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為了拓展婦女就業(yè)空間,廣東省人社廳發(fā)布《關于推行“媽媽崗”就業(yè)模式促進婦女就業(yè)的實施意見(征求意見稿)》。
“媽媽崗”,旨在吸納法定勞動年齡內(nèi)對12周歲以下兒童負有撫養(yǎng)義務的婦女就業(yè)。這些崗位的工作時間、管理模式相對靈活,方便婦女兼顧工作和育兒。
實際上,全國此前已有部分地區(qū)展開對‘媽媽崗’的探索。以廣東中山為例,2021年,中山市推出“媽媽崗”,明確提出對符合條件的用人單位實行每月300元/人標準給予社保補貼、每月100元/人標準給予崗位補貼,還為就業(yè)婦女提供每月300元/人的靈活就業(yè)社保補貼。
國家統(tǒng)計局中山調(diào)查隊于2022年根據(jù)中山50名“媽媽崗”員工和20家企業(yè)進行調(diào)研,報告指出,“‘媽媽崗’可充分挖掘女性勞動力就業(yè)潛力,緩解企業(yè)用工難題,幫助育兒女性增加收入,減輕家庭負擔,但當前“媽媽崗”的公眾知曉度不高,配套政策和規(guī)章制度不完善,企業(yè)管理有待提高?!?/p>
在“媽媽崗”引起熱議的同時,也有人指出,“媽媽崗”這一提法會加深就業(yè)性別歧視與育兒分工的不平等。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楊菊華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媽媽崗”的設置既關注女性在工作和家庭之間難以平衡的困境,也是對建立健全生育支持政策體系的回應,但與此同時,它固化了傳統(tǒng)的性別分工,認為母親在照顧孩子方面承擔更多責任,是一種性別盲視,建議修改為“親子崗”。
在生育率逐年走低的背景下,設置“媽媽崗”意味著什么?它又能做到些什么?
離家近、不加班、工作穩(wěn)定
在廣州海珠區(qū)就業(yè)驛站“媽媽崗”工作之前,梁帆有三年找不到工作。
她投遞的幾十份簡歷大都石沉大海,偶爾有回應的便是保險公司,沒有基礎工資,以績效為主要考核標準——這與她的求職訴求大相徑庭。有次她去面試,公司的人事部門詢問她會否生二胎,她連忙否認,“一個孩子就夠頭疼了?!?/p>
“我的年齡不能挑工作了,也不能要求工資太高?!绷悍衲?3歲,瘦瘦小小的,是一個8歲孩子的母親。生育之前她一直從事設計工作,收入尚可,卻常常要加班。2014年孩子出生后,她辭去工作,做了兩年全職媽媽。兩年后,孩子上幼兒園,她重回職場,轉(zhuǎn)行做過一陣行政類的文職工作,對工作的訴求只剩下“早點下班,方便接孩子”。
丈夫做后勤,工作內(nèi)容瑣碎,下班時間不規(guī)律,孩子由梁帆接送。這種妥協(xié)是她與丈夫協(xié)商的結(jié)果,“父母公婆年紀大了,幫不上忙。(夫妻倆)只能犧牲一個人。他在那家公司工作很久,辭職再找工作可能比我還困難?!?/p>
2023年4月,海珠就業(yè)驛站街道服務點設置了四個“媽媽崗”職位。梁帆在就業(yè)群看到消息后積極報名,經(jīng)過同二十余人的角逐,5月底,她作為社工助理正式入職。工作時間朝九晚四,工作地與她家只隔一條街,她十分滿意。
唐唐與梁帆同期入職。她上一份工作在一間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客服,被辭退后花了一年時間思考職業(yè)方向,然后明確了社工和保育員兩個方向。“它們工資不高,但不用加班,工作穩(wěn)定,不必過幾年再擔心找工作。”
回顧自己十幾年來身為單親媽媽的經(jīng)歷,唐唐時常覺得日子很難過,“只有洗澡的十多分鐘是自己的?!卑职只疾〕D昱P床,媽媽既要照顧另一半,也要幫她照顧小孩。幸運的是,“我叔就住隔壁,孩子小的時候,全家人都在幫我?guī)Ш⒆?。?/p>
社會的支持體系、托育服務的可及程度都影響著媽媽們是否能回歸家庭,以及此后是否還能回歸職場。不少曾做過全職媽媽的女性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決定全職往往是由于家里沒人幫忙照顧孩子,比如杜蕾。生下二胎幾個月后,杜蕾的老公建議她辭職,她卻舍不得這份做了10年的工作以及體面的薪水。等到孩子3歲送去幼兒園后,她想重回職場卻發(fā)現(xiàn)仍舊艱難,“進入一家新的公司,之前的積累都要從頭來過?!?/p>
她后來短暫入職過一家化妝品公司,孩子托管到6點后常??摁[,一個月后,她又辭職了。
“母親收入懲罰”
孩子長到5歲,杜蕾重新動念找點事做。也是在一個就業(yè)相關的群里,杜蕾看見了朝九晚四巾幗創(chuàng)客中心(以下簡稱“朝九晚四中心”)發(fā)布的招聘信息:負責流水線餐具的清洗、包裝和拋光,上午9點上班,下午4點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時。看見這個時間表,杜蕾心想,還有這種好事?
