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佩斯:觀眾每笑一次,就是我爭取人與人平等的一次勝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楊楠 日期: 2023-05-19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梁辰/圖)

陳佩斯、陳大愚父子在院子里擼榆錢(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梁辰/圖)

擼榆錢

2023年,北京人吃榆錢花的最佳日期是4月3日,鮮嫩清甜。早一日花骨朵還未舒展,晚一日便會雨后瘋長,老如菜葉。

陳佩斯在這天接受了我們的采訪,地點在他的大道戲劇谷,面朝溫榆河,背靠孫河郊野公園。但這天他更重要的事情是摘榆錢。榆錢樹高大,陳大愚踩著梯子擼高處,陳佩斯摘低處。父子倆擼了三棵榆錢樹的垂枝,引來鄰居圍觀。

“就現(xiàn)在,明天就不行了?!标惻逅箤︵従诱f,“梯子給你們,你們也弄點?!彼泻絷惔笥尥J?,又說,“分給客人一點?!?/p>

“嗐,人(家)不會吃這個。”陳大愚看了我一眼。他已知我不稼不穡,便在擼榆錢時向我科普了榆錢花和榆樹皮分別怎么吃,還繪聲繪色地說了小時候撿銀杏的故事,說他滿書包都是臭銀杏味。

這天之前,我斷沒想到陳佩斯父子這般好聊。采訪前,我見過陳佩斯兩次。一次在演出后臺,陳佩斯瞥見了走道拐角處的我,立刻要工作人員請我離開。我并非貿(mào)然闖入,而是在早前得到了劇組的允許,還掛上了工牌,但陳佩斯見到外人,便覺不妥。他后來在采訪里同我解釋,演出前有外人在,或有演員心不定,心思多了,演出狀態(tài)就會起變化。

另一次則是我在大道戲劇谷的辦公室里看內(nèi)部視頻資料時,陳佩斯捧著保溫杯路過,瞄了我一眼。他胡子、眉毛都白了,身上泛出毛邊的深藍(lán)色帽衫,曾出現(xiàn)在兩年前的視頻采訪里,也出現(xiàn)在大愚拍的短視頻里。他對物質(zhì)世界頗為鈍感,老搭檔朱時茂曾對媒體說:“陳佩斯有時候太不講究了,一雙布鞋穿五年,一雙襪子能洗了再洗,露趾頭了,還能再穿,很樸素,很艱苦樸素?!?/p>

這兩次短暫的打照面,讓我有些緊張。我擔(dān)心他接受采訪只是為了配合《驚夢》的第三輪巡演,其實內(nèi)心里并不樂意。畢竟,過往關(guān)于陳佩斯的報道都有著拒人千里的標(biāo)題:《事了拂衣去》、《陳佩斯:我經(jīng)得住檢驗》以及《嚴(yán)肅男人陳佩斯》。

采訪伊始,陳佩斯剛坐下卻又突然起身,去搬了張長桌橫在我們之間。“換個大桌子,你寫東西方便,”他說。

我突然想起12年前,有位記者寫自己與陳佩斯的碰面,似乎也是這樣:“他常用這種眼光斜視看人,在排練的時候突然朝我投來一瞥,吃飯的時候不經(jīng)意盯我一下,甚至當(dāng)我們并排走在路上他朝我說話時,也是這種眼神。起初我覺得那有點輕視的意思,后來漸漸察覺他只是在偷偷觀察,并無他意,甚至是帶點好意?!?/p>

大道戲劇谷的工作人員、他的老友,還有陳大愚都說,陳佩斯好說話,凡事都能商量著來,聽人勸。

但他一定有執(zhí)拗的時候,就像他戲中的人物那樣。

硬邏輯

陳佩斯在我眼前打了個清脆的響指,叫我清醒點?!澳愫苛?,”他說,“邏輯關(guān)系是為了活命,才有后面的故事?!?/p>

他也糊涂過?;I備《驚夢》的劇本時,他以為故事里最大的事兒是新舊文化更替,是昆曲班子學(xué)唱新戲的波折。真到排練演出來,他感到這新舊文化沖突卻是最弱的驅(qū)動力。

