯。那時他是村里的數(shù)學老師,還兼任著音樂、體育等多門課程。手風琴、二胡、電子琴、籃球,他都無師自通,他就是那個年代才華橫溢的斜杠青年。
可惜天妒英才。姥爺25歲時,右眼因遭受外傷而失明,48歲時左眼患疾,51歲時雙目失明,從此他經歷的是將近四十年的漫漫長夜。
從才華橫溢的教學骨干到雙目失明的殘疾人,姥爺也曾氣餒,也曾感嘆過命運的愚弄,但他從未輕言放棄。他不僅練就了一身在黑暗中生活的本領,還盡己所能分擔家務。
我出生的時候,姥爺已經雙目失明。他從未見過我的樣子,卻在媽媽最忙的時候照料了我。我童年的回憶,是和姥爺躺在床上唱兒歌、猜謎語,是坐在他的腿上滑滑梯,是他無窮無盡的腦筋急轉彎,是他在大腦中推演教我奧數(shù)題。他甚至幫家人洗衣服、切菜,切的土豆絲又細又勻,如今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姥爺雖然眼盲,但心卻亮得很。雙目失明并沒能阻止他對世界的好奇,多年來,我每次和姥爺通話,他都跟我探討國家大事——他一直保持著收聽新聞的習慣,他關心俄烏戰(zhàn)爭、巴以沖突,在無盡的空洞中心系世界;雙目失明也沒能中斷他對藝術的熱愛,他在黑暗中堅持彈琴、拉二胡,用聽覺和觸覺感知韻律,直到近幾年,他的聽力也急劇退化。
他像一株頑強的植物,縱然根系被剪斷,也要努力伸出藤蔓。哪怕不再能聽廣播,不再能彈琴,他仍將一條繩子系在兩扇臥室門之間,摸著繩子在客廳內來回散步。他在心里記數(shù),每天要走一百個來回。他的自律,讓我汗顏。
也正因此,我從未在這個將近九十歲的老人身上感受到昏聵衰敗的氣息,直到他被確診膽管癌。我們沒有告訴他真相,但他心如明鏡。在姥爺生命日漸枯竭的最后時光,他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條理分明,他囑咐兒女要把骨灰撒向大?!m然生在舊時代,但姥爺?shù)乃枷肟芍^開明和進步。他的肉身在今生被束縛,那就魂歸大海。
在我印象里,姥爺似乎從來沒有怨天尤人,他接受命運殘忍的安排,以強大的毅力維持著體面——他的作息極其規(guī)律,每天都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因為有糖尿病,他對飲食嚴格要求,堅持自己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我常常忍不住想,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姥爺會有怎樣的一生?他應該成為了教學行業(yè)的佼佼者,他一定會遍覽名山大川。多希望人生有重啟鍵,在他25歲眼睛被籃球砸中的前一刻,重新來過。
接到媽媽電話得知姥爺去世的那天早晨,我正在江邊跑步,寒風過耳,陽光一下子變得刺眼,淚水止不住地落下。我再也不能回去悄悄跑到他床前嚇他一跳,再也不能跟他討論時代的變化和自我的困惑,我的女兒再也不能模仿護士給太姥爺打針、充當他的拐杖了。
人生終有一別。我們能做的只有,記住所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