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2是誰,我都搞不清楚,”面對法官的詢問,沈一南坐在寫有“被告代理人”的席位,面帶疑惑。
“被告2是你爹,”律師見狀出言提醒。
上述略顯荒誕的一幕發(fā)生在一起贈與合同糾紛案的庭前會議。2023年11月7日,上海市黃浦區(qū)人民法院就該案進行證據(jù)交換。
沈一南的母親盧德麟是原告,家中保姆蔣愛珍為被告1,沈一南的父親沈宗禮為被告2。根據(jù)民事起訴狀,沈宗禮曾“贈與”保姆蔣愛珍200萬元,現(xiàn)盧德麟要求返還;同時盧德麟狀告遭保姆蔣愛珍虐待,要求對方支付精神損害賠償20萬元。
沈一南“搞不清楚”的原因在于這引發(fā)的不是單一案件,民事的合同糾紛與刑事案件都在程序進行中。相關(guān)法律文書顯示,盧德麟被虐待案已在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刑事立案,目前刑事案件正在辦理中。沈一南多年來生活在國外,對中文環(huán)境理解不足,且每年固定回上海探親從2019年底開始因新冠疫情持續(xù)中斷了3年。也是在這期間,保姆蔣愛珍一人住家照顧盧德麟、沈宗禮,兩方糾葛最終鬧上法庭。
2023年6月29日,上海94歲老人盧德麟實名在網(wǎng)絡發(fā)布第一條視頻,稱自己遭到保姆虐待、養(yǎng)老金被保姆轉(zhuǎn)走。此后,該賬號發(fā)布多條視頻,盧德麟出鏡講述自己的遭遇:“我也就活著一口氣了。”
這不是個例。就在交換證據(jù)當天,上海的一則類似新聞再次沖上熱搜。一保姆稱照護的老人要將房產(chǎn)過戶給自己,“不是我主動,是叔叔要給我”,視頻中保姆在辦理窗口解釋。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存在不妥后中止過戶流程并報警。
上海市衛(wèi)健委日前披露,截至2022年底,全上海60歲及以上戶籍老年人有553.66萬,占戶籍總?cè)丝诘?6.8%。在重度老齡化的現(xiàn)代都市中,如何體面養(yǎng)老,老年人的居家照料問題正引起全社會的關(guān)注。
7日下午的法院現(xiàn)場,蔣愛珍沒有到,法官表示,法庭會公告送達,預計兩個月后再次傳喚蔣愛珍。
94歲老夫妻的晚年生活
推開眼前緊閉的門,首先飄來的是一股酸味。這房子看起來應該通風良好,戶型方方正正,望進去是客廳的另一邊,陽臺寬,窗戶大。
這里是上海市黃浦區(qū)麗園新村斜土路118弄某棟2401。臟亂的另一面,是這棟房子自身的不菲價值。這個小區(qū)共有4棟樓,均為高層,位于上海市中心地段,臨近多條地鐵、公交線路,生活方便。相關(guān)資料顯示,這棟小區(qū)建于20世紀90年代初,目前二手房市場掛出的價格每平米超過10萬元人民幣。
在該小區(qū)物業(yè)工作多年的夏師傅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小區(qū)里老人多,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雇傭鐘點工或住家保姆很普遍。
眼前的這套房子屬于一對老夫婦,盧德麟和老伴沈宗禮,兩人今年均已94歲,退休多年。盧德麟患有脊髓炎,下半身癱瘓在床;沈宗禮如今一只眼睛失明,一只眼睛只剩0.25的視力。
兩人的獨生子沈一南,定居美國數(shù)十年,親戚基本都在國外生活。兩人都曾去過美國,幫著兒子照顧孫輩,但每次簽證時長最多只有半年。幾次往返,兩人年事愈高,慢慢只得留在這所房子里。
現(xiàn)在,這棟房子正空置。2023年6月29日,盧德麟實名在網(wǎng)絡發(fā)布第一條視頻,稱自己遭到保姆蔣愛珍虐待、養(yǎng)老金被保姆轉(zhuǎn)走。目前盧德麟、沈宗禮已被兒子沈一南、兒媳沈艾倫接走,安置在杭州。
沈艾倫打開房門,一一展示房中布置,這些生活痕跡她都小心拍照、編號、留存,在案件偵查階段,多份證據(jù)都由此而來。客廳一角的桌上堆著袋裝木耳、黃花菜、菌菇等等補品、山貨,琳瑯滿目,有十多種。站在一側(cè)的沈艾倫說,這棟房子她已經(jīng)找清潔人員里里外外重新打掃過,目前能聞到的酸臭已是不多的殘余,那些補品“是剩下的,扔掉的更多,很多已經(jīng)過期了,保姆不做給老人吃”。
