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巴金:激流一百年》出版,是林賢治繼寫作《人間魯迅》《漂泊者蕭紅》《胡風集團案: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等傳記之后,又一次將目光投注于波云詭譎的大時代,尋覓知識分子的精神蹤跡,與歷史纏斗,不止不休。林賢治說自己多少有點“歷史癖”,他的關(guān)心不僅在于知識分子的人格氣質(zhì),更要將他們還原到社會歷史的語境,從時代氣氛、社會事件、人世浮沉中牽引出諸多線索,進而以心靈接近心靈,寫人亦是寫史。
1986年,林賢治出版了《人間魯迅》的第一部,一個鮮活的、作為“人之子”的魯迅從層疊的史料與詩意的語言中復活。1980年代初,王富仁等學者提出“首先回到魯迅那里去”,林賢治寫作的精神質(zhì)地與之相似,成為轉(zhuǎn)型之際激蕩思想現(xiàn)場中獨特的一脈。對于林賢治而言,魯迅是其度過艱難歲月的幽微火燭,閱讀魯迅的經(jīng)驗早已鐫刻在他的情感、思辨與生命之中,因此流瀉于筆端的文字也飽含情思與洞察。在魯迅代表的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的延長線上,蕭紅、胡風、巴金等個性鮮明的知識分子吸引林賢治持續(xù)地回到史海潛心鉤沉,他將散落的記憶連綴,讓凝固的歷史書寫再度流動起來。
林賢治1948年出生于廣東省陽江市的鄉(xiāng)村,父親開私塾、行醫(yī),注重對他的教育。1981年,林賢治被借調(diào)到花城出版社,任《花城》雜志編輯?,F(xiàn)在他已退休,被花城出版社返聘繼續(xù)從事編輯工作。盡管早已離鄉(xiāng)寓居廣州多年,他的精神歸依卻始終在故園。然而,他不愿將鄉(xiāng)土浪漫化,也拒絕田園詩情調(diào)的審美化表達。他的故園意味著生命經(jīng)驗中難以抹除的苦難記憶,也是他始終關(guān)懷的女人、孩童和老人,他們的聲音難以固著為文字,邊緣群體的記憶終將在時間的疾行中流散。林賢治是捕捉記憶、為記憶賦形的人,他寫母親的故事、姊妹的故事,也作為編輯、出版人,編輯口述史、紀實性寫作等,保存受難者的記憶,一以貫之地“以記憶對抗遺忘”,看見歷史夾縫中的人。
與林賢治交談,時時會感到他給人以尊重和照顧,他性情幽默,常伴笑聲。談及老友們因年歲增長而身體衰弱、疾病纏身,是他少有流露出傷感的時刻。林賢治歷經(jīng)了時代的幾度變遷,創(chuàng)作力依舊不減。他還保持著凌晨4時睡覺的習慣,因為“夜晚太好”,好時光總要留給讀書和寫作。我們從《巴金:激流一百年》開始談論他對歷史的關(guān)懷與理解。
“巴金是一個天生喜歡做夢的熱情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你不久前出版的《巴金:激流一百年》,名字很有氣派,請問有什么寓意嗎?
林賢治:《巴金:激流一百年》,其中“激流”一詞,源于巴金“激流三部曲”。這里使用有兩層意思:一指變革的時代;近100年間,確是魯迅說的那種可生可死、方死方生的“大時代”。二、巴金活了101歲,一生從生活到思想,尤其后者,經(jīng)歷了載沉載浮的激烈變遷。
南方人物周刊:“安那其”三個字貫穿了巴金的生命和你寫的這本傳記。早期的巴金是個堅定的安那其主義者。后來歷經(jīng)風云,巴金擱置了自己的安那其精神。及至晚年,當巴金重拾寫作,安那其精神又重新點燃。究其一生,安那其主義和巴金呈現(xiàn)非常復雜的纏繞關(guān)系。在你看來,安那其精神之于巴金意味著什么?我們?nèi)绾稳ダ斫獍徒鹕砩系陌材瞧渚瘢?/span>
林賢治:安那其主義思想確實纏繞了巴金一生。你使用“纏繞”二字,非常準確。安那其主義在五四時代屬于主流思想,巴金總說他是“五四的兒子”,一生不曾放棄,而在內(nèi)心里默守。安那其主義有不同的派別,在巴金那里,主要是反對國家主義、集權(quán)主義,反對政黨政治而提倡勞工團結(jié)互助、自主自治的社會運動。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傾向,包含了法國大革命中的自由、民主思想和俄國平民知識分子中的民粹主義成分,代表一種關(guān)于人類解放的理想。巴金從青年時起,就立志做一個社會活動家、革命家,而不是作家。而結(jié)果呢,他做成了作家,這是有違初衷的。他不甘心于理想的幻滅,晚年努力地往回走;由于主客觀多方面的原因,實際上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
南方人物周刊:巴金除了是一位杰出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翻譯家。巴金的翻譯實踐早在成都老家時就已經(jīng)開始,作品包括無政府主義思想論著、俄蘇小說等。他特別注重學習外語,在法國留學時學習法語,進入朝鮮戰(zhàn)場之后仍在學習朝鮮語、俄語。你覺得巴金為什么執(zhí)著于語言學習?翻譯對巴金的作品風格和思想理念又有怎樣的影響?