“最重的是命,是活命?!彼f,“唱新戲并不是最重的,因為并不能因此生發(fā)出一連串的情節(jié)。是他們因為要活命,去尋找生路,才找到了新戲,是為了保住性命才答應(yīng)唱山歌北曲,童孝璋(老班主)也不知道新戲是什么,接到手發(fā)現(xiàn),完了,寸步難行,可不得了?!?/p>

“作為一個唱戲的人,你吃了人家的糧食,那人家點什么戲你就要唱什么戲,這是硬邏輯。”毓鉞說。

陳佩斯經(jīng)歷過吃不飽。1969年,15歲的陳佩斯去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插隊?!梆I到每天腦子里都沒有別的事,就是想什么能吃。”他咽了下口水繼續(xù)說,“因為(每月)45斤糧食又沒有副食,又是強體力勞動,每天根本不夠。有時候女生省下一點,還給男生,一個班幫助一個班,就那么互相幫助一點。我們(男生)在脫坯的時候,多幫她脫幾塊?!?/p>

年輕的陳佩斯在內(nèi)蒙古沙漠地區(qū)接受了愛的教育。春耕拉犁,牲口少,主要靠人。農(nóng)地是膠泥土和沙子混成,一頭牛都破不開土,得一頭牛加兩個年輕人拉偏套。沒有牛的時候,四個小伙在前拽,麻繩勒破肩膀,腰彎到臉貼地,汗透衣衫,往肚里灌水,再出汗。沒人偷懶,因為多出一分力,就是對別人的一分愛,得靠大家一起拼命才能完成。

“在極端困苦的環(huán)境下,一個人活不成,人人都互相幫助,必須一群人共同去完成目標(biāo),一點點活下來?!标惻逅拐f,“所以那種人性的光輝,我也沐浴過。而且在那里頭,把我們打造成特別的好人,離開那兒以后,你見不到那么多好的人。”

1973年,陳佩斯返回北京。他聽不慣空話假話套話,看不慣口不對心說廢話的人。四十多年后,有人問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沒適應(yīng)?他不置可否。

“你會對人失去信心嗎?”我們問他。

“不會,因為我看過好的?!彼麛蒯斀罔F回答,“這么多年苦難的生活歷練之后,當(dāng)我們都成了一群很好的人,我發(fā)現(xiàn)那種善良的東西,是最有力量的?!?/p>

所以盡管《驚夢》是個真正的悲劇,陳佩斯卻在嚴(yán)肅地、有分寸地、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地制造喜劇效果。這是痛苦的創(chuàng)作過程?!罢娴氖欠浅ky過,我們不是演一個與我們無關(guān)的悲劇,而是我們民族的慘烈戰(zhàn)爭,我的家族就有人參與、陣亡在其中。這背景是淮海戰(zhàn)役,是祭獻(xiàn)生命的戰(zhàn)爭,這當(dāng)然是悲劇,但我要盡量用喜劇去包裹每個點?!?/p>

創(chuàng)造笑聲,這是陳佩斯的硬邏輯。在他嶄露頭角的1980年代,他認(rèn)為“傷痕文學(xué)”不應(yīng)該是社會的主流文化?!盀槭裁匆弈??為什么不笑呢?”他反問,“別人喜歡煽情的東西,我不喜歡,我覺得什么事兒,一咬牙就能過去。善良的東西有力量,太有力量了。”

痛苦的裝扮

有傷害必然能創(chuàng)造笑聲,這是陳佩斯對喜劇本體的堅定認(rèn)識。

1985年,他在河南農(nóng)村的樹林里拍《少爺?shù)哪ルy》,衣衫襤褸地追著汽車在土路上跑,踩到土里的蒺藜,一腳接一腳,越跑越瘸,圍觀的老百姓越看越開心。導(dǎo)演喊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扳起腳底板開始拔蒺藜刺,周圍的笑聲更大了。

