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找一條路
東北人劉文奎完全能聽懂四川話,得益于他二十多年來多次在四川貧困地區(qū)參加項目援助的經歷。談起第一次去四川大涼山,他好像還沒從當年的震驚中走出來:“我家也窮,咱們60年代的人,青黃不接時,我也挨餓。但到那兒扶貧,我就覺得怎么會有比我家還窮的地方?”
雨天,牲畜的糞便和泥水混在一起,擋住進屋的去路。進入小黑屋后,由于里外光線差過大,眼睛會暫時失明,直到發(fā)現屋里唯一的照明之物——一堆火?;鸬囊贿?,是用幾根木棍搭起來、號稱是床的地方,另一邊是牲畜的住所?!耙悄阌心芰ψ龇鲐?,你難道不想幫幫他們嗎?但你怎么幫???送點書包、鞋子、衣服?你知道這樣解決不了問題?!?/p>
21世紀初,送溫暖、獻愛心的物資捐贈是占主流的慈善行為,但自那時起,劉文奎在扶貧工作上有了更大的雄心,“要從根本上改變貧困村莊面貌,實現鄉(xiāng)村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為了找出有效方法,他和中國扶貧基金會(2022年6月起更名為中國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以下簡稱“基金會”)的同事們走了十余年彎路。
第一場在劉文奎眼中宣告失敗的實驗,是耗資1000萬元的大涼山扶貧項目。劉文奎2000年加入中國扶貧基金會,在這之后四年,他都在為籌集這筆巨款而奔忙。他認為,以往項目的成效甚微,是因為它們對單個村莊的資源投入不足。2004-2007年,基金會用1000萬善款在大涼山5個村推進綜合性項目援助,然而,結果令劉文奎失望。結項評估表明,停止項目輸血后,村莊又走上了老路:單個農戶的牛羊品種優(yōu)化了,卻沒有擴大再生產;失去務工補貼,農民不再來培訓班了;缺少工資來源,負責生態(tài)保護的護林員下崗了。劉文奎反思,村莊沒有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是因為沒發(fā)展出自己的產業(yè),他們只把20%的善款投在經濟生計性項目上,或許遠遠不夠。
2008年,基金會前往四川綿竹市民樂村開展汶川地震災后重建的幫扶工作,這一次,他們把扶助重點放在產業(yè)項目上。“鄉(xiāng)村產業(yè)要讓全村人受益,加入市場要獲得競爭力,就必須把錢集中起來,采用現代企業(yè)管理機制。集中,就是要建立合作社。”第二年,基金會著手幫民樂村組織創(chuàng)辦合作社,基金會的捐資折資入股,設為合作社統(tǒng)一資金,民樂村全體村民成為股東。
之后,合作社聘用了外來職業(yè)經理人運營產業(yè)。第一個項目是食用菌種植。多個生產組的村民以回收土地、斷路阻工為籌碼,強行要求進廠打工。外來的梁總,不懂怎么拒絕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任由雇傭人數超出生產所需。人多事少,工人怠惰,菌棒出現大面積感染,菌廠停產。合作社對梁總本人極為不滿,把他從項目中趕了出去。第二個獺兔養(yǎng)殖項目的結局,也是類似。夏季悶熱,獺兔更易染病。懂技術的合伙人長期不在廠內,養(yǎng)兔工只顧上下班打卡,做不到時時照看兔子。結果是,獺兔成片死亡,項目虧損巨大,以失敗告終。
劉文奎從中得出教訓:村外找來的能人,不容易得到村民真正的信任。產業(yè)發(fā)展,需要有號召力的本地能人來帶頭。
玉樹甘達村實施的運輸隊項目,由當地眾望所歸的領頭人帶著村民齊心運營,最終讓全體村民得到分紅。村內合作社轉型之后自主開辦的農貿市場,至今也能實現每年50-60萬元人民幣的分紅。
產業(yè)、市場、合作社、本地能人。這些關鍵詞是劉文奎用十余年挫折換來的經驗。
