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糖匪:被AI替代的人如何生活?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歐陽詩蕾 日期: 2023-10-20

當技術革新的浪潮一個個打來,我們總是習慣性地關注潮頭的方向,驚羨于弄潮兒的身姿。至于那些被時代拋下的人,他們的人生又將受到怎樣的影響?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受訪者提供/圖)

都市公寓的電子動物園

“你想,在一個全面監(jiān)控的地方,怎么殺一個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從電話里傳出來。2023年的初秋,上海街頭的一家咖啡館里,科幻作家糖匪在電話采訪中說起新小說集《后來的人類》的最初想法。

2021年4月,在因新冠疫情波動而難以自由出行的日子里,糖匪開始重新打量自己居住的房子。彼時她住在北京鬧市區(qū)的一座老房子里,房子面積不大,書房被書填滿。糖匪偏愛這種都市生活里的鬧中取靜。盡管不少朋友已經(jīng)在家里配備了齊全的聲控智能電器,但是她家中的智能電器并不多。糖匪獨居,家里唯一安裝的攝像頭是為了照顧相伴18年的狗。

重新打量自己的住所,多少會產(chǎn)生一種異質(zhì)感:一間房子,就像組成城市的一塊積木,人居住其中,用手機牽引著屋里一連串的智能電器——它們是科技時代的電子生物,聆聽主人的召喚。當智能電器被馴化得足夠智慧的時候,它們是否會像寵物一樣去維護主人和家庭呢?

科幻寫作是糖匪觀察世界的棱鏡。雨果獎、星云獎得主,美國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翻譯了糖匪的第一篇科幻小說《黃色故事》,當他見到糖匪的時候,覺得她就像她筆下的故事,不被習俗束縛,不為銷量寫快餐甜品文學。在科幻小說集《奧德賽博》《看見鯨魚座的人》中,糖匪執(zhí)迷于穿梭都市、幻境和宇宙。“不管是外星人還是時間旅行,不管是都市恐怖還是虛擬現(xiàn)實技術,糖匪的小說擅長用這些科幻小說常見的比喻來表達以及質(zhì)疑我們作為人的洞察?!痹趧⒂罾タ磥?,這正是科幻世界的特質(zhì),“現(xiàn)實比小說更科幻,而科幻思維反而變成了說實話的方法?!?/p>

“未來已經(jīng)到來,只是尚未流行?!北M管凱文·凱利早已在《必然》中提醒人們面對技術的態(tài)度,但當AlphaGo、ChatGPT引發(fā)社會關注時,人們?nèi)院茈y將人工智能視為當下的現(xiàn)實,而是或澎湃暢想科技開啟的廣闊未來,或?qū)Υ死^續(xù)保持警惕。糖匪是熱衷于研究新技術的科技愛好者,但她在自己的科幻小說集《后來的人類》中,卻將視線投向了被技術時代拋下的“后人類”,她在小說里寫那些不知不覺中從社會消失的普通人,用科幻重新描摹那些被時代拋棄之人的生活,揭示了科技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人際交往模式的深層次改變。

在糖匪的小說中,未來已經(jīng)到來,人類進入全面的人工智能時代,但人們依然懷有對過去生活的記憶,一半自我踏入了云端的潔凈未來,另一半自我陷在地面的肉身記憶。在人與機器耦合的賽博世界里,人們有上傳到云端的虛擬分身、有增強大腦能力的腦機組裝手術,公寓里有掌控一切的人工智能“家庭主腦”、滿足家庭成員性欲的機器“歡喜”,人們還可以在球形振子場出租自己的身體……糖匪用細膩的筆觸描摹著后來的人類:和記憶一起消失無形的鶴來、被“家庭主腦”監(jiān)視的家庭主婦欣敏、“心態(tài)穩(wěn)定”如塑料人的美妝博主陳可青……