這個家原本是“穩(wěn)定體面”的,盧德麟、沈宗禮每月的退休金均在一萬元以上,加上固定的理財利息,每月額外有8000元左右的收入。名下除了在住的這套房子,之前還有另外一處房產(chǎn),前兩年拆遷后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賠償金,經(jīng)濟方面生活無虞。
兒子沈一南每年固定回國探親,“7年總共586天,平均每年84天”,自2013年至2019年,沈艾倫一一整理好這些護照中的出入境記錄。但這樣的聯(lián)系被突然的新冠疫情打破,2019年11月29日離開中國后,超過3年的時間,沈一南沒能回來,直到2023年2月23日才再度見到父母。
3年里,生活在這套房子里的是兩位老人,和保姆蔣愛珍。同單元的鄰居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前幾年自家和盧德麟家有來往,偶爾做點吃的送一下,但后來不再去她家里走動,“(盧德麟)家味道太重,下不去腳。”
廚房在進門右手邊,發(fā)霉長毛的菜板、罐子散在臺面;進門左手邊是浴室,幾平方米的小浴室貼著白色瓷磚,這是翻新過的,包括花灑、馬桶等,翻新花費幾萬元。賬單來自保姆蔣愛珍,其中花灑價錢備注4000塊,“實際只要400塊”,沈艾倫從物業(yè)處打聽到這個細節(jié)——花灑的安裝有物業(yè)參與。夏師傅在該小區(qū)物業(yè)工作多年,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證實了這個數(shù)額的出入。
到了臥室,腐臭的味道更加明顯。盧德麟下身癱瘓,一直在臥室內(nèi)一個椅子狀的馬桶上解決大小便。床單被罩已經(jīng)更換,溢滿白色粉末的床墊收在一邊的箱子里,沈艾倫打開給記者看,正是盧德麟此前幾年臥床一直使用的。
公公沈宗禮的襯衣也被保管起來了,領(lǐng)口處有大片發(fā)黃、發(fā)黑的污漬,這些“都是證據(jù)”。在這個不熟悉的空間里,沈艾倫小心搜集著過去的痕跡,決心與保姆蔣愛珍打官司。
早已埋下的矛盾
盧德麟一家最早跟保姆蔣愛珍接觸,是在2013年,經(jīng)由樓上的鄰居王維介紹,當時蔣在附近一帶做鐘點工。到2017年,蔣愛珍成為盧德麟家長期、固定的鐘點工。王維稱是因為“小蔣做得好”,沈艾倫稱是因為蔣愛珍找工作四處碰壁,向盧德麟老兩口哭訴,才獲得這份工作。
相處日久,在新冠疫情肆虐的3年時間里,盧德麟夫婦由蔣愛珍居家看護,無旁人照看。直到盧德麟發(fā)布視頻,稱遭保姆虐待、被騙養(yǎng)老金等,沖突爆發(fā)在大眾視野。此前的漫長時間里,這家人與保姆的矛盾早已埋下。
最初,蔣愛珍每天到家做兩小時鐘點工,老兩口每月支付6000元費用。2022年3月,蔣愛珍搬進這所房子,從鐘點工變成了住家保姆,薪水漲到了每個月12000元。沈艾倫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蔣愛珍在拿這份薪水的同時,還在其他4個地方同時做鐘點工。在這點上,她覺得保姆沒有契約精神,“已經(jīng)支付了全部的住家保姆的薪水,怎么還能再去外面上別的班?”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走訪了解到,目前盧德麟所在的上海黃浦區(qū),鐘點工一個小時的薪資是45元左右,在晚間高峰時段會上漲到50元左右。
小區(qū)所屬桑城居委會工作人員告訴《南方人物周刊》,這個價錢是鐘點工還是全職住家保姆,要看雇主和保姆是怎么具體協(xié)商的。從居委會的登記來看,只要晚上在雇主家里過夜,那就屬于住家保姆,蔣愛珍的確一直以住家保姆的身份登記在冊。
同樣也長期雇傭鐘點工的介紹人王維不認為12000元是一種“買斷”價,兩個老人、不能自理,肯定要加錢,保姆再打別的工是正常的。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以盧德麟老兩口的現(xiàn)狀向當?shù)氐娜壹艺C構(gòu)咨詢,它們均表示12000元的價格是全職住家保姆價格,屬于“買斷價”,阿姨不應該再去做別的工作。
