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大舞臺
10月中旬,北京菖蒲河沿岸的古樹依舊蒼郁,墨綠的清流中棲息著成對的野鴨。每周二和周六,陽光最盛的時候,菖蒲河公園中的古典長廊都會坐滿尋覓伴侶的老年人,金色光斑在他們身上增添了浪漫的生氣?;适穼k紅墻隔絕了長安街的車水馬龍,為公園帶來適合談情說愛的幽秘。
“不要期待靠真情配對成功”,這是常來菖蒲河公園聚會的老人對后來者真誠的告誡。
一位身著翡翠色唐裝、梳著精致辮發(fā)的五十多歲女性,在和幾個大爺跳完一下午交際舞后,拒絕和任何一個深入交流,獨自一人靠著長廊的柱子休息。問她為什么不在菖蒲河公園找伴侶,她說不找是因為“這里的相親談著各種條件,人像牲畜一樣被售賣”。
一位永遠戴著金框墨鏡的六十多歲北京光頭大爺,在此常駐15年,他可以自在地融入任何一場相親八卦,自然地撮合任何一對有意的男女。但當(dāng)對方的曖昧信號傳到自己這里時,他卻總是自嘲:“不找。我沒錢,沒錢就找不到合適的?!?4㎡的平房、四千多元的退休工資總是能熄滅對方的熱情。
菖蒲河公園飽受老年人詬病,但它總有魔力拴住他們。
長廊內(nèi)的一段搭訕里,互問房子、戶口、工資、醫(yī)保信息,就像是一種默認的禮節(jié)。沒有人想被拖累,大家都奔著更優(yōu)越的條件去。一陣“問候”過后,是更細化的需求匹配。只要在這里待一天,老人們就會忍不住告訴你,把結(jié)婚登記當(dāng)作目標(biāo)的人,屈指可數(shù);真心尋找長期老伴的人,不占多數(shù)?;蛟S對方想要的,只是曖昧的異性朋友關(guān)系,或是一段婚外情。
互相看不上眼是一個常見又體面的結(jié)局,大家還能成為點頭之交——互道“來了”的老熟人。而投入感情的相處,往往要承擔(dān)為謊言買單的風(fēng)險。
正式交往一周后,女友讓周大爺用存款給她買價值兩萬的金戒指,周大爺強調(diào)“那是養(yǎng)老的錢,不能動”。隨后,一拍兩散,周大爺一直責(zé)備自己是個傻子。秦大姐在公園認識了一位六十多歲的男士,一天晚上9點視頻通話時,對方廚房里隱約出現(xiàn)了其他女人的身影。“他開始根本沒有告訴我,他和不止一個女的有關(guān)系。我不喜歡他成天張口閉口談的都是男女肉體之事?!鼻卮蠼惆阉诹?。
一個典型的臨時結(jié)合,發(fā)生在一位五十多歲的東北女性和一位七十多歲的北京男性之間。一方需要財富和住所,另一方渴望青春和照料。一段時間后,房子的歸屬問題、消費觀差異、男方兒女的反對,總有一個理由能為這段緣分畫上不愉快的句號。不歡而散后,女方認為自己被騙色,男方認為自己被騙財。
在菖蒲河公園,有人能適應(yīng)這種“交換”的規(guī)則,也有人感到寒心。63歲的陳大爺,每月有3萬的房租收入。在結(jié)束了和四十多歲女子的露水情緣后,他總是主動補償對方一些東西,或是一頓大餐,或是一個紅包:“人家憑什么讓你一個老頭占便宜呀?”周大爺會在夜晚的路燈下哀嘆,“這里就好像是社會的微縮。真情有,但太少了。大家失去了信仰,眼里只有一個‘利’字?!?/p>
抱怨的人、受騙的人、準(zhǔn)備分手的人、看似冷眼旁觀的人,最后都會回到菖蒲河。他們勸退了熱心腸想要為老人們當(dāng)紅娘、做信息登記的大姐:這里太混亂,不是一個正經(jīng)找對象的地方。他們自己,卻甘于陷身混沌,周二和周六總來嘮嗑、搭訕、跳舞、打牌。一位騎自行車的大爺自稱不是來戀愛的,但在相親集會日,他一定會在公園的東西門之間來回穿梭,四處觀察和打探。他指著曲折的長廊說:“這就是社會大舞臺,(我是來)看看這些人戴著面具在這里怎么表演的。”
遲到的釋放
耿鐵林戴著鴨舌帽和口罩,常在東北人聚集圈游蕩。他來自哈爾濱。身高1米76,勻稱精瘦,爬上河沿的姿態(tài)輕快靈活,看上去很難相信他已經(jīng)65歲了。