“我突然覺得喜劇的笑是個特殘酷的事情,突然覺得笑是不道德的事情,那時候會有懷疑?!标惻逅估Щ罅藥啄?,直至在《電影藝術(shù)》上讀到卓別林的戲劇理論,他突然明白喜劇來源于“窘境”?!拔依斫鉃槔Ь常耶?dāng)時就覺得這是至理名言啊,結(jié)合自己的東西,立刻就頓悟了。卓別林的作品,哪一個不是極度的痛苦和危情造成的?他在《城市之光》里跳彈簧床,拍了一百多遍,他一定也被鐵床砸過。我能感覺到喜劇創(chuàng)造笑聲中的痛苦,一下就能理解了?!?/p>

他覺得自己入了喜劇的門。就像爬泰山,他終于到了中天門,往上沒有岔路,就是南天門了?!拔业耐纯嗍俏业难b扮,我裝扮蠢、丑、笨,因為這些我還被傷害,這是痛苦加痛苦,這就對了,觀眾就要笑了。姿態(tài)一定要低于觀眾,用裝扮的痛苦,贏得了笑聲,這是一種智慧的行為。”陳佩斯說。

《警察與小偷》正誕生于此時,這是陳佩斯最好的小品。他形容那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加速期,實踐了多樣的喜劇手法,在反復(fù)檢驗中,越用越好。

刑滿釋放的小偷假扮警察,在與真警察的錯位對話中,學(xué)會了為人民服務(wù),學(xué)會了做個好人。只不過,小偷克制不住面對警察就報出身份信息,克制不住順手帶走警察的錢包,克制不住在大年夜給牢里的兄弟放風(fēng)。

“他辦好事,想做好人,卻又面臨著牢獄之災(zāi)?!标惻逅箍偨Y(jié)道。

“你想說的是不是人人平等,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個好人,莫論前塵?”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個好人,有時候機會都不會給到他們。這是身不由己,所以你看了才會悲從中來?!标惻逅褂謴娬{(diào)道,“但這不是我作品的第一目的。我不是為了教化或者笑中帶淚,只是因為人物深陷困境,這種身不由己的狀態(tài),會給人新的感受?!?/p>

陳佩斯在二十多歲時算過命。那時候他隨八一電影制片廠在廣東拍片,悄悄跟人去找了大仙批八字?!拔疫@一輩子,基本按照他說的,兩年兩年地過來了,”他說,能成的事兒都是老天安排,不能成的,那都是老天不屬意。

1998年,陳佩斯與朱時茂彩排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小品《王爺與郵差》(視覺中國/圖)

1998年,在小品《王爺與郵差》之后,陳佩斯頭也不回地,甩著大步告別了當(dāng)時中國最高的喜劇舞臺?!?8年春晚,走到哪兒,人和人關(guān)系都特別冷了,互相都躲著,怕別人偷自己節(jié)目,然后大家分得特別清楚。吃飯都不能在一塊兒吃,都跟不認(rèn)識一樣?!彼貞?。

1984年,陳佩斯與朱時茂搭檔演出了《吃面條》,使小品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shù)表演形式。他心中的小品是親熱打鬧,得樂一陣兒才能說正事;是姜昆給《羊肉串》寫了一串貫口,是馬季、唐杰忠、李文華給年輕人們改稿子、糾表演?!拔疫€希望是以前那樣,大家一起商量節(jié)目。”他說。

1999年,陳佩斯不僅告別了小品,也告別了喜劇電影。他與父親自1982年開始創(chuàng)作喜劇電影,收獲了票房和口碑。那是陳佩斯閃閃發(fā)光的15年:前半年全國人民盼他出電影,后半年全國人民盼他演小品。

但在那背后,是沒有電影廠愿意參與喜劇電影?!澳菚r候電影廠都要做藝術(shù)感特別強的片子,沒人要做服務(wù)行業(yè),都要做工程師領(lǐng)導(dǎo)別人?!彼约嘿嶅X拍電影,自己賺錢買廠標(biāo),累到喉嚨里長出大血泡。