其中一家家政機構(gòu)成立于2014年,總部位于廣州,在上海、深圳均有分公司,通過員工制的方式,向客戶提供全職住家保姆,每個阿姨都經(jīng)過背景調(diào)查,她們的日常情況被公司用管家模式監(jiān)督。這家公司會通過管家做定期回訪,屬于同類機構(gòu)中重視監(jiān)管的一家。即便如此,阿姨的好壞仍依賴于客戶的主動反饋。在家人常年不在身邊的情況下,老人被迫依賴于單個保姆,“這類反饋相對困難,可以說是空白的?!?/p>
金錢之外,是無法計算的“情分”。新冠疫情期間,兩位老人由蔣愛珍一人看護,推上推下排隊做核酸,是居委會看在眼里的。照顧得好與不好、是否有虐待,那是“關(guān)在門里的事”,居委會和一些鄰居均以此為由,表達自己的不知情。
在沈一南夫婦回國后,蔣愛珍多次聲稱自己“救了老人命”,拿出沈宗禮手寫簽名的“證明”和“委托書”。
落款日期為2022年9月1日的一份委托書顯示:“我們百年以后現(xiàn)在的住處由蔣愛珍住在這里。由蔣愛珍為我們養(yǎng)老送終。我們的骨灰先放在家里,最后丟進黃浦江?!?/p>
同日的另一份“證明”中,沈宗禮表示贈予蔣愛珍“一百萬元”;2023年3月3日的一份“證明”中,贈予蔣愛珍的金額漲至“兩百萬元”。
不僅僅是紙面承諾,2022年8月22日和2023年2月7日,沈宗禮的個人賬戶分別轉(zhuǎn)賬100萬元到蔣愛珍賬戶。
3張紙,對應200萬元人民幣和房子的居住權(quán),都給了保姆蔣愛珍。老人是否清醒、自愿,贈與是否合法、有效,問題最終交給了法庭。
找證據(jù)
“當時誰在場?”法官多次詢問以確認這個關(guān)鍵問題,指向的就是最新一份贈與合同——2023年3月3日沈宗禮手寫給保姆蔣愛珍200萬元的“證明”。
蔣愛珍沒有到庭,沈一南與沈艾倫向法官講述經(jīng)過:蔣愛珍拿出一份證明,落款有盧德麟、沈宗禮、沈一南,要盧德麟和沈一南在相應位置簽名,遭兩人拒絕,當時沈艾倫在場,也制止。當時以為事情了結(jié),沈一南與沈艾倫離家外出辦事,等再回到上海,才得知“證明”其實早就寫好。
被制止的證明落款為2023年3月9日,實際上,早在一周前,即2023年3月3日,蔣愛珍就拿到了有沈宗禮簽名的“證明”。沈艾倫發(fā)現(xiàn)沈宗禮的支付寶被人注冊,找人用技術(shù)手段恢復了老人手機的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了一段蔣愛珍錄制的視頻,視頻內(nèi)容是沈宗禮手寫贈與保姆200萬的證明。
盧德麟代理律師周兆成提供的一份錄音資料顯示,居委會一值班律師表示,蔣愛珍曾多次用輪椅推沈宗禮到居委會值班律師處咨詢。
2023年3月3日,蔣愛珍拿到沈宗禮手寫簽字的證明。為了保證這“200萬元”的贈與合法有效,一周后,她再次拿出一份證明,落款在沈宗禮之外加入了“盧德麟 沈一南”,這份證明是沈一南、沈艾倫印象中唯一親眼見到過的“贈與”證明。
此前的贈與100萬元、贈與200萬元、讓保姆住在房子里的3份證明,沈一南都是在網(wǎng)上看到保姆方發(fā)出來的。
沈宗禮是掌握家庭“賬戶”的人,此前的證明都是他手寫的。沈艾倫稱保姆對待沈宗禮、盧德麟方式是不同的,“知道哪個該哄著,用這樣的洗腦方式騙走了老人的錢?!?/p>
最初,一家人對保姆是信任的。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不對勁,是有次沈艾倫給公婆郵寄食品,講電話時發(fā)現(xiàn)公婆沒有收到、且不知情,而此前沈艾倫給老人手機發(fā)了消息講過此事。
“保姆會刪除聊天記錄,”這個答案是沈艾倫安裝攝像頭后找到的。
2023年2月,因新冠疫情而分離約3年后,沈艾倫再次踏入2401的房門。婆婆盧德麟讓她看看腳,說感覺坑坑洼洼的,沈艾倫發(fā)現(xiàn)腳趾甲被“剪壞了”,她意識到不對勁。沈艾倫去查賬,發(fā)現(xiàn)公婆的賬戶上有200萬元被轉(zhuǎn)到了蔣愛珍名下。