林賢治:巴金無疑具有學習語言的天賦。不過,他學習外語并不在于語言本身,這與他的世界主義觀念大有關(guān)系。尤其是世界語,它就是無政府主義的通用語言。在巴金的同代人中,有許多人學習世界語,幾成一代風氣。由此可以看出,那代人少有精致的個人主義者、犬儒主義者,而普遍表現(xiàn)出一種開放的、激進的、獻身社會而一往無前的狀態(tài)。
翻譯對巴金思想的形成,直到語言風格的創(chuàng)造,都有直接的影響。巴金正如魯迅說的那樣,讀外國書多,讀“中國書”少,所以在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那種引經(jīng)據(jù)典、扭扭捏捏的習氣,士大夫氣、才子氣,各種“毒氣和鬼氣”,在他的作品中是最少的,行文特別明朗、干凈、流麗。
南方人物周刊:家庭與個人,是五四新文學的重要命題之一。進步青年在五四精神的感召下,紛紛叛逃舊式家庭,卻又無法徹底割舍家庭。巴金在年輕時期寫下《家》(1931)來反抗舊式家庭,也在中年后寫下《憩園》(1944)等懷舊之作。許多中國現(xiàn)代作家在作品中也呈現(xiàn)此種矛盾,如何理解五四青年對“家”的叛逃與重返?
林賢治:中國人對“家”的皈依,一是因為中國是古老的、封閉的小農(nóng)社會,由來缺乏自由的政治、經(jīng)濟貿(mào)易活動和社交活動,家是最緊密的生產(chǎn)和生活的共同體。二,中國是傳統(tǒng)宗法社會,重視血緣關(guān)系,國家政權(quán)也為皇帝個人及其家族所掌控,家國同構(gòu),即所謂“家天下”,影響深遠。三是儒家文化浸淫的結(jié)果。儒教為父權(quán)制提供根據(jù),崇尚權(quán)威,上下有序,馴順忍從。五四首倡“個性解放”,一度顛覆了這套倫理秩序,但很快便隨著集權(quán)制度的重建而修復了。巴金對于家庭的叛逆與回歸,在那代人中并非罕見的現(xiàn)象;只是從決絕到包容,前后反差之大,顯得更“典型”而已。
南方人物周刊:熱情昂揚是巴金青年時期作品的重要特質(zhì),其浪漫特質(zhì)鼓舞了無數(shù)青年。在1940年代中后期,一批諸如《第四病室》《寒夜》等充斥著迷惘氣息的作品呈現(xiàn)出巴金創(chuàng)作的另一面。怎樣理解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型?如果巴金延續(xù)這種寫作,你覺得他能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開拓怎樣的未來?
林賢治:關(guān)于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我確信個人氣質(zhì)是第一位的,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及其生存狀態(tài)是第二位的,然后才說到文學本身,觀念、方法、形式風格等等。巴金是一個天生喜歡做夢的熱情的人,年輕時還相當任性,崇尚自由,向往革命和英雄主義,所以寫出前期如《滅亡》及“激流三部曲”“愛情三部曲”等系列作品。后來改變了主題風格,寫出《第四病室》《憩園》《寒夜》等,一是進入中年寫作,生命能量的弱化,個人生活的改變,心態(tài)相應地起了變化,此外,跟時代環(huán)境的劇變也很有關(guān)系。總之,關(guān)注點或興奮點或痛點明顯出現(xiàn)了位移。很難設(shè)想巴金的小說創(chuàng)作在未來有怎樣的拓展,我們只需看待這樣一個事實:一個平庸的、粗陋的中篇小說《三同志》,居然前后寫了十幾年!可以想見,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已經(jīng)完全被毀壞,根本談不上什么小說藝術(shù)了。
南方人物周刊:1936年,左翼文藝界圍繞“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兩種創(chuàng)作傾向展開論爭,堅持無政府主義的巴金受到不少攻擊。然而,在巴金的作品中,平等、自由精神同樣帶有左翼色彩。如何理解巴金與左翼之間的復雜關(guān)系?如何理解安那其精神與左翼革命之間的關(guān)系?