“這些故事講的是最普通的人類日常事情,卻寫出了技術時代張愛玲般的感覺,觸及了人類最柔軟和最堅硬的部分,從來沒有見到科幻把它們表現(xiàn)得如此細致入微、纏綿悠長而令人心痛?!笨苹米骷翼n松說,他覺得這樣的科幻小說是屬于未來的真正的文學。

在《快活天》中,糖匪想象了一種未來的新型公寓。在未來,人們不再為房貸和房租苦惱,曾經(jīng)讓整個社會緊繃的住房問題早已消散無影,居住權是人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年輕一代已經(jīng)忘記那個住房緊張的時代。由于氣候條件縮短大量建筑的耐久年限,生活資源高度集中,住房供應一度非常緊張。即便最后一代嬰兒潮過去,城市人口銳減,可居住土地面積仍然無法滿足現(xiàn)有人口。新型公寓的出現(xiàn)結束了那段混亂擁擠的日子?!保?span id="j0hijzo"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快活天》)

在未來,集約化智能型的智能公寓被技術賦予了溫度,又把溫度傳遞給那些選擇它的未來人。在新型公寓中,人工智能“家庭主腦”控制著公寓的一切,從各種家具和電器的使用,到遍布家中的聽筒、空氣成分分析儀、紅外攝像針頭的數(shù)據(jù)收集,甚至能細化到對家中各平面的壓力、熱度及微輻射的數(shù)據(jù)分析。技術為居住于此的人提供了幸福、高效、便捷的生活,也控制和監(jiān)視著這些家庭的一切。

只是在這些家庭里,有資格控制機器的是誰呢?

在第四屆另一顆星球科幻大會的活動現(xiàn)場,左起劉慈欣,糖匪,韓松 (受訪者提供/圖)

人與機器,是敵是友?

讀到糖匪的《快活天》時,小說家遼京感到有些恐怖,她給糖匪發(fā)微信說想起了《1984》。小說里公寓的“家庭主腦”無所不知,“它是以服務者的身份出現(xiàn),無所不知,以無所不用其極的細微方式去照顧這一對夫妻,但實際上它是一個監(jiān)視者,甚至成為了一個統(tǒng)治者?!边|京說。

“其實在過去的幾年里,大家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受。好像我花錢買了部手機,下了一些軟件之后,我給我自己戴上一個鎖鏈。”遼京在糖匪的新書沙龍上分享著自己的感受,“我們覺得自己是手機的主人,覺得手機是以我為主,但如果我出門忘帶手機,可能我哪里都去不了。當你覺得技術對你是一種無所不至的關懷和照顧的時候,實際上你是陷入了某種枷鎖?!?/p>

而在數(shù)字時代的技術滲透中,人們的被監(jiān)視感似乎無處不在。寫《快活天》時,糖匪好奇的是,如果人在每天居住的公寓失去了主動性,那這個把人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公寓,是否更像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提出的“全景監(jiān)獄”,技術真的能為弱勢賦權嗎,還是會加強剝削、加速分化呢?

小說中,哪怕到了人可以把一切記憶和思維方式上傳到云端的科技未來,住在未來公寓的家庭還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這來自糖匪的特意設置。妻子在家做家務,妻子通過調(diào)配“家庭主腦”,掌控著家中大小事務,看起來是家中的主人。然而“家庭主腦”的控制權限在丈夫手中,哪怕只是調(diào)節(jié)家中的電器參數(shù),都需要等丈夫下班回家后,獲得他的允許才能實現(xiàn)。

“雖然是發(fā)生在未來的故事,但實際上的閱讀感受非常當代。它作為我們經(jīng)常會談論的家庭主婦的處境,在很多電影、電視劇也出現(xiàn)過。她在她的家庭生活里的地位甚至低于公寓的‘大腦’,她一直處在被控制、被監(jiān)視的環(huán)境里,雖然她好像是主人,不斷有需求,但實際上她連修改參數(shù)的權限都沒有,她不會得到這個權限。”遼京說,“她在想,那我要AI干什么?為了讓我能夠更主動、更好地完成家務。這個問題的提出實際上涉及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到底是誰在利用誰,是誰在奴役誰?!?/p>

