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5日,導(dǎo)演羅冬憑紀(jì)錄片《梅的白天和黑夜》,獲得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獎最佳導(dǎo)演榮譽。6月12日,本片于上影節(jié)首映后在影迷群體中獲得了不錯的口碑。
片子開頭就抓人:鏡頭里,玉梅在地鐵站等人,人遲遲不來,到底來不來?玉梅問那頭。我們和玉梅一起不耐煩。來了,是個走路顫顫巍巍的老頭。
玉梅和老頭一起逛市場,一起去酒樓吃飯,酒樓便宜,一盤醬鴨才7塊,周圍都坐著年齡相仿的人。他們聊天很直接,條件對條件:有沒有房?和兒女有沒有聯(lián)系?
老頭接了一個女人的電話,說自己在兒子家,這讓玉梅不太滿意;但是老頭奉賢的房子空置著,玉梅說,那我們還有希望。
老頭回一句:你七十多了連套房子都沒混到。她不回話。
玉梅72,老頭75。老頭講話不掩親熱的欲望,玉梅嫌棄,又嫌棄老頭在室內(nèi)裹著黑色羽絨服不精神,說老頭貪吃葷菜吃多了要腦梗。玉梅指揮老頭買單,老頭買了單,就不太樂意了。
兩個人見面半天,互相掂量,沒有談攏。玉梅對著老頭背影喊:聾子,哎,聾子!老頭不理。玉梅獨自去定好的賓館洗澡,說自己享受。
《梅的白天和黑夜》海報上,玉梅的涂鴉形象是這樣的:卷發(fā)、棒球帽、墨鏡、紅唇、香煙,冷著臉,看上去很酷。玉梅確實也蠻瀟灑:片中,玉梅和女兒打電話,輕描淡寫但面有得色地提一句:我在拍電影呢。12日的首映映后活動,玉梅本該到場,在“有請我們的女主角陳玉梅”的大聲邀請后,工作人員說,她沒來。導(dǎo)演補了句:(她家)太遠了。
這是一部全滬語影片。導(dǎo)演羅冬、制片人沈暘都是上海人。
但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一些影評定論的所謂“真正的《愛情神話》”,玉梅在片子里不只是自在颯爽的新女性代表。她長著符合實際年齡的皺紋,有兩條文得不太好的眉毛;她外出都帶著老年人常用的小拖車而不是背包——可以減輕負重壓力;她沒有愛情。她確實常常抽煙——與其說是有派頭,我覺得那更是戒不掉的癮。
導(dǎo)演羅冬對老年人的情感生活這一題材有興趣。他第一次見玉梅是在平民意大利餐廳薩莉亞。羅冬采訪過很多人,最終選擇拍玉梅,是因為她身上強大的生命力,和毫不隱藏的表現(xiàn)欲。
片子打動我的并非玉梅的特立獨行,而是她的境遇并不獨特。玉梅是退休的廠工,離異,有一個女兒菲菲,指望不上。她住在郊區(qū)的平房(導(dǎo)演拍到她回自己的房子,觀眾才知道,她把核心地段的自有房出租了,自己租便宜房子住,賺點差價)里,群租房的公用環(huán)境臟得她糟心。她去舞廳,有更年輕、保養(yǎng)更好、穿著更正式的跳國標(biāo)舞的女人和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麻將館里才是和她年歲相近的老人,有的手氣很好。
玉梅的日常由這些構(gòu)成:她在堆滿雜物袋的出租屋里揮胳膊鍛煉身體,和朋友打麻將,去相親(在公園,在舞廳,在宜家)。玉梅在幾點之間重復(fù)游走。
她和一個又一個老頭見面,談話、評價對方都單刀直入,有個人把她一包零食順走了,有個人早飯就吃白饅頭,這種人肯定不行;有個老頭住瑞金路,地段好,但房子不動遷,而且老頭為了省錢,大冬天不愿意花10塊錢茶位費,跟玉梅坐在室外聊,要淘汰。
導(dǎo)演沒有輔以旁白或者解釋性的字幕,片子剪輯緊湊,鏡頭語言講究,取景、收音都花了力氣。我看的那場放映,觀眾看得津津有味,一個老年女性的家庭背景、和女兒的關(guān)系、和朋友的相處,都被不刻意地引出來。別人問玉梅喜歡年輕一點的還是年紀(jì)大點的,她說,自己這個年紀(jì),別人一聽都要嚇?biāo)懒耍?span id="g1ts0gg"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意思是,還有什么挑的余地呢?),但又會在群體聚會上當(dāng)面點評老頭賣相好不好。女兒給她打電話,勸她不要太累,她表示,這些漂亮話不想聽,搬家的時候一次都沒來——語氣也不算太激烈,電話就掛了。她經(jīng)濟上的不富裕、常年的儉省,在她和商店老板砍瓜子的價格、對飯店特價菜熟門熟路之類的細節(jié)里都體現(xiàn)出來了。
但導(dǎo)演似乎無心賦予這部片子更多公共價值,也許影片本可以拍得更有厚度,一個人年老后精力衰退卻要一直漂泊,想找個老來伴但在婚戀市場競爭力大減,在不充裕的物質(zhì)條件下過著日日重復(fù)的生活(相親、打麻將、坐公交地鐵),而這生活的盡頭是死亡。
如果導(dǎo)演再拍得多些,我們也可以一窺上海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困境及精神上的匱乏,比如片中玉梅遇到一個老頭打算拿著15萬去澳門豪賭。但都沒有。玉梅是絕對的主角,本片似乎致力于表現(xiàn)一個人的一生的一個橫截面。
導(dǎo)演也沒有用其他維度的敘事干擾玉梅“當(dāng)下的”生活片段。片中玉梅沒有講,導(dǎo)演也沒有講,觀眾靠公開資料和訪談才得知,玉梅年輕時曾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待過,離婚時女兒菲菲才兩歲,這幾十年她一定有過很多艱辛的時候。只在臨近片尾,玉梅去爸媽墓地,絮絮講起爸媽重男輕女、偏心。在原生家庭遭遇不公,一輩子沒法和解,這又是許多中國女性的境遇了。
本片從地鐵站開始,在地鐵站結(jié)束。玉梅還是戴著棒球帽,帶著小推車,在地鐵閘口見新的老頭,與片頭一樣。
正如片名“梅的白天和黑夜”,玉梅把她的白天和黑夜都過得有滋有味。她的處境根本不算好,但她是這樣活著的:總是給自己找事做,嘲諷別人嘲諷自己,一直提著一口氣面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