林賢治:在上世紀30年代,巴金無疑是左傾的、激進的。他同“左聯(lián)”中的一批青年作家一樣,都是不滿現(xiàn)實,反抗黑暗統(tǒng)治的,不同則在于組織觀念和思想觀念方面。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巴金不曾加入任何黨團組織,自然不會聽從來自組織的指令,沒有“遵命文學”。此外,他不贊成政治革命,而是鼓吹社會革命,強調(diào)反抗的群體性、自發(fā)性、民主性。當時,他是強烈反對照搬蘇聯(lián)的一套,反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而這些,恰好構(gòu)成“左聯(lián)”作家從思想、組織直到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
南方人物周刊:你的傳記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獨特的風格,不完全拘泥于傳主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而是在和同時代人的對比中突出傳主的特殊之處。并且,經(jīng)常著重描寫意味深長的時刻和頗具戲劇性的事件,帶有很強的情感能量。這種寫法是你有意為之嗎?是否為了更貼近傳主的內(nèi)在精神?
林賢治:傳記這東西,本來有多種寫法。一般的傳記,都是傳主一生生活的實錄,相當于年譜的放大,少有探究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我是重視巴金的精神世界的。選擇性地交代他的人際關(guān)系,各種活動,前前后后,都在力圖表現(xiàn)他的精神追求和思想變化。真正的知識分子,往往活在精神里面,所謂“生活在別處”。
南方人物周刊:在傳記中,你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某種傾向性,對于一些歷史人物諸如周揚、郭沫若等,有時候會不留情面地批評。這種表達方式在一本傳記作品中,你是否會擔心被指摘主觀色彩較強?
林賢治:我從來不認為傳記,包括歷史著作是純客觀的,沒有主觀意識的介入。我非常討厭所謂“價值中立”的說法。早在確定一個傳記的寫作框架之前,作者的主觀意圖及認識,就相當于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一般,已經(jīng)作為一種導向而先期存在了。
“講真話,對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考驗”
南方人物周刊:在寫作巴金傳記之前,你已經(jīng)出版了《人間魯迅》《漂泊者蕭紅》《胡風集團案:20世紀中國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等作家傳記。你為什么會為這些作家寫傳記?他們之間在精神向度上有什么相通之處嗎?
林賢治:在中國思想史和文學史上,魯迅是一個異數(shù)。自以白話文運動為標志的“文學革命”誕生之日始,魯迅就代表了一個新的傳統(tǒng):自由的、批判的、平民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概念遠大于流派,它首先是精神性、方向性的,吸納了歷史文化的深層因素,形成某個特定的譜系。在魯迅的文學傳統(tǒng)中,同一譜系的有胡風、蕭紅、蕭軍、王實味、路翎、七月派詩人群;像丁玲、艾青、巴金,基本上也可以算在里面。這些作家秉承了魯迅的精神,作品中確有一脈相通之處;他們的命運,一生的升降浮沉,足以影響一代文學的品質(zhì)。在這中間,也可觀測時代的遷流,窺見歷史的復雜、奇詭,以至殘酷的另一面。
南方人物周刊:你接下來有沒有撰寫其他作家傳記的計劃?除了你常寫的魯迅、蕭紅、胡風等,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你還有哪些青睞的作家或者作品?
林賢治:美國思想家愛默生說過,傳記是最好的歷史。顯然,他是從史料、史實方面說的。好的傳記,應當是有歷史感的傳記;除了翔實豐富的史料,要有史識,有文采,有判斷力和表現(xiàn)力。如果說傳記一定要“青睞”傳主,那么,傳主的文化含量在這里就顯得很重要。我多少有點歷史癖,所寫的傳記,如魯迅、王實味、巴金等,除了文學,與社會歷史有較密切的關(guān)系。我總覺得,把傳記困在個人那里沒太多意思。
南方人物周刊:當人們提起林賢治的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魯迅。你從1980年代開始寫作魯迅傳記,對于魯迅的研究持續(xù)至今。對你而言,研究魯迅是在研究什么,與你個人的生命歷程有關(guān)嗎?學界的魯迅研究愈發(fā)精深化,你覺得比較理想的研究和寫作狀態(tài)是怎樣的?你覺得當代青年應該怎樣閱讀魯迅?或者說魯迅對我們今天意味著什么?