從輪椅到墻面,沈艾倫偷偷安裝了7個微型攝像頭,用于“監(jiān)視”保姆,夫婦倆假稱回美國,想看看自己不在的時候,保姆有沒有好好照顧老人。丈夫告訴她,這是為了取證,一定要把脾氣忍住,不管看見什么,以保留證據(jù)為首要目的。
但是第二天,沈艾倫還是和蔣愛珍吵架了。她回憶,蔣愛珍講話有一個習慣,有點像老師訓小孩子的感覺,“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的口頭禪不斷,“聽得我腦袋瓜嗡嗡的?!?/p>
矛盾很快爆發(fā)到臺面。有天中午,婆婆盧德麟說想吃螃蟹,讓沈艾倫做,沈艾倫說讓阿姨(指蔣愛珍)做,蔣愛珍說自己不吃螃蟹,不會做?!爱敃r我就想罵她,但我忍住了,”沈艾倫繼續(xù)回憶,“保姆就問我婆婆怎么做,我婆婆讓她問我,她問我的時候還很正常,然后我說,你剛剛不是問我媽了嗎?你按照我媽說的方法做就可以?!?/p>
耐心似乎是突然消失的,蔣愛珍一下子不樂意了,音量陡然變大,“你媽讓我問你,你讓我問你媽,我真搞不懂你們了?!?/p>
這句話一出,沈艾倫壓不住火了,“我真的是從祖宗十八代就開始罵她了,我說你不要這么跟我倆講話,有一天我讓你哭,你給我滾出去?!?/p>
當時蔣愛珍還不知道家里安裝攝像頭的事,但沈艾倫已經(jīng)通過錄像看到了保姆平時的行為,這讓她難以接受,“她把所有的氣撒到了我婆婆身上,嗓子都罵破音了?!?/p>
看完攝像頭拍下的一些畫面,睡在公婆家的那晚,沈艾倫害怕蔣愛珍從廚房拿刀做出極端事情,就把廚房里大的、小的幾把刀都收走,放到房間,反鎖了門,又把其中一把刀放在枕頭下面,以備意外之需。
關(guān)于蔣愛珍的兩種說法
虐待、騙錢、極端行為的背面,是“介紹人”王維的另一種說法。
王維也聽過200萬元贈與的事情,她同樣看到了網(wǎng)上視頻流傳的“虐待”畫面。但她始終認為保姆做得沒問題:
“網(wǎng)上看到的視頻,一個是動作比較粗魯,其實拉老人起床就是這樣,我家以前也有老人,小蔣也是這么拉起來。小蔣也是快60歲的人了,只是鐘點工,沒有受過護理方面的專業(yè)培訓,只能這樣。我們習慣了,在我們家也是這樣的動作,阿姨兇是兇的,嘴巴也是有點說話不客氣的,她脾氣性格就是這樣。”
“還有就是腳趾甲剪出血,剪的是灰指甲,剪灰指甲是肯定要出血的。被褥發(fā)霉肯定和小蔣沒關(guān)系,這是盧老師他們老兩口的個人習慣。他們家的習慣就是說,進了他們家的東西,沒有垃圾,全是寶,什么東西都不扔的,用過的衛(wèi)生紙都要曬干了繼續(xù)用……”
這個樓里面雇傭小蔣的,都是王維介紹過去的,她稱出問題的只有盧德麟一家。
蔣愛珍是早先保安介紹的鐘點工,2012年開始就在王維家做。“在這次兒媳婦回到上海之前,盧老師一家和保姆關(guān)系很好,他們說這個保姆是自己的干女兒,幸虧有保姆,不然自己命也沒了。兒媳婦回來了,一切都反過來了?!?/p>
王維告訴《南方人物周刊》,200萬元這筆錢是分兩次給蔣愛珍的,都是有原因的:第一次是因為疫情封控,當時一段時間幾乎每天做核酸,保姆一個人天天推上推下,就靠她一個人;還有一次是沈老先生的一套房子動遷了,他說就憑他一個老人沒有辦法去交涉,全是他委托這個保姆去搞的,最后好像拿到了一些錢。沈老先生說“如果不是阿姨幫他去搞的話,他拿不到這么多”,最后還得要小蔣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當時處在疫情封控期間,也不知道兒子什么時候回來。
但這兩件事,在沈艾倫眼中是另一種情形。身體照護方面,沈艾倫稱,2020年5月,有次老人肺炎住院,蔣愛珍照護,但是按一天300元的價錢付給保姆額外薪水,這是契約,并非“情分或幫忙”;房屋拆遷方面,是保姆沒有做好,拆遷款比應得的少拿了很多……
目前,由沈一南、沈艾倫照護的盧德麟、沈宗禮均在視頻中要求蔣愛珍還錢。未被接走前,老人和保姆共處的時候,《南方人物周刊》獲取了一段錄音,是2023年3月22日保姆蔣愛珍和沈宗禮因錢的問題有過的對話:
保姆:“全部錢全都轉(zhuǎn)走。”
沈宗禮:“我的錢要留著的。”
保姆:“留著的你放在我這里不是一樣的嗎?”
