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少數(shù)人能成為草間彌生,在很早期的時候就找到了命定的、屬于自己的圓圈,面對畫布,從未感到厭倦。多數(shù)人難免某天陷入?yún)T乏與干枯,只能倚靠自我流放般的逃離,渴求尋覓異境中的沖擊和激勵。在這些人里,段正渠算是幸運的,最起碼他不用歷盡千辛去遙遠的塔希提。畫不出來了或是不勝圈子交往的攪擾了,就跑到離北京四五個小時車程的山西右衛(wèi)鎮(zhèn),“往山里一待,心里馬上變得干凈了。”
小鎮(zhèn)近乎與世隔絕,他每天7點起床,一溜土撥鼠站在門外像是恭候他遛彎。在北京的時候,從畫室走回家九千多步,一個多小時里“能碰到兩三萬人在那兒走”,但在右衛(wèi),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一個人你都碰不著,哎呀,太喜歡了!”只有走到鎮(zhèn)中心的十字路口,才能看見二三十個人,大多是看上去寧靜祥和、不急不躁的老人。
到了晚上,有時候?qū)W生們忙著畫畫或者玩牌,他就自己走。一天兩次,每天沒下過兩萬步。路上沒燈,“黑乎乎的感覺特別神秘”。聽著樹叢里野生動物們的動靜,有時也能依稀看見它們的身影。狐貍、獾、刺猬,偶爾還會碰見麂子和狼。
冬天屋里電暖爐不夠用,他便開車上山,對著太陽一停,打個盹回來繼續(xù)畫。2023年4月,右衛(wèi)還在下雪。當?shù)厝私o他們找了軍大衣、雷鋒帽,早上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身上全是霜,厚實的衣服領(lǐng)子里塞滿了冰碴兒。他想起約20年前,跟段建偉、劉飛第一次來這兒,離春節(jié)只剩一個星期,滿目枯樹營造出的蕭瑟仍然十分強烈;前所未有的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讓他們興奮,平房頂上積滿了雪,消融時水滴結(jié)成一兩米高的冰柱,從屋檐一直杵到地面。
右衛(wèi)離清兵入關(guān)的邊塞沙湖口僅8公里,沙湖口另一側(cè)就到了內(nèi)蒙古,與山西交界的一帶全是古長城。段正渠被這兒的人文遺址、地理風景,以及最重要的稀罕的清凈深深吸引,老往這兒跑,當上首都師范大學美院教授后沒多久,2004年還開始帶著學生來此寫生。拎著畫箱的一伙人,最早被當成剃頭匠或橋梁測量師,如今,鄰近的村民也都知道又是來畫畫的。
熱潮的興起和段正渠帶頭的頻繁造訪有很大關(guān)系。到了2012年,當?shù)氐奈穆?lián)主席索性把空置的縣中學改造成寫生基地,為前來創(chuàng)作的外地人提供畫室、住宿和餐飲服務(wù)。對方熱情地安排刷墻、買磚,等訂好了貨,準備鋪磚時被段正渠打斷,“我跟他說畫室鋪那么干凈沒用啊,50年代建筑原本的老水泥地面多好看,你弄得越干凈越顯得弄得臟,本身臟兮兮的就挺好?!?/p>
寫生基地主樓一共四層,學生兩人一間大教室,各占一角,互不干擾。外邊街道上散布著來自央美、國美等美院的學生,碰上假期,最熱鬧的時候每天同時有五六百人一齊揮筆。
每天70塊錢,連吃帶住。朝九晚五,包兩頓餐。段正渠和學生們?nèi)粘T陲堻c見見面,每周再找個時間所有人一起交流油畫技巧,看看畫點評一下,其余時間交流甚少。他解釋道,“不用每天盯著,因為都在創(chuàng)作,你老干擾他,會影響他的思路。”他自己也要求絕對的安靜,畫畫時從不聽音樂,身旁不能出現(xiàn)第二個人,班長專門通知,不準打擾老師,“我覺得創(chuàng)作這件事很私密,因為老在修正。”
他的畫室位于糧倉舊址,單獨一間房子,離寫生基地的教室還有幾百米。兩餐飯之間,段正渠幾乎閉關(guān),偶爾開門,取一下學生們幫忙網(wǎng)購的桶裝水等生活必需品。想起在北京的畫室里,有時往沙發(fā)上一坐,頭一歪就睡著了,他啞然一笑,“感覺在右衛(wèi)就特別單純,就覺得一天就這一件事,專門交了錢出來畫畫啊,怎么可能去浪費了,不畫畫你都不好意思!”
“從前一直畫社火,畫西北漢子,接下來畫什么?”
