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轉(zhuǎn)的白森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 日期: 2023-10-13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草原天路觀景臺(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萬物一體,彼此相連。征兆顯現(xiàn),其意難解。

整個上午,我都在曠野漫游。起伏的丘陵上,莜麥和向日葵在風中搖擺,等待收割。秋天再次降臨張北草原。

在一根水泥電桿下,我卸下背包,坐下休息。周圍很安靜。偶爾會有一輛車從遠處公路上無聲駛過。仔細聆聽,風力發(fā)電機發(fā)出碾磨空氣的嗤嗤嗡鳴。

電桿上貼著編號“76”。這個數(shù)字對我有特別意義——一個至親的生日。幾枚黑羽毛與一截風干的頸骨散落在草地上。七年前的今天,我載著她行駛在高速路上,撞死一只喜鵲。前一夜,她睡在中朝邊境附近的一個果園里,做了個噩夢——夜空中有只眼睛瞪視著她。驚醒后,她聽到山上有個女人整晚哭泣——一只雕鸮在哀啼。

成熟的向日葵(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山丘下的村莊里傳來戲曲和拖拉機聲。我把目光從羽毛上移開。村廣場變成打谷場,脫殼的莜麥像牛皮紙鋪在水泥地上。莜麥喜寒耐旱,抗鹽堿,關(guān)塞邊民自古耕種,食后易飽難化。

午后,我經(jīng)過一片楊樹林,隱隱聞到羊的氣息。林中有群羊,頭頂頭聚在一起,像在舉行某種靜默儀式。我悄悄潛入樹林,怕驚擾它們。不料,羊主人突然冒出來,反倒嚇我一跳。一個穿粉色球鞋的女人,手里攥著手機和鞭子,頭上棒球帽繡滿亮晶晶的香奈兒Logo。我問她羊們湊在一塊兒干啥,她說羊吃飽了不愛動。我說:有三十只吧?她說有七十多只,扎在一堆兒不顯數(shù)。

白色的葉輪,循環(huán)的指針。旋轉(zhuǎn),無始無終。

等待收割的莜麥(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蜿蜒的鄉(xiāng)路上,我遇見另一個牧羊人。他上了年紀,走路遲緩,左手拄著枯樹枝,右手牽只母羊。母羊性格執(zhí)拗,始終和老人角力,試圖掙脫束縛,那根連接彼此的韁繩繃得筆直。老人告訴我,一早去鄰村閨女家配羊。母羊兩歲,產(chǎn)過兩窩,一窩兩羔,一羔賣六百。母羊像在偷聽我們說話,邊啃食路邊的葵花盤,邊斜著黃眼珠瞅我們。老人再度把韁繩勒緊,又在手心多繞了一圈。他穿了好幾層衣裳,紅棒球帽也繡著Logo——××化肥?!暗郊疫€得一個鐘頭,”他用舌尖抵著凹縮的嘴唇,語氣中帶著埋怨,“出門忘了戴假牙,閨女偏留吃飯……”我瞄向他黑洞洞的嘴,下牙床僅剩一顆松動的歪牙,像暗夜里的一塊石碑。我想起另一張“嘴”。

楊樹林里,吃飽的羊(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秋天的原野色彩絢爛,充滿誘惑。駛出張北縣不久,我便迫不及待離開主路,拖著車尾黃色塵云駛向遠處山丘。繞過幾株長著青苔的老榆樹,拐了兩道彎,最后盤上一處高地。一輛面包車停在麥田邊,車窗貼黑膜,駕駛室側(cè)風擋半開,沒有司機。此處視野開闊,一覽無遺:不計其數(shù)的白風車懶洋洋地轉(zhuǎn)著;收割機在麥田里揚起陣陣塵煙;一箱燃放后的“加特林”焰火筒靜靜躺在草地上,與之作伴的是飲料瓶、香煙盒、食品袋和粘著唇彩的紙巾。

面包車突然發(fā)動,猛地掉轉(zhuǎn)車頭,以不尋常的車速駛向公路。面包車開走后,我才注意到高地上還有制高點——一座長滿青草的山包。山包被麥田包圍著。我跨過麥茬,環(huán)山巡行。田埂里的蝗蟲像彈片四下飛濺。這是一座“人造山”,高約4米,直徑近8米。我爬上山頂?shù)囊粍x那,慶幸自己及時收住腳步。山頂正中有個井口大小的洞。洞口呈圓形,往下洞壁逐漸變成梯形,接近地面時,坑道轉(zhuǎn)為側(cè)洞。洞挖得干凈利落,周圍不見殘土。洞口像張嘴,沖著天空,無聲吶喊。我豎起衣領(lǐng),小心翼翼走下山包。一只貍貓從我面前竄過,嘴里叼只黑鳥。我愣了一下,快步鉆進車里,以面包車的車速駛向公路。