探索仍在繼續(xù)。2015年2月,基金會以唯一股東的身份,創(chuàng)立了電商扶貧品牌“善品公社”。善品公社和基金會一起,協(xié)同讓農產品完成市場化。組織建設上,他們幫合作社完善架構設計、制度規(guī)章,明確社員獎懲機制。生產端,基金會帶來慈善籌款,實施項目援助:統(tǒng)一農具購買、用肥用藥、技術培訓,建立產品質量檢測體系,力求控制品質,讓農產品達到商品標準。市場端,主要由善品公社團隊負責平臺運營。他們接到訂單,分派給合作社,合作社再從農戶那里收購農產品,完成統(tǒng)一的倉儲包裝,打上善品公社的商標發(fā)貨。截至2023年3月,善品公社已經在全國19個省幫扶了138家合作社、超40000戶農戶。
拯救合作社
從石棉縣城出發(fā),駕車沿108國道向東行駛30分鐘,就從高樓林立到了疏矮山舍。一萬平米的倉儲廠房在林木和瓦屋間顯得格外醒目。在這里,每年有幾千噸黃果柑、枇杷、黃桃等水果,挨個運上30米長的選果機傳送帶,通過紅外線測試,按糖度和重量的不同等級,分類裝箱,發(fā)往全國各地。
倉儲入口一側佇立著兩層高的公務樓。這里是坪陽黃果柑專業(yè)合作社最新的工作地點。樓內配有直播間、會客廳、會議室、辦公室,桌上放著善品公社捐贈的無人機。2018年以前,他們沒有資金負擔獨立的辦公場所,只能借用村委會的辦公室,十幾個人擠在一起討論,用幾張小桌拼成臨時的會議桌。
合作社早在2010年便成立,最開始,他們的自我定位是“服務型組織”——幫助村民統(tǒng)一購買農資、統(tǒng)一收售果實,實現抱團取暖。村支書王志偉在2011-2020年間兼任合作社理事長,據他的調研,一噸肥料,合作社購買會比村民單獨購買要便宜得多。但是,當時合作社并沒有考慮做市場化經營,收購商在價格方面給合作社的服務費補償,最終都返給了社員。合作社的7位創(chuàng)始人都是村干部,他們數年堅持為合作社付出無償勞動。合作社的工作沒有休息日,早出晚歸是生活常態(tài)?!拔易龃逯魅蔚墓べY只有1400元,為了忙合作社的事,每月還要自付400塊電話費。自家果樹沒空打理,在外面也沒掙到錢,不知道怎么面對家人。”王志偉講述道。
然而,合作社的服務換來的更多是村民的抵觸。王志偉稱,“對果園進行標準化管理,村民會抵觸,包裝銷售的統(tǒng)一,他們也抵觸。發(fā)現合作社沒有分紅,村民會質疑:‘你們是村組干部,是聰明人,把錢算完分完了才輪到我’。”此外,由于入社繳納的股本金只有100元,社員并不關心合作社的盈虧狀況。村民的不理解,黃果柑銷售的瓶頸,贍養(yǎng)家庭的壓力,層層堆疊在合作社創(chuàng)始團隊身上。到2015年,他們有了解散合作社的想法。
命運的轉折也發(fā)生在2015年。這年9月,中國扶貧基金會和石棉縣政府簽訂《“互聯(lián)網+扶貧”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對合作社開展項目援助。善品公社的入駐,除了讓合作社看到了一條靠電商銷售來養(yǎng)活自己的路,也帶來了合作社制度改革的理念。為了保證黃果柑質量,善品公社提出了入股合作社的建議。2016年4月,合作社實行股份制改革——把原來100元股本金退還給社員,將入社金提高到1000元。王志偉解釋,這么做,是為了清退無心抱團發(fā)展黃果柑事業(yè)的人,選出真正關心、信任合作社的人。最開始,他試圖將新股本金設為10000元,卻遭到了善品公社的反對:那些經濟狀況不夠好、但想入社發(fā)展的村民怎么辦?入社門檻過高,限制了合作社規(guī)模怎么辦?經雙方協(xié)商,入股金降為1000元。針對積極想加入的貧困戶,善品公社給予股本金的補貼。