沈宗禮:“兩樣的。”
保姆:“我就要就要。”
沈宗禮:“你欺負我啊?!?/p>
“保姆管家”的無奈
給保姆錢是不是自愿?沈宗禮的答案前后不一。
最初他說是自愿贈與,直到后來看到保姆取錢的流水、錄音、錄像,他才改了口。相關(guān)錄音錄像顯示,保姆親口承認多取了老人賬戶的7萬元錢。
沈艾倫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沈宗禮自稱多次被保姆告知,自己的錢放在保姆賬戶是一樣的,需要的話隨時可以支取。
新冠疫情3年,沈艾倫只回國一次,當時準備去看望公婆,但在隔離酒店收到婆婆寫來的字條,上面寫著“不要回”??紤]到當時怕傳染,沈艾倫沒有返回2401。事后,盧德麟告訴沈艾倫,字條是保姆授意寫的,“被逼的?!?/p>
3年時間里,“保姆管家”成為2401的主題,連打交道的“外人”都看在眼里。
物業(yè)的夏師傅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兩個老人生活不能自理,下樓均要保姆陪同,保姆一直在身邊,老人就算想說些什么也說不出來。平時兩位老人在家,無親屬照看,只有盧德麟的學生偶爾會來,但“畢竟不是家屬,很多話也不能說,他們一家都是體面人,要面子的,不好說的”。
附近的一家連鎖修腳店是保姆蔣愛珍和沈宗禮會定期去的。店員稱呼沈宗禮為“大白兔”,因為他愛吃大白兔奶糖,有時候會一次吃好幾塊。沈艾倫打開手機購物APP,有多次的大白兔奶糖購買記錄,都是郵寄到2401。
店員稱他們一家的情況為“保姆管家”:保姆帶著大白兔來,大白兔修腳、保姆也修腳,做一樣的項目,付錢的時候是保姆付錢。
“這樣的保姆很少見,”店員回想起保姆蔣愛珍的舉動,一方面覺得她兇、有權(quán),另一方面是每次都是保姆一個人帶著老先生來,別家往往是子女家屬陪同。就在記者采訪這天,這家修腳店接待了一位103歲的老人,是由外甥女陪著來的。
從小區(qū)出發(fā),相隔幾百米有家餛飩店,蔣愛珍有時帶盧德麟夫婦來吃飯。這次回國后,餛飩店老板曾私下告訴沈艾倫,“快把你家保姆辭了吧?!庇浾呦蚶习辶私?,證實了這一點,“沒見過別的保姆講話這么兇的?!?/p>
像盧德麟夫婦這樣年紀的老人,在這個小區(qū)還有很多。桑城居委會工作人員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家屬時不時來看望是普遍現(xiàn)象,獨留保姆一人照顧則比較罕見。此前,居委會在聞訊后曾試圖調(diào)解,但保姆沒來,“保姆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我們居委會也不能代表哪一級政府或者相關(guān)部門,不能強制傳喚保姆到場,我們做不到,我們沒有那個權(quán)力。還有就是,在保姆缺席或者不在場的情況下,我們也建議他們走司法途徑,去法院或者公安報案都可以?!?/p>
在該居委會工作多年的工作人員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平時碰到過保姆蔣愛珍,在打個照面的接觸中,沒有感受到“虐待”相關(guān)事情。但很多事情是關(guān)起門來的,沒有誰會在大庭廣眾下去做怎樣過分的事情。
這不會是個例。上海是全國老齡化程度最高的超大型城市。據(jù)2022年上海市老年人口和老齡事業(yè)監(jiān)測統(tǒng)計信息公布的數(shù)據(jù),2022年上海戶籍的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有553.66萬,占戶籍總?cè)丝诘?6.8%,其中,獨居老年人為30.06萬。
是否被虐待、是否被騙,長達3年的“保姆管家”,直到矛盾大爆發(fā)、沖上熱搜,很多鄰居才在手機上看到這則消息。此前有的鄰居曾在業(yè)主群看到過兒媳控訴保姆蔣愛珍的消息,而更多的鄰居對此一無所知。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沈一南、沈艾倫、王維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