基于在右衛(wèi)的長期經(jīng)歷(經(jīng)常一待就是半年),2023年他的個展直接以“右衛(wèi)”命名。4月22日對談會那天,他坐在一排嘉賓中間,領(lǐng)口別了兩只麥,仍然木訥寡言,像是沾染了長時間作畫的西北小鎮(zhèn)的氣息。
兩年前就有人提議為他辦個展,段正渠卻始終覺得新作拿不出手,頭緒太多,風格五花八門,一再推托。早在1990年代初期,他就找準了錨,以陜北、黃河為背景畫出了名聲。那些畫作無一不呈現(xiàn)出他自視的“硬漢”性格:土色深厚濃重、情緒激蕩磅礴。年輕時他把《水滸傳》從頭到尾看了不下十遍,通宵玩小霸王游戲機里的打坦克游戲,接觸攝影后揣著膠卷去任何一家沖洗店,都要加密度,交代顏色要濃郁、要暗、要飽滿……
許多年后,事情突然行不通了,他回憶:“從前我一直畫社火喧騰、大魚黃河、流螢夜行,畫唱著酸曲的西北漢子,到了2013年左右,突然沒有激情了,不像年輕的時候,天天一想怎么樣畫,就感覺想蹦著畫,畫得渾身發(fā)抖;那段時間卻跟每天上班似的,到了畫室磨兩筆,整天畫,但是不知道畫了干啥,沒留下幾張。”
年近60,他下了決心,要毫不留情地掀翻、摁滅過往的自己(他曾以同樣的心志成功戒煙):再也不畫陜北,再也不畫黃河。那么,接下來畫什么?手中的畫筆不再熟稔,更像是找不準鎖孔的鑰匙。他急切地同時撐開三個畫架,擅長的、喜歡的,做一切嘗試,看看有沒有往前走的可能性。比如從沒畫過的植物,以及畫了幾十年都沒用過的綠色,現(xiàn)在報復性地畫;還比如逼著自己畫坦培拉,用特別小的毛筆蘸著色粉、蛋黃,一筆一筆涂過去,一米大的畫,用大筆可能幾分鐘就涂滿了,用坦培拉得畫好幾天……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苦笑當時的做法“簡直是病態(tài)的”,但又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無奈。
迷茫探索期持續(xù)了近十年,他一方面堅定不移地掙脫原來的繪畫習慣,一方面慌慌張張不知去往何方,同時還要惴惴不安地面對好壞不一的成果,擔心外界看了是不是同樣會不滿意。直到2022年下半年,他調(diào)整思路,想清楚自己區(qū)別于同代人尤其是年輕人的長項在哪,決定還是要畫人,要把原有的東西進一步明確、擴大,由此終于進入了久違的狀態(tài)。
循此思路創(chuàng)作出的他最滿意的那組畫,掛在展廳最顯眼的位置,對談會時嘉賓一字排開坐在畫前,讓對面的聽眾目不轉(zhuǎn)睛。那三幅內(nèi)容一致的畫,不論從什么距離,你都一時不知該從何看起,人物的形象、大小平均,沒有誰特別搶戲,特別快樂,或特別憂愁,平筆勾出無數(shù)麻木淡然的表情,像他本人。即便是驢、狗、孔雀、渾身斑點的肥貓,也都安靜消停了。畫面上人們擁擠在一起,像是要趕集,又像是無處可去,沒有人叫賣、跳舞、慶祝,背景是火焰或冰藍,臉龐映著水泥灰、土黃和幽靈游魂的綠色,十分詭異。一群無所事事的人,百無聊賴地接吻,漫不經(jīng)心地閑聊。
這種觀感完全符合畫家的期待,他不由自主地想在畫布上把一大堆人放在一起,匆匆忙忙的,但是誰跟誰都沒關(guān)系,沒有主要人物,也沒有主題,借此傳達出他偏愛的“看似帶著某種情緒卻又無法言說清楚,換句話說,那種里面有‘懸念’,讓人牽腸掛肚,總感覺似乎‘有什么事兒’”的感覺。
他一改原來作品中明確的敘事性,努力為熟悉的場景賦予陌生、神秘的感覺。其中一幅,人群中有個人是用白線直接勾勒出來的,與別的人物顯得格格不入。段正渠的外孫來畫室玩,進門就指著說:“透明人!透明人!”他聽了挺高興,甚至想要在之后的作品中加強和放大這股“不協(xié)調(diào)”。
不合常理的痕跡(比如透視都是反的,后面的人大前景的人小),幾乎出于本能而非精密盤算。作畫時心中沒有草圖,沒有完整想法,“就是那么一激動就那么勾了。”因此過程往往很費勁,一直在調(diào)整、修改。“一直在畫,手都沒停過,整天都是在那里邊泡著,手感也出來了,然后畫得很自由了。”畫展期間,他短暫地回到北京,每次面對采訪,都流露出一股急迫,“一結(jié)束就想趕緊再過去畫?!?/p>
“前些年像在黑夜里走路,現(xiàn)在我知道要往哪兒使勁了”