晾曬莜麥的村民(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兩名士兵在公路上越野跑,矮個兒領(lǐng)先,高個兒落后,他們大口喘息,扭頭看我,臉上的疑惑一閃而過;一對油頭粉面的中年男女像是臨時起意,拎著購物袋在林間低頭尋覓,采蘑菇,拍視頻;吃飽的達烏里寒鴉成群地棲落在路邊電線上聒噪、爭吵,它們喜歡在牧場的家養(yǎng)動物間覓食。

高地上的山包(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過了兩個村莊,我駛?cè)肓硪粭l土路,想看看山丘背后的景色。我把車停在半山腰,步行走向山頂。

一些耐寒植被仍在利用秋天的短暫時光悄然生長:緊貼地表的冷蒿;重生的蒲公英;盆栽般的白色濱菊;還有花瓣如飛鳥展翅的寶藍色翠雀……

電桿下的黑羽毛(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尖銳的切分音刺穿氣流——一只游隼在空中做特技飛行,時而懸停不動,時而鼓翼高飛,時而螺旋俯沖……它仿佛在特意為我表演。游隼是世界上獵食俯沖最快的鳥,時速超過300公里。我立在原地,舉著望遠鏡不敢動,在失焦與追焦間,幾乎不眨眼地盯著這個變幻莫測的灰白精靈,徹底被它超然的御風之舞震懾,忘了時間的存在。

道具馬(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漂移制造的環(huán)形車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山外有山。連續(xù)翻過兩座山丘,我才看到山后的風景——一個迥異于周遭、操場般大小的盆地。平坦的地面鋪著一層火山灰似的黑石屑,寸草不生。一個奇怪的環(huán)形車轍出現(xiàn)在盆地中央。在一面坍塌的崖壁上,裸露出砌石與鋼筋混凝土壘成的墻體。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高聳的風車,再無其他建筑。我猜想此地用途:礦廠、學(xué)校、牧場、實驗基地……似乎都不是。突然想到另一種可能——防御工事。上世紀60年代,中蘇關(guān)系破裂。為防蘇聯(lián)大舉進犯,我國在華北、東北和西北邊境線上修建大量防御工事。所幸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并未爆發(fā),沒派上用場的防御工事漸漸變成無人問津的歷史遺跡。

我后悔這次出行沒帶帳篷。此處是理想的露營地。開闊,隱蔽,背風,寂靜,周圍的景象籠罩著神秘的科幻色彩。漏斗蛛在石隙間蕩來蕩去,探尋連接點;弓背蟻拖著奄奄一息的黃蜂吃力前行;粉蝶立在多孔的玄武巖上振動翅膀。每個生命都是億萬年的結(jié)晶。一枚形似蛇蛋的青色卵石跳入視線。經(jīng)過一番端詳,我把它撞向一塊巖石。奇跡顯現(xiàn),3毫米厚的“蛋殼”一分為二,完整脫落,里面藏著一顆質(zhì)地堅硬的石心,黑得像烏鴉羽毛。

鄉(xiāng)路車站(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旋轉(zhuǎn)的白槳葉,四季的捕風者。風力發(fā)電機構(gòu)成的白森林遍布曠野。近十年間,它們在草原、戈壁、海洋等多風地帶成規(guī)模地生長。猶如侵入地球的天外來客,白得發(fā)亮,白得冰冷,白得突兀。我站在風力發(fā)電機下,仰望這個百米高的龐然大物,數(shù)著槳葉轉(zhuǎn)數(shù),1,2,3……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不知不覺迷失在數(shù)字的疊加中。

風中的等待(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姜曉明/圖)

風能,電能,無所不能?;氐酵\嚨牡胤?,腦海里的風車仍在旋轉(zhuǎn)。我坐在草地上,煮了一壺茶。

古老的時間,原初的寂靜。塞北的秋天,一朵魚形浮云在凈空悠游,不一會兒,就被風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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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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