陳佩斯從來都是又較真又努力。導(dǎo)演王好為(與陳佩斯合作電影《瞧這一家子》《夕照街》等)曾在陳佩斯宿舍墻上看到過整面墻的人物分析,“他把自己所有戲的動作語言都寫在了上面。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演員像他這么用功。凡是第二天要拍到他的戲,當(dāng)晚,他必定會敲開我的宿舍?!蓖鹾脼閷γ襟w說。

1998年,陳佩斯被卷入其主演的電影、賀歲片《好漢三條半》的撤排片風(fēng)波。那年的賀歲檔之王,是華誼兄弟發(fā)行的《甲方乙方》。

同時告別小品和電影,陳佩斯一度失去了名利。但他認(rèn)為那都不重要,他保住了更珍貴的東西:他不用求著人做事,不用順應(yīng)他人心意,凡事都能商量著來。

2000年之后,他說自己不適合電視、不適合電影,也不適合現(xiàn)在的小品、晚會演出,更不適合一些與藝術(shù)無關(guān)的事情——也不是沒試過,都沒做成。

他當(dāng)然可以繼續(xù)寫小品,一兩個月出一個,然后去商演,賺個盆滿缽滿?!斑@無非就是用錢來證實你的生存價值,沒有意義了?!敝劣陔娪?,他覺得環(huán)境不好,資金投入大風(fēng)險也大,他承受不了。

他完全投入話劇舞臺:是作品,重口碑,踏踏實實與觀眾交流,能對自己的喜劇做出新的探索。他的第一部話劇《托兒》在2001年巡演了127場,票房可觀。只是第一輪演出33場后,他的老搭檔朱時茂就退出了劇組。“我吃不了他這個苦,太累,太寂寞。每天都要重復(fù)?!敝鞎r茂曾對媒體說。

《托兒》劇照

他的另一位好友,攝影師趙小丁也心疼他?!八彩橇鄽q(《戲臺》演出時)的人了,還在(后臺)爭論呢。他真的為自己的一個追求和信念太執(zhí)著了,也放棄了好多東西。”趙小丁對媒體說,“他完全沒有因為年齡大了,或時代變了,把自己的要求降低?!?/p>

演好話劇能生存,能吃得起飯,但總歸是賺不上大錢。但話劇這條路能走通,個體戶陳佩斯這樣認(rèn)為。他坦然地走進(jìn)網(wǎng)絡(luò)時代,勤勤懇懇做著原創(chuàng)喜劇:不抄網(wǎng)絡(luò)段子,仍然寫有人物有邏輯的故事。

2010年,在原創(chuàng)多個劇本后,陳佩斯對國外的經(jīng)典喜劇《雷人晚餐》進(jìn)行了本土化改編。他擔(dān)心外國人的喜劇沒法逗笑中國人,每天工作11-12小時,形容自己是“茍延殘喘”。

當(dāng)時,外界已經(jīng)開始討論,陳佩斯的困境越發(fā)明顯:缺少一個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團(tuán)隊和一位等重量的搭檔。大道文化是民營公司,養(yǎng)不起團(tuán)隊,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不是一家企業(yè)?!独兹送聿汀吩趪鴥?nèi)演出了26場,媒體記錄了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在最后一場演出現(xiàn)場外,票販子搖晃著手中的票,沖行人大喊:“難得了,難得了,看陳佩斯的絕唱?!?/p>

差不多就在這時,他與毓鉞一拍即合。毓鉞同他說,你別滿臺亂蹦了,歲數(shù)也不對了。陳佩斯說是的,他想弄點穩(wěn)重的東西。他們在一起想故事,最初也沒想成?!皼]關(guān)系,再想想,再弄個別的題材,這個不成就再弄一個?!标惻逅拐f。

《戲臺》劇照(王小京/圖)

匪兵甲匪兵乙

毓鉞和陳佩斯都說,他們倆能合作出《戲臺》和《驚夢》,那都是老天定的命運。

他們相識于1977年,分別飾演電影《萬水千山》里的匪兵甲和匪兵乙?!澳菚r候我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他很有天賦。大伙一塊說笑話,他在語言上、動作上就是比別人可樂,他有把人弄笑的天資。”毓鉞曾向媒體回憶。