林賢治:認真說起來,我不是學者,不是搞硏究的。對于魯迅傳的寫作,開始全出于情感上的需要。這種要求,別人很難體會。當我前后兩次陷入精神危機的時候,是魯迅的精神人格及其思想的感召力拯救了我。我曾在《一個人的愛與死》的序言中交代過:在個人閱讀史上,多出一個魯迅或少一個魯迅是完全不一樣的。但當進入《人間魯迅》的寫作之后,才發(fā)覺需要大量的知識資源的援助。魯迅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逼迫我閱讀了許多相關(guān)的書籍,即便如此,也難究其博大精深于萬一。
對于魯迅,與專家學者的研究相比,倘說有不同處,大約是我不曾把他當成研究對象,而是一個“人”,一個敬愛的師長,如此而已。對于“學界”,我沒有興趣作更多的了解,只是覺得,對魯迅作學術(shù)性的分解是危險的。如果對魯迅的思想人格沒有一個總體的把握,恐怕研究越是“精深化”、細化,距離魯迅則越遠。
我不能回答青年應該如何閱讀魯迅。其實魯迅早就說過,青年不需要什么“鳥導師”。我以為,只要有一定的人生經(jīng)驗,特別是有嘗過一點苦頭的經(jīng)驗,把文字弄通、背景弄通,讀進去就可以了。要相信魯迅作品自身的魅力。
南方人物周刊:知識分子問題是你在巴金傳及其他作品中反復提及的。你透過巴金的歷史抉擇觸及了知識分子的勇氣這個話題,正如紀德寫下《訪蘇歸來》批評羅曼·羅蘭無視蘇聯(lián)的社會問題,知識分子講真話的勇氣難能可貴,怎樣理解這個問題?
林賢治:如果從社會身份、從職責來說,知識分子本來就是一個講話的角色,所謂“社會的喉舌”。所以,講真話,對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個考驗,甚至可以說是艱難的考驗、痛苦的考驗。就此點來說,古今中外莫不皆然。
南方人物周刊:你一直以來都重視知識分子問題,也致力于知識分子精神史的寫作,著重關(guān)注知識分子的社會批判功能和倫理道德關(guān)懷。你是否會覺得這樣的寫作可能生成相對固化的視角或模式,或者說,如果僅談論知識分子的問題,會不會陷入某種匱乏?
林賢治:是的。我近年對知識分子問題比較關(guān)注,大約因為閱讀的、日常接觸的也多是知識分子的緣故吧。不過,對于社會改造,知識分子確實是一個重要的群體。單論知識分子問題本身,便涉及眾多學科,有太多角度、眾多面向,對它的探究不可能被“固化”。關(guān)于這個群體,我寫過多本傳記、評論和隨筆,不但不覺得資源匱乏,相反觸及的問題太多,有被包圍之感。有許多命題、題目,都在等待自己去做、去發(fā)掘。由于我的寫作多受情感和欲望所支配,有可能轉(zhuǎn)身又寫別的東西去了,寫什么很難說,事先并沒有嚴整的規(guī)劃。
鄉(xiāng)下人與“封閉性寫作”
南方人物周刊:你多次在訪談中提到,你的寫作和研究的原動力來自于家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老人、孩子和女性,你也常常說自己是“農(nóng)民的兒子”。離開家鄉(xiāng)多年,作為一名寓居廣州多年的知識分子,對你的寫作來說,家鄉(xiāng)、農(nóng)民意味著什么?你的寫作會受到地域性格、方言的影響嗎?
林賢治: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骨子里土氣的東西很難被置換掉。我承認,故鄉(xiāng)是我的精神之根。重要的,不是因為它可以為我提供寫作的素材和語言,而是給了我一種皈依底層的愛,對于生為弱者的同情心,一種原始的正義感,平等意識,一種平民品性。我深知城市文化和“上流社會”的異化力量的強大,只好盡力保持警惕和抵抗。
南方人物周刊:除了寫作傳記外,你還是一位知名詩人和學者,創(chuàng)作涉獵詩歌、散文,閱讀你的作品,能感覺很強勁的生命力和感知力。也有人說你的散文寫作、傳記寫作也有詩化的風格。你覺得這些不同文體的寫作、不同的身份對于你的傳記寫作有什么影響嗎?你是否嘗試過小說創(chuàng)作或者說今后有小說寫作的想法嗎?
