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提供/圖）
“我照樣是個loser，我是北京人但我沒房，因為我把本來可以買房的錢拿去出國留學了，我以為我的升值空間比北京房價高。
“我在美國學的專業(yè)還是經濟學，買房的錢拿去學經濟，相當于花了一堆錢，學到我不該花這堆錢?！?/p>
玖姑把自己的經歷放進短視頻，用紅底白字標上四個大字“失去特權”，成為玖姑視頻賬號里最火的內容。她有意為這條短視頻添加帶來流量的元素，“特權”，指向地域發(fā)展的不平衡以及貧富差距；“買不起房”，共鳴因房價而引起的普遍焦慮；“留學”，關聯(lián)教育內卷和名校光環(huán)。她還在視頻里抱貓抱狗，并且坦然地說出這一點：“也是為了流量?！?/p>
在玖姑的講述中，她將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但實際上，她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的，她認為自己所做的事都在朝著一個目標行進——火成世界巨星。這個目標早早設立，從4歲開始，沒經過可行性評估，全靠自信。
她將自己的網名改為“玖姑要火了”，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那么，一個只想說大實話、素顏出鏡、觀點溫和的人，真的能在當下的互聯(lián)網中火起來嗎？
玖姑在美國四處游歷（受訪者提供/圖）
平均值
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一個北京人卻很難在北京買房這件事，讓玖姑意識到自己錯失了屬于本地人的優(yōu)勢。那時候她從國外留學回來，不想一直和父母住，在北京租房，又碰上二房東卷錢跑路，加之工作不順，她陷入了人生的低谷。
為什么會選擇留學？玖姑認為主要原因是在學校被孤立。從小學到高中，玖姑就讀于北京排名前五的公立學校，成績隨著年級的升高變得越來越重要。到了高中，玖姑覺得所有人都特別在乎成績，只有學霸才會受到尊重，像她這樣喜歡參加社團活動的人是不務正業(yè)的“異類”。
矛盾爆發(fā)于一次合唱節(jié)，玖姑負責組織排練，但班上同學認為排練擠占了學習時間，對合唱的排斥聚焦于玖姑個人身上，冷暴力像病毒一樣傳遍全班。玖姑覺得自己沒有錯，學校里的文科實驗班經常有排演話劇、參加文體活動的機會，而普通班學生只能當觀眾，她不過是也想參與一次。
玖姑從小喜歡搞活動，北京話叫攢局，比如在家里辦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讓家里人出節(jié)目。她想出國留學，早些年北京許多文藝策劃人都有留學背景，以便接觸更多的文化資源。
那是2010年前后，家里原本準備拿積蓄去買房，因為玖姑突然的決定，這筆錢轉而用作她留學的費用?！爱敃r覺得買房沒有意義啊，何必把自己困在一個空間里面，外面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痹谒南胂笾?，留學回來后，她會過上光鮮的、夢想的生活，每天攢局，出席活動。
玖姑沒能學喜歡的音樂劇，因為母親覺得畢業(yè)后會找不到工作，于是她選了經濟學，考入了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選擇經濟學，是因為對營銷感興趣，她想知道，人們會因為什么而決定買一件東西。
后來她發(fā)現(xiàn)，經濟學學的不是這個，畢業(yè)后工作一樣難找。
回顧自己的教育經歷，盡管擁有優(yōu)渥的教育資源，但玖姑覺得自己走了很多彎路。而有些人從小沒有太多資源，卻明確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白手起家，例如喬小刀，“電焊工出身，在北京辦藝術展，做民謠歌手，現(xiàn)在在大理做裝置藝術。他是看書自學，一直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不像我們，要先進學校，去考試，學會更多的為考試而學的東西，打壓你真正想學的東西。出身在北京是我的特權，可這個環(huán)境只是在把我往平均值上拽。”
畢業(yè)回國后，玖姑參與過做創(chuàng)新教育的教輔公司，設計項目制學習課程，啟發(fā)學生的創(chuàng)造力。她沒做太長時間，因為發(fā)現(xiàn)國內的創(chuàng)新教育偏向“極端”。“一類是有錢人的特權，即使失敗了，也有資源把孩子送到一個好的系統(tǒng)里去；一類是給底層輟學者或打工子弟提供再教育的學校。中間的人都在隨大流?！?/p>
為了拍短視頻，玖姑將妝容化成一顆心（受訪者提供/圖）