此后三十余年,陳佩斯弄喜劇,毓鉞寫劇本,他們是朋友,卻從未在創(chuàng)作中有所交集。

與陳佩斯一樣,毓鉞也認(rèn)為老天安排了自己做編劇,“做別的那都做不成。”他想當(dāng)醫(yī)生,卻參了軍。從文工團(tuán)轉(zhuǎn)業(yè)進(jìn)入中國糧油進(jìn)出口總公司,體驗了天天往家里馱大棗花生之后沒幾日,覺得渾身不對勁。還得是去《劇本月刊》做編輯才高興,后來他寫起劇本,代表作是《李衛(wèi)辭官》、《李衛(wèi)當(dāng)官》和《非常公民》,皆是好口碑的歷史劇。

“我寫過很多戲,陳佩斯也演過很多戲。都到年紀(jì)了,有些東西沉下去,有些東西突顯出來。說到底,是對生活的認(rèn)識,人生的基調(diào),對歷史的思考,能聊得來?!必广X總結(jié)說,“歷史機緣讓我們走到一起。”

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瞎聊天,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十句話里,聊劇本的大概都沒有半句。不聊天的時候,兩人就在喝茶曬太陽,侍弄花草。毓鉞在京郊有個小院,陳佩斯經(jīng)常去玩,甚至一住就是一個夏天:看著黃瓜藤爬上架,一直到結(jié)出黃瓜。

“有時候出去一個月,一筆都沒動。有時候突然就點透了,全通。”陳佩斯樂起來。

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最重視人物動機,要用內(nèi)心驅(qū)動行為,都追求人的行為與環(huán)境要形成邏輯合理性,所謂戲劇性就是不同邏輯的交錯。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有“強悍的發(fā)言欲望”——毓鉞說這就是創(chuàng)作動力的來源,和老派的規(guī)矩感:重視戲劇的技巧和規(guī)則,認(rèn)為對藝術(shù)本源的認(rèn)識越堅實,做戲也更為觀眾所接受?!安还鼙瘎∵€是喜劇,必須有強悍的內(nèi)在邏輯。這個人在這個位置,要有邏輯,有荒謬性,才能生成故事。這是個系統(tǒng)的工程,電視劇有電視劇的生成辦法,話劇有話劇的生成辦法,總之就是不能胡來。”

2014年,兩人決定寫個軍閥混戰(zhàn)下小人物的故事,一個怪異的故事:送包子的上臺唱了楚霸王。這個故事成了后來的《戲臺》。“在一個混亂的環(huán)境,必然可能發(fā)生一件怪異但又合理的事情,我就想弄這么一個東西?!必广X說。過了些年,兩人又琢磨起解放戰(zhàn)爭背景下的小人物故事,遂成《驚夢》。

還是小人物。陳佩斯結(jié)結(jié)實實演了一輩子的小人物,從小環(huán)境演到大時代。這回他是戲班班主,為了保住戲班,討好角兒討好權(quán)貴,討好不同的主家,在夾縫中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卻只能落得被槍抵著腦袋的下場。他是戲班的主角,但卻是大時代的配角。

毓鉞看了《驚夢》現(xiàn)場,又收到些劇評,他感慨觀眾都懂,他說出來的沒說出來的,觀眾都懂了。“我這些年來最大的感受,就是觀眾比你聰明,你一定要尊重觀眾,不能糊弄他。今天的觀眾,絕不是過去那種一整個只會接受的群體。如果思想不強悍,主題不強悍,自己沒想通,千萬別拿出來。”

這般感慨熱烈且罕見。經(jīng)歷過1980年代的創(chuàng)作者,多是懷著批評的態(tài)度面對今天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作為張藝謀長期合作的攝影師,趙小丁曾對媒體說,張藝謀有一點說得很對,那就是現(xiàn)在的時代不是深刻的時代。“我們說現(xiàn)在的受眾,尤其像90后這些小孩,他們要看電影,首先感官,我得到刺激了沒有?!壁w小丁說。