“我不是來找對象的,純粹來遛彎。況且咱這大高個兒,不愁沒有人喜歡。”耿鐵林對自己的魅力充滿信心。來公園時,他只需站在那里,就會有許多女性過來添加微信。他會出于禮貌通過申請,但他感興趣的,只有“高挑、好看、60以下的”;他同意相處的,只有不覬覦他錢財、“不要這要那”的人。
在他的聊天記錄中,有3位五十來歲的女性,被他冠以“妹妹”的稱呼。跟公園中其他老人聊天時,耿鐵林更多把她們叫作“朋友”——可以相約一起吃飯、旅游、睡一張床,但又不必以固定身份約束彼此的人。妹妹們家底殷實,不曾要求耿鐵林承擔(dān)任何費用。他發(fā)給其中一位妹妹的兒子新婚紅包,被對方客氣地退了回來。
自從35年前離異后,耿鐵林就再也沒有交過長期的固定女友。
妻子離開時,女兒才5歲。為了撫養(yǎng)女兒,耿鐵林做過司機、廚師,開過早餐店,供她考上北京高校的研究生。女兒在北京的銀行找到工作,老父親也隨她一起搬到北京,在大興的一家工廠食堂做飯。談起年薪百萬在朝陽區(qū)買下面積八十多平米、價值六百多萬住房的女兒,耿鐵林很驕傲。
耿鐵林說,離異后的二十多年,他沒碰過女人。最大的原因是,他不想讓“后媽”的陰影阻礙女兒的成長。但他有欲望——無法疏通、生不逢時的生理性欲望。那個年代,發(fā)生非婚性行為被視為流氓。耿鐵林不敢向任何人訴說,只能忍住,或者靠自己解決?!疤澚?,我那二十年太虧了。”千禧年后,他逐漸嘗試和不同女性交往。有時是開車途中遇到的酒店服務(wù)員,有時是丈夫因腦癱喪失性功能而向他哭訴的熟人。只是,沒有一段情緣變成穩(wěn)定的關(guān)系。耿鐵林認為,他不可能要求別人來適應(yīng)他的“惡習(xí)”。因為操心女兒和養(yǎng)家的事,他常常整晚睡不著覺,徹夜來回踱步、刷手機。
說到這里,他突然摘下鴨舌帽向我展示:幾近光滑的腦袋上只有灰白、稀疏的短發(fā),星星點點布分在耳朵周圍。這時,他變成了65歲的老人?!拔覀兗易寤蚝?,從沒有人脫發(fā)的。我爺爺90歲躺在棺材里都是烏發(fā)如云。就是那幾年失眠,我頭發(fā)才變成這樣子。我也想要有老婆疼,有老婆愛。”
節(jié)儉又瀟灑的單身生活,也是耿鐵林所享受的。他執(zhí)意不和女兒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在燕郊租了一套二十多平米的房子獨居,每月只需交400元租金。醬肘子是耿鐵林的拿手菜。原材料在燕郊的價格,僅為女兒小區(qū)樓下的一半。耿鐵林覺得,現(xiàn)在是人生最好的時候,女兒有出息,自己不操心帶孫女的事,身體健康,日子舒坦。沒有新伴侶來分割自己的工資,但有柔情蜜語的問候、出游做伴的快樂。
兩年前的國慶,在四處閑逛時,耿鐵林偶然發(fā)現(xiàn)了菖蒲河公園。這里的老人盡管“各有小心思”,但老年單身的處境和他很相似。即使找不到滿意的“朋友”,耿鐵林也喜歡在這里閑聊。他說自己一點也不孤單,公園遛彎、在家休養(yǎng)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他還說,女兒成家后太忙,電話比原來打得少了。
我第一次見到耿鐵林時,一位小波浪長發(fā)及腰、披著絲巾、身材頎長的女士主動坐在他身邊,二人有說有笑。兩天后我第二次見他,他說想刪掉對方。據(jù)他說,二人約會游中山公園,費用都是男方支付。女士理所當(dāng)然地多點了一份包子,挑剔地讓耿鐵林買“脈動”,還執(zhí)意要景區(qū)50元一頂?shù)拿弊印S诌^了三天,我第三次見他。聊天時,耿鐵林突然托著下巴發(fā)呆,喃喃自語:要是有一個比那些妹妹還好的人,相中了,他就死心塌地和她過下去了。
過日子
對比菖蒲河公園里其他精心打扮的女士,張明安的衣著顯然是走實用主義路線的。她的超短發(fā)染得烏黑,但看上去沒有仔細修剪。上身是溫暖但臃腫的深藍色毛外套,下半身是黑褲黑鞋,沒有式樣的斜挎包隨意掛在身前。