林賢治:詩的精微同基本人性有關(guān),從寫作的角度說,它會自然形成一種風格的底色,當然這也多少同有意識的語言訓練有關(guān)。我喜歡散文隨筆的率性與隨意,容量比詩大,在寫作上可以獲得更大的自由。我還曾寫過幾篇長篇評論,海涅、赫爾岑、馬克思、愛倫堡、威爾遜等人的政論、回憶錄、文論,都是我喜歡的散文風格。
小說的虛構(gòu)和想象力極具誘惑力,很想嘗試,寫著看吧。
南方人物周刊:你對女性問題的感知十分敏感,在巴金傳記中,你著重分析了巴金的《寒夜》《憩園》中的女性悲劇,在你前兩年的作品《故園》中,你記錄了一些農(nóng)村女性在父權(quán)社會中被消耗的生命。這種對女性問題的敏感和自覺是源于什么?
林賢治:我算不上女權(quán)主義者,但深知作為女性,和老人和孩子一樣同為弱者,尤其在農(nóng)村。我描寫她們,是因為在生活和閱讀中隨時接觸到,她們悲劇性的命運使我難以忘懷。我的母親和幾個姐姐,都是底層的勞動者,默默辛勞一生。每當想起她們,總是如嚼黃連一般,感受到其中的苦味。
南方人物周刊:前段時間,任教于香港城市大學的魏時煜導演在日本放映了《蕭軍六記》《金門銀光夢》兩部電影,在電影中也看到你講述歷史的身影。你和魏導的人物傳記創(chuàng)作都有學術(shù)研究的性質(zhì),但不是特別象牙塔式的創(chuàng)作方式,在關(guān)注對象上也有相似之處。你覺得與香港等境外思想界之間的交流對你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
林賢治:魏時煜是我敬重的電影工作者,由于她執(zhí)導王實味和蕭軍的片子,特意到廣州訪問,我們便有了幾次較無拘束的交談。我的寫作,可以說是封閉式的。我和外面的人極少接觸,特別是活躍在“文壇”上的人、“學界”的人,幾乎完全隔絕。
南方人物周刊:有報道說,你現(xiàn)在依舊過著十分規(guī)律的生活,退休后還繼續(xù)到出版社工作。哪怕是節(jié)假日,都會在上午11點左右起床,下午4點鐘步行20分鐘來到辦公室,工作到晚上7點多,回家后繼續(xù)讀書、寫作至凌晨3點。你這種苦行僧式的閱讀寫作,是否可以看作是對當代人碎片化生活方式的一種抵抗?
林賢治:日復一日的閱讀和寫作,從旁人看來,確實有點苦行僧的味道。然而對我來說,早已成為習慣。這種生活好在是自己選擇的,由自己剝奪自己的閑暇和娛樂。不過,想到在農(nóng)村的艱難歲月,在動蕩年代全家被批斗的日子,倘能繼續(xù)如此安靜而不受打擾地工作,已是極其幸運的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編輯了許多重新發(fā)現(xiàn)邊緣聲音的書籍,包括親歷動蕩時代的普通人的口述史等等,你覺得個體記憶與歷史之間有怎樣的關(guān)系?在今日社會,對于歷史記憶的接續(xù)也在不斷篩選、壓抑、重構(gòu),你覺得作為知識分子,應該在這個時代承擔起什么樣的精神使命?如何將記憶傳遞下去?
林賢治:記憶即歷史。失去切實的記憶,則歷史沒有了依據(jù)。歷史是由無數(shù)個體的個人歷史構(gòu)成的,是個人記憶構(gòu)成了集體記憶。假若沒有個人歷史做基礎(chǔ),集體的宏大敘事便十分可疑。由于個人記憶,包括口述實錄等提供了事實性,歷史呈現(xiàn)出的面貌才是有血有肉、真實可靠的。歷史不同于歷史教材,歷史是客觀存在,有它的穩(wěn)定性;而歷史書是開放的、多元的,可以而且應當不斷地加以修正和重構(gòu),以期更趨近于歷史本身。因此,記憶極其重要。魯迅多次指出中國人善忘,強調(diào)反抗遺忘的重要。你說到知識分子的“精神使命”,問題太大,一言難以盡說。但以記憶對抗遺忘,為社會檔案充當忠實的書記員,我想,至少可以算得是其中的一項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