村民若繼續(xù)登記入社,除了交更高的股本金,還要簽協(xié)議承諾遵循合作社的生產規(guī)范,不愿接受就自動退出,但三年內不能重新入社。王志偉回憶,“對合作社怨言過大的,我們不是趕他出去,而是勸他不要繼續(xù)加入,遵循自愿原則?!边@個過程需要執(zhí)行者的耐心,也需要決心。王志偉的6位本家叔叔伯伯,都被他從合作社里“勸退”出去,在農村熟人社會構筑的網絡中,他被責難成了家常便飯。
2016年9月,合作社終于完成了股份制改革,在退出人員的罵聲中,社員從原來的484戶精簡到166戶。同樣也在這一年,黃果柑的售賣開拓電商渠道,果品質量提高帶來增收。合作社成立6年來首次實現了分紅。之后,每年的盈余分紅,都為合作社換來更多村民的信任,他們在收購農戶的果子時暫時賒賬,也不會換來怨言。2018年,利用善品公社的資助,加上社員的籌款,合作社建成了倉儲中心。合作社的理事會成員,在這里有了自己的第一個辦公場地,領到了8年來的第一份工資。
品質的入場券
當合作社選擇通過善品公社進入市場時,他們一只手接下了公益性援助,另一只手,則必須呈上果實品質的入場券。這意味著,合作社必須遵守善品公社的項目援助合同,按照標準化的程序進行用藥、除草、選果、包裝。
要讓市場化的品質標準落地,并不像簽署一紙協(xié)議書那樣容易。
2015年9月,枝頭的黃果柑如往年一樣開始變得飽滿,由青轉黃。但果農的心情卻不似往年一般燦爛——快要豐收的果子即將化為廢料,辛苦栽培幾十年的果樹也將倒下。坪陽村黃果柑專業(yè)合作社和善品公社訂了協(xié)議,為了保證黃果柑有更好的口感,社員必須降低種植密度,間伐自家的部分果樹,一畝地要砍十幾二十棵。即便心里明白了砍樹的道理,也無人能下狠手砍掉自己種的果樹。據劉文奎回憶,一位果農本已背著工具來到樹下,還沒砍,先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王志偉嘗試去打破僵局。
某天上午,王志偉帶著一支由十多個村干部組成的砍樹小隊和幾把油鋸,一氣砍掉了自家果園的二十多棵果樹。四十多位社員在一旁圍觀,王志偉的父母也在人群中?!皞旌怼?、“敗家子”、“傻子”,父母的罵聲還響在耳畔,果樹已經倒下一片。王志偉不敢保證圍觀人員立刻受打動,“但至少讓他們看到了合作社的決心?!蓖ㄟ^和善品公社商議,合作社還實施了別的策略:自己難以下手砍樹,就讓鄰里互相幫忙;農戶每減少一棵樹,善品公社就補貼200元。
割舍的回報反映在收購單價上:以往合作社做批發(fā),黃果柑賣1.5元/斤,而通過提升質量,放在善品公社平臺的果子價格上升至3.3元/斤。據副理事長徐登文測算,按這一價格售賣,即便果實產量減少,每戶的總體收入也能提高10%以上。合作社間伐果樹的影響力擴大到整個石棉縣,如今,全縣已有8000-9000畝果園效仿這種方式,其中一半以上是非合作社的果地。
經歷類似波折的,還有雅安市飛水村的名建獼猴桃種植農民專業(yè)合作社。不施化肥農藥、不打除草劑的要求,農戶可以接受。但是,善品公社的選果標準,對農戶來說卻過于苛刻。他們只收購70克以上、表皮絕無風花斑紋、糖度在6.3以上的獼猴桃。果實從樹上摘下,到裝入小包裝紙盒之前,依次要通過生產組長的監(jiān)測、善品公社工作人員的抽查、選果機的逐個分類。“村民說,是選果,又不是選妃!”“有人1萬斤的果子,有兩千多斤都剩在那里。”可協(xié)議已經簽了,只能硬著頭皮干。合作社銷售端負責人李洪記得,善品公社駐村第一年,社員的配合行為中混雜著懷疑和埋怨。
為了產出符合市場標準的大果、甜果、美果,種植時需要增加疏花、疏果、套袋的步驟。之后,每年春天,獼猴桃樹開花時,合作社生產組組長高永德都會跑到他負責管理的十幾戶社員的果園中,提醒他們,記得折掉多余的花朵和枝條,在初夏掛果時,讓他們摘下過盛的果實,給剩下的套上紙袋。有人聽從意見,有人則不會。在果實成熟上市的8月,就會看到,接受建議的鄰居以95%的商品果率,賣出更高的價錢,而不聽建議的只能守著一堆的小果發(fā)愁。高永德指出,“社員看到別人好,自己不好,就逐漸接受了之前的不足,改正過來?!睍r間和可見的收益,慢慢將社員拉出粗放生產的傳統(tǒng),踏入市場競爭的品控賽道。