朝九晚四中心理事長王盛虎介紹,朝九晚四的時間設置充分考慮了寶媽們的需求,方便她們接送孩子上下學、做飯。2020年,朝九晚四中心在廣州黃埔區(qū)成立,負責企業(yè)與全職媽媽之間的溝通和對接。王盛虎發(fā)現(xiàn),如果工廠用工緊急,“媽媽崗”是很受歡迎的。2020年9月,制造業(yè)密集的黃埔區(qū)曾有過一小波用工潮,“但最近經(jīng)濟不景氣,企業(yè)也很少有崗位提供?!?/p>
過去三年,朝九晚四中心一共幫助1000人次的全職媽媽找到工作。這其中有些人的工作因為新冠疫情期間的幾次反復被迫中斷,有些人因為企業(yè)停止招工而離開,也有些人做了一段時間后依然選擇回歸家庭。疫情初期,王盛虎和團隊開設了一個小程序,方便黃埔區(qū)的全職媽媽登記個人資料,匹配至更適合的職位。據(jù)他們統(tǒng)計,截至2023年,小程序的注冊用戶接近萬人。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媽媽崗”能提供的職位其實有限。本刊記者瀏覽中山市開發(fā)的“媽媽崗”小程序,將學歷篩選至本科及以上,提供相關崗位的企業(yè)成倍下降。過去三年來,與朝九晚四中心合作過的企業(yè)僅有二三十余家,行業(yè)多分布于物流電商、服務業(yè)以及制造業(yè)。朝九晚四中心總干事鄧文娟坦承:我們很想找一些更高端、與寶媽匹配度更高的工作,可是愿意提供這些崗位的企業(yè)很少,沒有辦法。
陳金鳳所在的人才招聘網(wǎng)自2022年起與朝九晚四中心合作,過去一年,她們通過朝九晚四中心招聘了兩名客服和十余名“靈活用工”的全職媽媽。在陳金鳳看來,招聘“媽媽崗”員工是雙贏,“寶媽們會使用電腦、形象佳、對這份工作很珍惜,公司也能降本增效?!?/p>
有別于公司一般員工上午8點半上班,下午5點半下班的時間表,“媽媽崗”員工實行朝九晚四的工作時間,薪水(底薪)是一般員工的百分之八十。偶爾有員工與陳金鳳打趣,自己也想早點下班,她便反問道,“那你愿意降薪嗎?”對方也就沉默了。
王盛虎說,對企業(yè)而言,設置“媽媽崗”,時間、成本都要考慮在內(nèi),比如原來兩個人干的活,現(xiàn)在要三個人做,社保、住房公積金都要再多買一份。部分企業(yè)傾向于將“媽媽崗”設置為辦公室文員,它們通常上下班時間固定,這類崗位往往也比較搶手?!拔覀兊摹畫寢實彙瘑T工與一般員工同工同酬,每天工作8小時,只是她們請假比較靈活?!敝猩嚼拖栴D酒店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周壘說。
本刊記者曾致電中山市一家招聘文員類“媽媽崗”的制造業(yè)企業(yè),對方透露,雖然“媽媽崗”的工作時間為8小時,但(我們)會有一些加班,具體要以工作內(nèi)容為主。同時,她們提出希望求職者年齡最好不要超過38歲。
濟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張銀于9年前進行過田野調(diào)查,彼時全面“二孩”政策剛剛實施了一年多,她好奇政策變化對女性職業(yè)流動的影響。在張銀2022年出版的新書《生育與女性職業(yè)流動》中,她指出職業(yè)中斷造成全職媽媽工作經(jīng)驗積累的中斷,再加上性別、年齡、學歷等因素,都會給她們帶來一系列的“劣勢積累”。因此,重返職場的她們很少有人能再進體制內(nèi)工作,就業(yè)行業(yè)普遍分布在商業(yè)、服務業(yè),獲得的職位層次也比較低,大多是普通職工,職業(yè)發(fā)展空間明顯受到擠壓,遭受“母親收入懲罰”。
張銀也在書中提到,重返職場的全職媽媽們職業(yè)規(guī)劃也一定是首先考慮家庭,甚至“屈從”于家庭的安排。她們希望能找到一份兼顧家庭與事業(yè)、相對比較自由的工作。
找到這樣的工作絕非易事。在流水線工作時,杜蕾也曾被問起“沒有別的選擇了嗎?”“離家近,4點能下班,真的沒有別的合適工作了?!彼f?!霸诩议e著也是無聊,不如去工作。無論什么工作,只要時間適合我就好。對我們來說,孩子是第一位的?!边@份流水線的工作她做了一年多。2023年初,由于工廠沒有訂單,流水線被裁撤,她有些許失落。