年輕時他就很安靜,透著股愣勁。喜歡一個人待一邊做事,一頭扎在畫架前面;不畫畫時,就讀詩,看意識流小說。在廣州美院讀書期間,除了與河南老家的女友一周一封地熱烈寫信,并與關(guān)系特別要好的兩三個同學來往頻繁,生人面前他一律特別羞怯,不愛說話。小群體里大家互相取外號,徐坦鼻子大,成了“鼻大洛夫”;黃小鵬穿著喇叭褲,拎個錄音機,“爛仔”就成了他的綽號;1980年代廣州正上演法國電影《沉默的人》和《憤怒的人》,看電影回來,段正渠就變成了“老沉”。
畢業(yè)后他原本可以留校,考慮到遠地的女友,加上他不吃魚、對南方的熱也極不適應(yīng),便離開了廣州。后來他在藝術(shù)叢書《花園村藝話》里寫道:“廣州于我顯得太洋了。大概是因為性格中的那點孤傲,我的幻想總與生活不大搭調(diào),既粘附不了平庸,更粘附不了熱潮,即使一條熱鬧的尾巴。雖然我也愿意生活在大城市,但我骨子里還是個農(nóng)民,紅薯和面條更對我的胃口,和農(nóng)民沒有心理距離。”
回到北方,他很快將目光與創(chuàng)作重心放在了陜北,“陜北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歷史人文給我的感覺是神秘、厚重、蒼茫的,從隨處可見的城墻、古堡、廟宇到節(jié)日的燈火,到土生土長的信天游,無不顯示著歷史的蒼涼與生活的沉重,暗色恰好能表達這種感覺,能渲染出深重的氛圍。加上個人的性格及審美趣味,我總把畫面畫得又暗又重。深色帶有一種神秘和不確定性,而黃土高原本身就是個謎,它既凝聚著巨大的力量,又包含著無限的可能,黑色隱喻了這種內(nèi)在的生命力。”
他不想把陜北畫成風俗畫,一直試圖把這里給他的種種感受傳達出來,比如陜北民歌的感覺,黃土高原的感覺,黃河的感覺。陜北自古以來流傳著各種鬼故事,魚精、馬精、牛精、樹精、板凳鬼、門坎鬼、掃帚鬼……灶火里有魚,近千年因襲相傳的神器上也有,剪紙、繡片、花頭巾,處處都有四條腿、長翅膀、三頭六臂、能駕車犁地的魚。
這些奇幻的接近于胡思亂想的傳說更加牽動著癡迷志怪小說和懸疑電影的段正渠,他就像只身待在古堡里的剪刀手愛德華,在曾經(jīng)激蕩變化的時代,住進位于昌平的有三層樓的工作室,必須等到晚上11點、街上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把整棟樓的燈全部關(guān)掉,看起《孤兒怨》。
從暗夜里走出,陸續(xù)與外界接觸,為什么仍要在高樓大廈間畫農(nóng)民的質(zhì)疑聲不絕于耳。1991年舉辦“二段(段正渠&段建偉)畫展”時,徐坦也曾與他爭論這些問題,過了許久,他在一篇文章中承認,現(xiàn)在看來,或許是徐坦對;2000上海國際雙年展,他的作品與基弗、杜馬斯等西方當代名家一塊展出,又深深覺得自己土,別人“洋”。掙扎了沒多久,他照樣“落后”地兀自畫個不停,隔一陣子往西北的農(nóng)村跑一趟,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拍照片或是畫風景。
對許多問題的思索,他似乎都憋在肚子里不停地打轉(zhuǎn)。這一次,他意識到自己又在提著勁在想問題,不愿意交流,可能人家點撥幾句,他就不用耗上七八年才明白,不畫黃河,不畫陜北,根本就不是黃河和陜北的問題,“其實還是繪畫方法,我今年可能還會再畫黃河。”與此同時,他又憨厚地認為,“沒有前面磕磕絆絆的鋪墊,也不可能有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前些年像是在黑夜里走路,啥也看不見,伸著胳膊亂摸亂碰。起碼我現(xiàn)在知道要往哪兒使勁了,這應(yīng)該是這幾年最大的收獲。人沒有什么事是做錯的,最多繞點功夫?!?/p>
對談會上,老友段建偉當面評價他“掌握畫面能力很強”,也把這些年他“想找到更確切的表現(xiàn)方法”的暗自較勁看在眼里,“但一定要找到嗎?我看到的更可貴的是自我懷疑、對自己刻薄的態(tài)度,不一定要有個新的樣式?!?/p>
一旁的段正渠臉上仍是沒有過多起伏,活像幾十年前拍攝的、放進《花園村藝話》最后那頁的黑白照片。那天他與好友去陜北采風,下車后發(fā)現(xiàn)剛買的諾基亞手機掉在了出租車上。他呆在陌生的霧氣里,滿臉愕然,王頃立馬捕捉下這神色。
書里寫道,當有人提起畫家對陜北的態(tài)度時,畫家總會這樣開頭,“走嘛,沒目的地,一步一步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