在一次次的科技飛躍中,被看見的是科技進步,不被看見的是被掩藏的勞動。小說里,糖匪特意描畫了這位女性和家庭AI的關系:在家中,最了解她、給她最多陪伴時間的,是她親手馴養(yǎng)出來的“家庭主腦”AI。而她的工作也是用人類的經(jīng)驗和情感去“喂養(yǎng)”AI,打成文字輸入到AI后臺,讓AI可以更好地為人類服務。面對智能公寓里無處不在的家庭主腦、面對對自己視而不見的出軌丈夫、面對好友的猝然離世,小說主人公欣敏陷入了一種失去主體性的恐懼之中。

在糖匪看來,最殘忍的懲戒是“人的消失”。“把一個人關在狹小空間,當她不存在。你在這個社會看似自由,但是你被透明化,沒有人在乎你是怎么想的,沒有人在乎你喜歡什么,偶爾跟你的對話也都是圍繞著他的需求。你的勞作是微小的,因為被技術覆蓋了,個人價值無法通過智力勞動實現(xiàn)。家庭勞動不算勞動,你的情感勞動也被剝削了,在這種情況下這個女主角就是‘被消失’的、不存在的人?!碧欠苏f。

“科幻是一種思想方法,它通過極端情境,還有異世界的構建等等這種陌生化的創(chuàng)作手段,把我們從日常的這種刻板印象、固有思維中解救出來。從而改變我們看問題的尺度和角度,重新審視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痹诘谄邔弥袣W國際文學節(jié)的大師課上,糖匪受邀分享她對科幻小說的認識和理解時,曾指出科幻的意義并不只是停留在制造與現(xiàn)實不同的奇觀,關鍵在于跳脫平時的視角和思維,這股想象力扎根在厚重的現(xiàn)實,又從未來獲得向上生長的力量。

小說中對機器的設定和以前的小說不太一樣。“家庭主腦”面對這對貌合神離的夫婦時,唯一需求是維護家庭穩(wěn)定,它悄無聲息地幫助這對夫婦掩蓋彼此的出軌痕跡,守護住現(xiàn)有的家庭運轉(zhuǎn)軌道,像家長一樣想讓這個家良好地運行下去。小說中女性的愿望也是恢復秩序,但是不滿足于機器恢復的美好秩序,而是希望獲得自身的主體性。在小說的極端設置中,她通過智能公寓,殺死了丈夫,處理了犯罪工具,而最后“家庭主腦”也幫忙掩蓋了這個犯罪事實。

“與其說是復仇,不如說是她在自己被抹除人的價值之后,尋找作為活人存在的方法。這不是一個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對立,而是社會結構的問題。”糖匪說,小說把人對世界的無奈和憤慨轉(zhuǎn)移到了個人的困境中,掙脫它、突破它,實際上是個人對抗整個世界的困境的問題。在機器的幫助下,這位女性獲得了自由和真正的身份。

人和機器的關系未來會有什么樣的變化?在糖匪看來,現(xiàn)在的人們對待科技不再像21世紀初的對抗或者盲目崇拜,而在未來,人們可能會同機器站在一起,共同對抗那些所謂的“非人性”。

“后來的人”

糖匪身體不好,2022年做了一場大手術,“我今年的狀況比去年更糟糕,長期處于每天睡眠只有兩到三小時的狀況。而且在北京的時候,也沒有辦法出門。整個人處于搖搖欲墜的狀態(tài)?!?/p>