主流之外
在美國念大學時，玖姑從經濟學轉為心理學，并利用選修課機會學習大量感興趣的語言學、音樂學的課程。學習之外，玖姑找到了更有趣的事情——在嬉皮士社區(qū)居住。
上世紀70年代，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為了探索可持續(xù)生活方式，發(fā)起了一次社區(qū)住房實驗，建了一個獨特的宿舍區(qū)。玖姑第一次看見那些白色半球體的小房子就覺得很酷，房子之間分布著花園、菜地、養(yǎng)雞棚，她隨后申請入住，一共住了三年。
社區(qū)由居住者共同塑造，每周有一次社區(qū)會議，集體討論公共決策，遵循共識原則，“所有人都同意要做一件事情，那件事情才能做”。每個工作日晚上大家在社區(qū)中心的毛氈房里聚餐，輪流做飯。
起初面對強烈的文化差異時，玖姑有疏離感，她用一段長而緩慢的過程來適應，并希望保持更加平等的文化交互，她會在社區(qū)里發(fā)起中國文化活動，用原創(chuàng)詩歌朗誦（slam poetry）和脫口秀的形式介紹“我是誰”、“中國是什么”。
社區(qū)第一代居住者大多是參與過嬉皮士運動的青年，到玖姑入住時，社區(qū)仍然保留了對主權文化的批判精神，反性別歧視、種族歧視等，“不一樣的是沒有那么大的對抗性，沒有那么激進，而更加持續(xù)?！?/p>
回國后，玖姑保持著對公共事務和平權議題的關心?？吹揭粍t一人大笑引發(fā)全車廂都在笑的視頻后，她發(fā)起在地鐵上傳播笑聲的行動，體驗過后，她的感受是，“在想要笑的時候不再壓制，大方地笑出來，我相信一定會有人回應?！庇懈杏谂該u滾歌手少，她采訪從事“非典型”職業(yè)的女性，探究職業(yè)對性別設立的壁壘。還加入女權主義小組，參與創(chuàng)作并演出了團隊根據(jù)伊娃·恩斯勒的《陰道獨白》原創(chuàng)的話劇《陰道之道》，創(chuàng)作女權相關的說唱歌曲。
但玖姑的事業(yè)并不順利，她喜歡更有創(chuàng)意的工作，找的都是創(chuàng)業(yè)型公司，例如做創(chuàng)客教育、開發(fā)年輕人社交社群，失敗率很高，“這些公司本身盈利也不好，最后都在走下坡路?！彼哪甓嗟臅r間里，她換了六七份工作，2019年她又一次失業(yè)后，大半年沒有找到工作，無論是創(chuàng)業(yè)型公司還是互聯(lián)網大廠，她都沒被錄用。
擺在眼前最直接的一份工作是留學中介，一單傭金高達幾萬，但玖姑無法從心里認同這份工作，覺得沒有意義，“它是一個有錢人的捷徑，你只要有錢，就可以找人幫你寫材料，可以包裝自我。”
并且，留學歸來做留學中介，“很難說明留學有前途”。
2020年初，玖姑找到一份在上海的工作，母親說她是北京的叛徒，“北京那么多工作你一個都找不著嗎？”玖姑把這句話改成段子，“偌大的京城就容不下你了?！?/p>
這份工作也沒能持續(xù)很久，兩個月后她又被開除了。她不再找工作，自己開營銷工作室，打造個人賬號展示創(chuàng)意。
為了提升熱度，她決定成為一個網紅。
玖姑在線下脫口秀的舞臺（受訪者提供/圖）
保持真實
剛開始寫文章、做視頻時，玖姑發(fā)現(xiàn)很難吸引流量，一個視頻只有幾十個播放量。她轉而在上海講脫口秀，積累線下的人氣。此前她一直在講英文脫口秀，想出來的梗更貼合英語的語感和幽默，她要重新培養(yǎng)中文的語感，費了好一番功夫。
一次玖姑在線下的開放麥講砸了，下臺碰上李誕，問他怎么克服語言困境。李誕建議她多聽郭德綱，她于是把德云社的綜藝節(jié)目看了一遍，練口音，練語感，學習脫口秀的技巧，研究文字結構。她的脫口秀商演從僅有8個人看，逐漸變成30人、60人、700人，收入開始超過本職工作。
她把自己的失業(yè)、脫單失敗和所有世俗標準里的不成功寫入脫口秀段子，通過自我消解來引發(fā)觀眾對負面情緒的共鳴。但她自稱沒有為過去后悔過，如她在視頻中所說，“我說這些失敗的經歷并不意味著我不自信，我正是因為自信，才敢把這些失敗的經歷都拿出來當素材。”
2022年，以脫口秀演員的身份，玖姑參與拍攝一檔線下相親紀錄片?；蛟S是為了增加沖突感，節(jié)目組給28歲的玖姑安排了一位61歲的男相親對象老鄔，比她爸年紀還大一歲。節(jié)目播出后，玖姑的片段引發(fā)了大量爭議和討論。
打招呼時，老鄔故作幽默地說“好久不見”，問她“你覺得今天黃浦江美嗎？”玖姑直接回，“在這看不見江?！?/p>
老鄔擺出一副說教的態(tài)度，“你覺得女性要獨立嗎？”玖姑反問，“什么叫獨立？”
老鄔引經據(jù)典，“你看過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嗎？他們在實驗，如何把女性從第二性變成女性為第一性。”
玖姑不接招，“我不覺得波伏娃在女權這個話題上比我更懂，我也不覺得我比她更懂。”