鄉(xiāng)村脆弱,市場殘酷
飛水村的高山獼猴桃,生長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坡地,侯勇和其他幾戶社員的果樹就種在這類地形。寬度僅容得下一輛小轎車的水泥路盤旋在種植園腳下,要采獼猴桃,只能背著竹簍攀爬雜草叢生的陡坡,來到高處,從藤蔓上摘下果實,再從剛剛那條沒有扶手的小路側身下坡。即便有豐富的上下山經驗,跌倒也可能是常事。
坡下是一條繞山腰的小河,在少雨高溫天氣增多的這幾年,它對于喜濕的獼猴桃樹來說,就顯得格外重要。種植園雖在小河的流域范圍內,要想得到它的眷顧卻還必須用水泵抽水,人工灌溉。
善品公社統(tǒng)一了農戶的用藥、施肥,但每戶社員果園的種植工作,大多靠自己完成。上述自然條件,也讓機械規(guī)模作業(yè)變得困難。侯勇談到,受訪前幾天,他遇見一個村民,后者在給獼猴桃人工授粉時,從高處的石頭上打滑摔下,斷了肋骨,全身動彈不得,“只能靠我把他背下山送醫(yī)院,要躺兩三個月?!?/p>
為了化解水源、交通的障礙,合作社負責銷售的馬岸提出一個設想——在后山地勢稍微緩和的100畝地建設示范基地:修大路,設蓄水池,建噴灌滴灌系統(tǒng),對果樹進行更專業(yè)的統(tǒng)一種植管理。馬岸將這個設想告訴善品公社,但是,由于其所涉成本過高,目前基金會尚未籌集到企業(yè)捐贈的專項資金。合作社這方,因為新冠疫情期間虧損數百萬,暫時也難從社員處集資。馬岸最近正在為示范基地寫規(guī)劃方案,但也為它的前路感到迷茫。
同樣感到迷茫的,還有坪陽村黃果柑專業(yè)合作社的王國駿?!?0后”的他大學畢業(yè)后回村創(chuàng)業(yè),2023年夏天開始,他成為合作社旗下電商公司的正式員工,在抖音上直播賣黃桃(合作社目前發(fā)展多種水果售賣)。直播間里的他,是陽光四射的“田坎上的王班長”。線下,談起自己與合作社的事業(yè),卻如被陰云籠罩?!爸辈デ叭?,一共只賣了22單,其中20單是親戚買的?!痹谒磥?,現在的電商,是一項“重資產”,已經不可和早幾年同日而語了?!皼]有像盒馬這樣的大平臺理會我們,沒有人愿意教我們經驗。如果脫離了善品公社,我們好像什么都不是?!?/p>
王國駿的另一重焦慮指向鄉(xiāng)村的未來?!拔业耐瑢W中沒有人愿意回農村。如果不是因為我之前跟著王院長(善品公社前首席運營官)調研,受他感染,有了想成為鄉(xiāng)村致富帶頭人的情懷,我也不想回來?!爆F在,合作社發(fā)給王國駿的工資是每月2500元。徐登文希望,合作社有一天能發(fā)得起5000元的月薪,吸引更多人才。
善品公社雖然對產品品質抱有信心,卻面臨銷量危機。劉文奎告訴我們,最近三年,善品公社銷量逐漸縮減為原來的三分之一。善品公社2022年產值已達10億元,但受新冠疫情影響,生鮮類產品難以送達,年銷售額僅為1000萬元。銷售部經理趙偉認為,善品公社的瓶頸在于,還沒有形成很強的品牌影響力:“在生鮮市場,像‘褚橙’、‘佳沃’等品牌,已經家喻戶曉,有了穩(wěn)定的品牌溢價,但是善品公社還沒有做到這一點。”為維系企業(yè)的運營,平衡盈虧,善品公社這幾年都依賴基金會的補助。讓鄉(xiāng)村實現可持續(xù)發(fā)展,這是善品公社的目標,但如今,它似乎也要擔心自己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具有公益性質的企業(yè)如何在市場競爭中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