但陳佩斯不一樣。他跟毓鉞一樣相信觀眾,相信作品最終是要經(jīng)受觀眾檢驗的,只要得到觀眾承認(rèn),便再難撼動。

這或許是喜劇的特殊性:必須絕對重視觀眾,以此去建立完整的作品?!拔覀兒陀^眾就是共生關(guān)系,沒有笑聲就不是喜劇了。”陳佩斯說,“我們所有的心力,在舞臺上的每一秒,都是為了撬動觀眾的優(yōu)越感,讓他來俯視你。當(dāng)觀眾俯視你的時候,他就進(jìn)了你的圈套,被你牽著走了。”

觀眾也回饋了陳佩斯?!扼@夢》有幾處設(shè)計,陳佩斯知道觀眾會笑,但沒想到觀眾能這么樂。他太喜歡這些笑聲了,甚至在側(cè)臺搶妝時,會打斷服裝師,就等著聽臺上說完詞,笑聲如潮水涌來,“聽完了,享受?!泵枋鲞@些時,陳佩斯瞇起了眼,似是陶醉。

陳佩斯和毓鉞(左)在麗江聊劇本(大道文化/圖)

小人物

陳佩斯掌握了喜劇的方法,陳佩斯把善良放在喜劇中,陳佩斯想要攀登喜劇的南天門。那陳佩斯為什么要做喜?。?/p>

“他覺得做喜劇就是追求人與人的平等,”陳大愚說,演員與觀眾,但凡有一方覺得自己不可被冒犯,那便無法開心地笑,“他畢生在做的事情,就是告訴別人,這世界上沒有要被神化的人,人與人都是平等的。”

“你父親為什么這么在意平等?”我們問陳大愚。

“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什么吧?!标惔笥拚f,“但我們家三代都是挺理想主義的人。我爺爺當(dāng)年為了他的理想玩命,穿越封鎖線,加入晉察冀抗日根據(jù)地。我爸雖然經(jīng)過那么多不公平,但他依舊是在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我們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幫助社會向著我們認(rèn)為好的方向,走幾步?!?/p>

1979年,陳佩斯通過廣播聽到姜昆、李文華的相聲《如此照相》——講的是照相先呼“革命口號”的荒謬經(jīng)歷,諷刺“四人幫”大搞形式主義——他突然感到頭腦被解放了。

“真的是一顆精神原子彈啊,”陳佩斯向我們回憶,“從二十多年的禁錮里解放出來,反過來嘲弄這一切。感覺找到了正常狀態(tài)?!?/p>

他深知是歷史把自己推向了喜劇上的成功。1984年《吃面條》逗笑全國,這是時代給的節(jié)點,而非他個人能力所及?!吧鐣_始和解,人與人的關(guān)系開始軟化。多少人的苦難,大家這一笑,把所有恩仇泯掉,然后開始重新生活?!?/p>

他給年輕人講課,總要多聊幾句《如此照相》。他告訴年輕人,笑是一個社會文明的標(biāo)志,那意味著人與人平等了,意味著人可以回看曾經(jīng)的不平等,可以去笑那些不平等之事,意味著環(huán)境寬松了。

“觀眾每笑一次,就是我爭取人與人平等的一次勝利?!标惻逅拐f。

他知道,人生而不平等。年少時,身為陳強之子,陳佩斯衣食無憂,直到他在內(nèi)蒙古吃了苦,接受了愛的教育,從此對小人物感同身受。

而他的父親,新中國電影事業(yè)的開拓者、“黃世仁”、“南霸天”的飾演者陳強,則在1974年重新審視了自己的電影生涯。他隨《海霞》劇組去福建拍攝,回家同陳佩斯說,老百姓太苦了,留給自己的糧食不夠吃,得大量吃番薯絲、番薯葉充饑?!拔腋赣H很痛苦,精神上很痛苦。他強烈的政治愿望就是要讓大家快樂起來,把快樂的權(quán)利還給老百姓。”陳佩斯說。