只需乘公車一小時,張明安就能從天通苑附近的家來到公園。周六上午9點半,家住更遠的老人們還沒來得及抵達,公園的長廊有些清凈,來的都是張明安這樣住在市內(nèi)的北京本地人。
是的,張明安也想找一個家住市內(nèi)的本地人做老伴,但顯然她沒有遇到滿意的人。
一位北京大爺和她背對背交流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了。她撅著嘴望向?qū)Ψ降谋秤?,在接受采訪時對我說:“你有老婆了上這兒來干嘛?不是霍霍兒(注:北京話,糟蹋、破壞事物)嗎?我成什么啦?”大爺有法律關(guān)系的妻子長期生活在國外,而他已經(jīng)參加過三次北京老年相親節(jié)目《選擇》。
在張明安口中,這些都是“花里胡哨”的關(guān)系。62歲的她,只有一個樸素的要求,那就是找一個能“過日子”的老伴,一起過完人生最后二十幾年。
張明安沒有孩子。三十多歲時因子宮病變做了切除手術(shù),之后,她和第一任丈夫離婚。50歲,她找到了可以一起環(huán)游世界的伴侶,老方。張明安笑著告訴我,10年間,他們曾一起參加實惠的旅行團,去過美、泰、日、韓。在她60歲時,老方因胰腺癌去世。
花了一年多時間走出抑郁,張明安想通了,要為自己而活。和單位的退休姐妹跳舞打球,追追抗日劇,家里收拾得利索整齊?!皠硬涣嗽偃ゾ蠢显?,確保有人替自己收尸就行,沒有想找老伴的事?!?/p>
2022年12月,張明安意識到孤身一人的脆弱。感染新冠后,她一個人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茶幾和水杯離她很近,但全身無力,夠不到這口水,在沙發(fā)上渴了一天。她真希望,身邊有一個人,能遞個藥,熬口粥?!拔也恍辛耍闼藕蛩藕蛭?。你不行了,我照顧照顧你。付出真心,互相攙扶。”
“我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張明安這樣認為。炸油餅、烙餡餅、蒸花卷,都不在話下。鄰居說她有潔癖,家里總是很干凈,地上有一絲頭發(fā)都要撿起來。鄰居還說,老方真有福氣,生病后動不了,每天洗腳、剪指甲都是張明安在伺候。
張明安總是找不到能好好過日子的人。去中介所相親時,對方開口閉口都在談自己有十幾套房子。張明安指出,她不信,也不圖這個。聯(lián)誼會上,有許多外地人,也不符合她的擇偶期待。來菖蒲河公園后,來問她的,或者是有老伴的人,或者是跳跳舞、純玩的人。
線下相親平臺的匱乏,也是一個問題。張明安回憶,在昌平某婚慶中介所登記介紹,需要交1000元。在東城區(qū),價格則在1萬以上。昌平那家登記后,第一次和第二次為她匹配對象的時間,隔了一年。線下集會效率更高,但日常的集會地點,她只知道周二、周六的菖蒲河公園和周日的天壇公園。張明安更希望,在線下活動中,戶口、婚姻、財產(chǎn)等狀況都能得到實名認證,減少不必要的溝通成本。
執(zhí)念
在菖蒲河公園的相親圈內(nèi),外地人,尤其是外地女人的口碑并不算太好。
在一些人口中,她們五十多歲背井離鄉(xiāng),希望在北京立足,剛從火車站下車就拖著行李來到公園,有老頭給錢給房子就愿意和他生活,條件是承擔(dān)所有家務(wù)。有一位北京大爺告訴我,他曾遇見一位39歲的美麗的外省女人。女人知道他是北京人后,立馬表示要嫁給他——這是為了給兒子爭取北京戶口,她說北京高考更容易考上清華北大。在另一位大爺口中,一位外省女性老是把彩禮的條件擺在嘴邊,這讓他感到觀念上的巨大鴻溝。
在本地人心中,即便不是所有來這里的外地女性都這樣,但這張地域名片背后也暗暗刻上了“無情重利”這4個字。
來自外地的王鴻楨似乎能坦蕩地接受這個標(biāo)簽。她的內(nèi)蒙朋友孟紓影,卻希望在菖蒲河找到有愛情基礎(chǔ)的長期伴侶。王鴻楨恨鐵不成鋼:“她這個想法,在這兒根本找不著。趁我身體還好,能抓錢就抓錢,在這兒找長期過日子的,那是不可能的?!?/p>