疾病到來之前,糖匪覺得自己終于進入了一個絕佳的寫作狀態(tài)。幾個中篇小說已經(jīng)寫好,與以往的小說集不同,她在新小說集里展開了一個非常完整、系統(tǒng)的世界,她覺得找到了很明確的寫作方向,也對科幻有了非常清晰的概念,迫不及待要進入新的創(chuàng)作階段,“當時完完全全就是你給我一個蘋果,我都能寫科幻小說。那個狀態(tài)就是特別穩(wěn),又特別野,就覺得自己無所不能?!?/p>

“結果一下子,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子發(fā)現(xiàn)……然后就開始長達兩年被死亡摩擦。”糖匪在鬧哄哄的咖啡館里回憶當時的就醫(yī)情景,關于她在疫情中去醫(yī)院做手術的艱難。

技術始終是不斷進步的,人們往往也是隨著時間始終往前走、善于遺忘的。新小說集《后來的人類》的英文標題有兩種翻譯,第一種是“后人類”,這是科幻小說里非常重要的概念。第二種是用上海話講,“后來的人”就是落后的人?!跋鹊秸邥蔀楦晒Φ摹⒏匈Y源的人。后來的人顯然會更被動,也會慢慢不知不覺滑入到一個邊緣的位置。小說里是很悲觀的未來?!碧欠苏f,“小說就是作者最好的鏡子,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是以非常誠實和無法偽裝的方式呈現(xiàn)在文本上?!?/p>

在糖匪看來,科幻并非只是承載科學技術狂想的文學類型,她熱愛科幻是因為它如此活潑,充滿可能性。在中國古代,小說是從神話傳說到志怪小說一路發(fā)展來的,作者們用一種天真熱烈的信念將這些虛構之物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盡管科技早已驅(qū)散人類前現(xiàn)代文明的黑暗,現(xiàn)實和幻想?yún)s以另一種形式再度混淆,尤其是新冠疫情那幾年,震驚成了常態(tài)。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發(fā)生,人們用科幻來形容現(xiàn)實,無論是高度發(fā)達的科技給予的夢幻生活,還是夢魘般的現(xiàn)實。

當人們已經(jīng)生活在科幻中時,科幻文學該如何表現(xiàn)以及回應現(xiàn)實?

在《后來的人類》的寫作中,糖匪覺得這個過程就是一場“貼地飛行”,幾篇小說是沿著現(xiàn)實生活對未來城市展開想象,“這樣的科幻給人巨大的驚異感,會讓男性有一種血脈僨張的感覺嗎?未必,但是我想有一點挑釁和刺痛,讓人明白即便科技如此發(fā)達,家庭勞作仍然要付出巨大的勞動、耐心和時間。不僅是家庭勞動,在現(xiàn)代生活里由于科技的出現(xiàn),許多勞動都因為科技的飛升被掩蓋了?!?/p>

“人們常常說AI要替代人類了,但是當AI替代人類的時候,人類干什么呢?人類去服務和訓練AI?!碧欠苏f,“科技是綠色的”是一個巨大的幻覺。無論是ChatGPT還是許多為人所熟知的人工智能軟件,都需要大量人力去訓練它,而這些簡單重復枯燥的工作往往對應著世界欠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們。

小說中,她寫到很多被技術時代甩下的人們的未來,只是這些科幻小說幾乎快變成了現(xiàn)實。兩年前寫的《半篇半調(diào)》中,居住在海島的居民受海洋微塑料影響,漸漸變成了塑料人,而近期新聞中關于微塑料損害人體健康的報道不斷出現(xiàn)。《跑球》中的出租身體有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剝削,當生產(chǎn)力發(fā)達到一定程度,人們被剝削的不是勞動力、智力,而是一種主體性、做人的樂趣。

“為什么要喚起對這些人的關懷?因為這些人的今天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現(xiàn)在每個人好像衣食無憂、安居樂業(yè),很可能明天就因為什么事情,人生的軌道不斷下滑到同樣的位置。如果對邊緣的人給以關照,為他們發(fā)聲,也是為我們的明天做出一點事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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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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