節(jié)目中的表現(xiàn)讓玖姑小火了一把，她開始堅持每日更新視頻，趁著時機做紅賬號。相親時談到的女權，成為她的第一個流量點。玖姑不談理論，不講學術，有出版社給她寄女性主義書籍，在拍短視頻時，她直言自己沒看，“對于女權的理解，我都是從我的生活經驗中親自提煉出來的，我也不覺得這些所謂社會地位比我高的權威，比我更懂我的女權訴求。”
盡管玖姑認為自己主張的是性別平權，甚至寫過“男女平等的油膩”“愛干嘛干嘛，媚男也可以，媚女也可以”這樣的段子，但是她的性別權利觀點不斷引來爭議，有網友指責她是“女權”，也有網友罵她“媚男”。玖姑時不時地會“回擊”這些評論。她發(fā)現(xiàn)“性別對立”的確是流量密碼，有對立就會有爭議，有爭議評論數(shù)就會高，就容易被算法推薦。
而當她使用“平權”時，卻被視頻平臺認定為“不符合社區(qū)規(guī)范”。
最吸引流量的還是追熱點，“平臺推流量跟熱點直接相關，只要是熱點，甭管你說得多差都有，有熱點跟沒熱點是質的區(qū)別，流量至少相差10倍?！?023年9月份，玖姑所追的熱點包括“秀才直播間被封”“茅臺咖啡”“李佳琦直播間翻車”等等，雖然追熱點，但她表示不說一句違背內心意愿的話。
對于中老年阿姨打賞秀才，玖姑說，“咱們女人操勞了半輩子，就應該花錢讓自己爽?！?/p>
拉踩他人也是引流的一種方式，“可以讓他們粉絲來罵你，增加我的熱度?！北热缇凉美冗^另一個網紅曲曲，“她還是不如我，因為她教你取悅別人，而我教你自洽……雖然我單身沒錢皮膚還差，但我很自洽，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且還能火?！?/p>
面對蹭流量、拉踩的指責，玖姑非常坦然，“對啊，那就是一種營銷手段，做營銷人必須要做的事兒，我還擺在明面上呢。”拉踩曲曲的那則視頻封面上就寫著四個大字——“拉踩同行”。
“保持真實吧，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太不真實了。”玖姑說。
線下相親紀錄片《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受訪者提供/圖）
成為世界巨星
玖姑視頻最大的特點之一是素顏出鏡，并且不加濾鏡。她的理由也很真實，“我可是日更啊，每天化妝30分鐘多累啊，我又化不好。”
幾乎每一期視頻下方都有對她外貌指指點點的言論，“化上點什么吧，看不下去了。”幾乎沒有女性網紅不化妝，這塑造了網絡的審美和禮貌準則，有的網友即便不從美丑的角度去評判，也會指責玖姑對人不尊重，“公共場合，化好妝，收拾利索點，是對自己也是對別人的尊重?！?/p>
玖姑堅信這不是自己的問題，用短視頻回擊，“如果你覺得我不化妝就是不尊重你，那你根本就不值得被尊重，如果你看別人不順眼還非得說出來，那是你眼睛有問題，喜歡評論別人外貌的人本身都沒什么教養(yǎng)。”視頻最后她又用自我調侃來消解嚴肅的氣氛，“不像我，不化妝也超美麗，化完妝后還不如不化?！?/p>
評論區(qū)或許還算得上是言語溫和的地方，私信里的網絡暴力泛濫成災，玖姑收到過無數(shù)條帶著臟話和黃色笑話的辱罵。
單從他們的名稱、頭像和賬號內容上看，很難想象他們平時會對人如此不客氣，有叫“溫柔知進退”的人說“你爸媽怎么敢把你生出來啊”，有頭像是學士服照片的人反復說她“丑逼”。
玖姑的自信讓她沒有感到受傷害，但也不想沉默，她幾次發(fā)視頻，主張用“網抱”抵制“網暴”，“我無法控制別人對我評論的惡意，我也可以選擇不被他們影響，而是主動傳播善意，把世界往我想要的樣子推一把?！币驗橐粋€談論女性主義的視頻引起過評論區(qū)“性別對立”的爭吵后，為了不制造對立，她用“平權”來替代“女權”，因為想做“解決問題的人”，她將視頻整理出一個合集，名稱是“解決男女對立”，解釋關于性別和權利的偏見。
玖姑在網上的人氣為她的營銷工作室?guī)聿簧儆唵?，也為她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拔以诂F(xiàn)實里特別單調，我沒有辦公室，沒有同事，如果不上網，我很少跟人聊天，就去朋友店里坐一坐?！奔幢阍诰W上會收到大量的負面言論，但在現(xiàn)實里，人和人之間的交流全部被壓在了平靜之下。
玖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已經很火了，每天都有四五個人在路上認出她，每條視頻的流量數(shù)據(jù)都不錯。
但還不夠，她的目標是火成世界巨星。
“成為巨星之后呢？”
“影響世界，去做有價值的事，消除貧困，提倡環(huán)保，給女性賦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