她口中的抓錢,是領(lǐng)著三千多元的工資在男方家中做保姆。2023年8月之前,她住在88歲的北京老教授家中,直到對方的女兒把他接到美國去。除了做家務(wù),王鴻楨陪他買菜、鍛煉、去公園,聽他講歷史,幫他洗澡搓背。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單獨待了兩年,王鴻楨分不清這算不算有情感,自己算不算當(dāng)了對方的老伴。但她認為這個已經(jīng)不重要了,“掙錢為主,對象其次。”
15年前,王鴻楨和她的朋友一樣,渴望通過這個菖蒲河公園的平臺重獲婚姻和幸福。這個夢想后來破碎了。
2000年,41歲、離異的王鴻楨帶著兩個兒子來到北京打拼。她開過美容店,也在中介公司和旅行社打過工。2007年,當(dāng)王鴻楨還是菖蒲河公園一枝花的時候,在這里遇到了一位喪偶的自來水廠經(jīng)理。對方和她年齡相當(dāng),高大俊朗,兩人墜入愛河。但在對方兒女的強烈反對下,他們沒能再走下去。每年王鴻楨從老家回北京,都會給曾經(jīng)的戀人帶上一份土特產(chǎn)以示感謝。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曾資助她租房和看病。和第二個對象的情感不如第一個那么熾烈,但戀情同樣終止于對方女兒的忌憚。之后的故事并不甜蜜,王鴻楨和一位男士登記結(jié)婚一年后,對方把她甩了。
現(xiàn)在,菖蒲河公園的大爺們,在王鴻楨眼中都是騙人睡覺、玩夠就踹掉女方的人。
她的執(zhí)念變成了在北京擁有獨立住所。以自己的實力,王鴻楨沒法在北京買到房子。和大兒子住在大廠(河北大廠回族自治縣),她不得不包攬照顧全家五口人的家務(wù)?!八麄児ぷ魈?,帶倆小孩遛彎、做飯、洗衣服都是我在做。住3個月就得生病?!背鰜懋?dāng)保姆,反倒是一種休息。王鴻楨的另一種考量是,“現(xiàn)在我身體好,不想住在兒子家麻煩他們。如果時間長了有矛盾,老了以后怎么找人家?guī)湍隳??多不仗義呀?!?/p>
如果非要結(jié)成有男女之實的伴侶,王鴻楨的要求是:第一要在北京有能住的地方。第二,要么登記結(jié)婚,滿兩年后讓她把戶口遷到北京;要么不登記,但每月給她一筆錢。她說,擁有北京戶口,離婚了也可以申請經(jīng)濟適用房,可以在北京報銷醫(yī)藥費。
有大爺向王鴻楨發(fā)出溫情脈脈的吃飯邀約,她總是預(yù)感對方要騙色,于是嚇?;厝ィ骸澳悻F(xiàn)在跟我登記結(jié)婚,房本寫下我的名字,我就和你吃飯,否則拉倒?!币慌缘拇鬆斬?zé)怪她太霸道:“你得先有情感基礎(chǔ)再談這些經(jīng)濟付出,要不怎么叫戀愛呢?”王鴻楨笑了笑,沒回應(yīng)。
周六晚上的人總比周二的多,老人們不用趕著接放學(xué)的孫輩回家。6點以后,天空轉(zhuǎn)成暗藍色,長廊盡頭的舞曲還在播放,宴會還沒進入尾聲。
我遇見了一位在陳曉楠的節(jié)目《和陌生人說話》中出現(xiàn)過的受訪者。正是這個節(jié)目挖掘了菖蒲河公園的老年相親角,讓它暴露在媒體的聚光燈下。
這位受訪者并不像節(jié)目中那么昂揚。他坦言,節(jié)目播出后的6年,自己一直在這里尋尋覓覓,有過幾段感情,但仍未找到理想伴侶。他說,“周二、周六菖蒲河,周四中山公園和陶然亭,周日天壇公園。每一個地方,去的都是這同一撥人?!边@里已經(jīng)變成老人們上班打卡的地方。即使找不到對象,抱團聚一聚總好過一個人悶在家里。
“大家都是老年人。也許哪一天,其中一個就不能再來了呢。”談話期間,一位大爺上梯子時突然絆倒,受訪者和周圍幾位相對年輕一點的老年人,急忙跑上去把他攙扶起來。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