進(jìn)入1980年代,社會各領(lǐng)域都逐漸松動。陳強帶著陳佩斯開始做喜劇電影“二子系列”,他們要說些小人物的故事。陳佩斯扮演對新時代躍躍欲試的青年二子,陳強扮演一個守舊古板的父親,父子倆對新舊時代持有不同的看法。二子有時是沉迷撲克的待業(yè)青年,有時是被父親反鎖在家中準(zhǔn)備高考的賦閑青年,父子倆住在夕照街的四合院,在北京開客店、去經(jīng)濟(jì)特區(qū)開老爺車、回北京創(chuàng)業(yè)開卡拉OK廳……二子系列是變革年代中每一位普通中國人的縮影:躍躍欲試,美夢破滅,屢敗屢戰(zhàn)。

他們自己請編劇,請導(dǎo)演,拉投資。而陳強,用這些底層人物的小故事,與過去的自己做了切割。

如今看來,二子系列中的父子形象,與陳大愚拍攝的一系列陳氏父子短視頻頗為相似。

“這是中國大部分父子的寫照:略顯古板的父親和一個缺錢兒子?!标惔笥藿忉屨f,“這完全不是我和我爸的相處。我爸追求人人平等,所以我家也很平等,民主家庭,什么事都可以聊?!?/p>

陳大愚與父親在外貌、聲音上生來相似,隨著年齡增長,有些選擇也越發(fā)接近。他以“更體會到生命的價值和作為人的意義”來總結(jié)自己的2022年,并向我們闡釋,作為正常人,就是應(yīng)該在平等尊重的基礎(chǔ)上,友好地溝通?!耙驗橛羞^不被這樣對待的經(jīng)歷,所以更加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非常重要,我會更加要求自己對任何人都平等友善地去溝通?!?/p>

陳強,陳佩斯,陳大愚,三代人都要做喜劇。對于年輕的陳大愚來說,喜劇有用。“你看這么多人不開心,現(xiàn)在人心這么多傷痕,需要縫補。喜劇是有力量的。”他說。

18歲時,陳大愚去美國學(xué)生物,學(xué)了兩年他就轉(zhuǎn)學(xué)戲劇。他老想著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人怎樣才算真的活著,“有些人心是死掉了,30歲死了60歲才埋,真的很痛苦?!彼?dāng)然知道喜劇不能解決生活的難題,但他想喜劇能讓人緩口氣,哪怕只是一兩小時的慰藉,都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陳大愚選擇了最能廣而告之的方式開始他的喜劇創(chuàng)作:短視頻?!昂芏嗳死险f想看見陳老師,我就覺得稍微做一做,發(fā)出來,發(fā)現(xiàn)觀眾是真的特別懷念他,懷念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們再多做些,或許能給人力量?!彼f。

“為什么能給人力量?”我們問他。

“我也說不上來,但我覺得確實喜劇會給人力量。咱就說看完《驚夢》,覺得慰藉也好,覺得看到平等、無貴無賤同為枯骨也好,你可能會有點釋然的。咱們就是說,一個好戲讓你心里好受10%,多看幾個好戲,說不定狀態(tài)就能提升20%-30%,也可能就走出特別抑郁的階段了。”

喜劇創(chuàng)演訓(xùn)練營,陳佩斯指導(dǎo)學(xué)員

繁體字

陳佩斯寫字用繁體,這是他系統(tǒng)研讀中國古典戲劇后的一個變化。

他花了不少時間同我聊合并字及“司母戊鼎”更名為“后母戊鼎”的歷史緣由。對他來說,簡化字合并字意,總有膈應(yīng)到他的時候,還是用繁體字表意才穩(wěn)妥。

“知道的繁體字越多,你看到的不妥就更多,不就是越膈應(yīng)么?”