工作后,寶媽們嘮叨都變少了
做全職媽媽的那幾年,杜蕾時常煩躁。丈夫總和她講,“只要把小孩帶好,賺錢不用操心。”但她不想一直困在家里。
流水線的工作聽來辛苦,可因為工作時間短、環(huán)境干凈、領導也人性化,她做得開心。與她一邊工作,一邊插科打諢的姐妹中有些將工作視作體驗生活,“她們家里有(房子)收租,對工資沒太高要求,做煩了就走人?!?/p>
可杜蕾不一樣。她雖不至于為四口之家的生計發(fā)愁,但每月有了固定收入后,她喜歡買化妝品,逢年過節(jié)給娘家的禮物也大方了些。她再度感到獨立和自由。杜蕾這類人被鄧文娟稱作夾心層群體,“一些有空余時間的全職媽媽希望有機會出去做點事,幾千塊收入對富裕家庭來說或許沒什么,但對前者而言還挺實際的?!?/p>
梁帆也算是夾心層群體。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她經(jīng)常焦慮,與前同事聊天,她發(fā)覺自己對設計的流行趨勢不再熟悉,“好像與社會脫節(jié)了。”后來無論是靈活就業(yè),還是社工“媽媽崗”的工作,她賺得都不到先前工作的一半。幸好時間寬裕,這些年來,她總是接送孩子的那一個。到了周末,孩子一大早便要送去少年宮上興趣班,丈夫還在睡懶覺。梁帆覺得,“我對這個家付出挺大的,他不能再要求我找一個比以前工資更高的工作?!?/p>
陳金鳳發(fā)現(xiàn),“寶媽們在‘媽媽崗’工作了一段時間后嘮叨都少了?!眴柶饋?,對方便說,“我現(xiàn)在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很和諧?!薄八齻冎暗木Χ技杏诤⒆雍屠瞎?,家庭矛盾也多些?,F(xiàn)在她們通過工作獲得了價值和自主性,矛盾也變少了。”陳金鳳解釋。
不過,遇到孩子生病,她們的嘮叨又會重新顯現(xiàn)。一位二胎媽媽總是由于孩子生病或開家長會請假,陳金鳳有次忍不住問,“你老公不能請假嗎?”對方無奈,“沒辦法,我老公收入比我高,還經(jīng)常出差,這也是我選擇‘媽媽崗’的原因?!?/p>
幾年前,陳金鳳面試過一位前來求職的全職媽媽,彼此都很滿意。等到入職環(huán)節(jié),對方突然反悔,說是老公反對,希望她能一直在家?guī)Ш⒆?。后來再招聘時,陳金鳳總會建議曾是全職媽媽的求職者,“先別那么快答應,回家和家人好好商量一下?!?/p>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女性選擇回歸家庭。根據(jù)世界銀行的數(shù)據(jù),中國15歲以上女性就業(yè)率從1990年的79%下降到2021年的64.78%。一份針對中國家庭孕育方式的報告顯示,年輕父母全職在家的比例逐漸上升。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楊菊華指出,全職媽媽數(shù)量的上升與精細化育兒帶來的焦慮以及托育服務是否到位有關。2022年,楊菊華發(fā)表的論文《為了生產(chǎn)與婦女解放:中國托育服務的百年歷程》系統(tǒng)梳理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托育服務的變化,其中指出,伴隨著市場化改革浪潮等種種原因,21世紀后,公辦托兒所幾乎完全消失。與此同時,以早教為目的的市場化機構(gòu)不僅未能替補照護功能,反而加重了育兒的時間成本和經(jīng)濟負擔。
那么,“媽媽崗”的設置能在多大程度上解決育兒問題?
楊菊華認為,育兒并非單個人或單個家庭的責任,它覆蓋了就業(yè)、結(jié)婚、生育、養(yǎng)育、教育等整個生命周期。因此,一方面,“媽媽崗”覆蓋的人群并不完整,它仍將育兒的責任主要放在女性身上,而忽視了父親的角色。另一方面,“媽媽崗”目前覆蓋的行業(yè)以制造業(yè)和服務業(yè)等基礎性崗位為主,對于從事技術管理崗的女性而言,她們同樣面臨工作與家庭育兒的拉扯。
(感謝楊瓊對本文的幫助。杜蕾、梁帆、唐唐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