“你怎么糊涂呢?我就用繁體字,我自個兒不膈應(yīng)。被人看不看得懂,和我沒關(guān)系?!标惻逅拐f。

順應(yīng)自己,不論他人看法,這樣的選擇,陳佩斯清醒地做了許多次。

1989年,陳佩斯在京郊西三岔村,如今的虎峪自然風(fēng)景區(qū),承包了一處廢棄大隊部,搭磚蓋房。他跟著大隊書記,帶著村子里的泥瓦匠、木匠,從找地基水平線開始。

人們曾以為這是35歲、名滿天下卻身無片瓦——沒分到房——的陳佩斯不得已而為之,連陳強都曾覺得是糟蹋錢。但對陳佩斯而言,那是自由,他蓋起了房,也堅固了自己的精神。

“之前一直按著別人的指令去做,去生活,去活著。終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實現(xiàn)它?!彼f,“什么都不如自由,那種心性的快樂,那種放任,特別享受。在泉水里洗臉、刷牙、洗菜,山桃花滿山正開的時候,哎呀,像云像霧一樣,那個美啊,一陣風(fēng)吹來那叫杏花天雨?!?/p>

“他活得挺開心的,這一輩子都活得很精彩,精神世界很豐富?!标惔笥拚f。

陳佩斯在西三岔村寫了《陽臺》的劇本,回家一照鏡子,發(fā)現(xiàn)胡子都白了。一人在鄉(xiāng)下寫劇本,他不孤獨,腦子里熱鬧,熱鬧得他都受不了。一場戲設(shè)計出來,他高興得拍桌子、拍炕,自己在那兒高興。

他樂呵呵說起雪后山中的無人小路。他第一個踩上去,“咔嚓咔嚓”往前走,感覺特別美。仔細(xì)觀察,還有狍子一蹦一跳留下的腳印,還有喜鵲、烏鴉、麻雀?!疤斓馗鼘?,人更輕松了?!彼f。

陳佩斯愛說京郊的雪景,也愛說內(nèi)蒙古的春日——在那里他不僅接受了愛的教育,也接受了美的教育。“春天的時候,滿田野滿山丘都是沙棗花的香味,特別香。最漂亮的是天鵝,展翼特別長,1米8,像一個人在天上。它不怕人,很近地飛,它從這兒一過,太陽遮住一下。這一幕一直忘不了。”他在一次視頻采訪中回憶起這段,忍不住落淚。

很多年后,他去福建電影制片廠賣自己的電影,住在西湖賓館,半夜聽到天鵝的啼叫。他突然從床上坐起,不能自控地哭起來?!澳嵌紊钜恢倍际俏业牡咨皇嵌嗫?,而是它給過那么強烈的美的教育?!?/p>

毓鉞以“悲憫”形容陳佩斯?!氨瘧懖皇莻?,也不是和事佬。悲憫是一種特別寬廣的胸襟,是安身立命的角度,是敞開自己的胸懷,容納喜怒哀樂,超越所有的意識形態(tài)。帝王是帝王的游戲,掙錢是掙錢的游戲,那我們做藝術(shù)的,我們有自己的游戲規(guī)則,盡可能使自己能有更大的視角和胸懷去面對歷史?!?/p>

2021年,《驚夢》將首演定在了國家大劇院,后因新冠疫情取消,給觀眾退票。

但在原定首演日的前一天,劇組在無一觀眾的國家大劇院,完成了一次演出。陳佩斯飾演執(zhí)拗老班主童孝璋,所有的困境都因放不下昆曲和道義而生。他必不是童孝璋,但他也有放不下的執(zhí)拗。

那場演出很順利,演完陳佩斯心里坦坦蕩蕩。他篤定,人或事都得一輪一輪更替,沒有誰活得過作品。

采訪那天,他介紹了一棵從河北請來的歪脖子油松。人人都稱松柏挺拔,這棵油松卻歪成了一個鈍角,松枝茂密,如傘蓋般鋪陳。

陳佩斯給歪松起名“犟”,說像自己。

“咱們都活不過它,”他笑道。

(參考資料:《人物》、界面新聞、《中國周刊》、《時尚先生》、澎湃新聞、《我的青銅時代》、《易見》,一并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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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7期 總第817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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