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中凝固的浪
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奧成功,一股新世紀浪潮隨電視新聞直播蔓延全國,飽含期冀與熱情,似乎人只要置身其中即可獲得能量。
二十多年后,作家周嘉寧在新書《浪的景觀》的沙龍和采訪中,依然回味著2001年那個夏天的夜晚。19歲的她和朋友從上海到北京玩。當電視中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宣布北京為2008年奧運會舉辦城市時,朋友拉著她沖出地壇的招待所,跳上一輛出租車,趕往天安門廣場慶祝。街上人潮涌動,從五道口騎車來的學生帶著橫幅,朝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微笑??展卉囃T诼愤叄蠹遗郎宪図?,唱起《國際歌》和羅大佑的《戀曲1990》。她和朋友在天安門廣場待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升國旗。
這個充滿奇遇的夏夜,在周嘉寧的記憶中凝成了一個關(guān)鍵性瞬間,“它是我成年以后作為一個獨立的人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用自己的世界觀去看待事物的起點?!倍@個有點夢幻的成年開場,曾讓周嘉寧以為人生將會一直這樣,被集體性的快樂包裹著。
35歲時,周嘉寧把這股強烈的震動寫進了小說《了不起的夏天》。實習生秦跟師傅去北京出差,中午收工,接著逛北海公園,吃炒肝、鹵煮,晚上在電視前看申奧揭曉的直播。秦以為那天全國人都守在電視機前,“那種緊張和期待都是今后再不可復(fù)制的樸素,甚至純潔?!毙≌f中,他們也在天安門前狂歡了一整夜,第二天再坐臥鋪離開。
人們四散,師傅請假去了云南山中的廟宇,再離職去俄羅斯;秦接替師傅的工作,成為主任、部門主管、地區(qū)主管。故事始于兩人幾年后的重逢。他們在小飯館里喝黃酒,師傅談起他前幾天在圣彼得堡遇到的大雪,以及2001年在北京那個了不起的夏天——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在奧運會之后,世界將會變得更不一樣?”師傅喝了一口酒,秦也是。
“是好的還是壞的?”
“是變得更堅固,非常的堅固。”
“我們小時候從一個比較低迷的時期開始,一直在經(jīng)歷向上的過程,自然會覺得會有更好的事情發(fā)生,會有龐大的快樂在等待你?!?022年,40歲的周嘉寧在播客《螺絲在擰緊》中說。當成熟的經(jīng)驗覆蓋了天真的期待,那些早已退去的時代熱潮,在人們心中究竟化成了什么?
2022年夏天,周嘉寧出版新書《浪的景觀》,收錄了她從2019年起創(chuàng)作的三篇中篇小說,故事都發(fā)生在上世紀90年代到2010年之間:《再見日食》是日本作家滿島拓在20年后重回美國小鎮(zhèn),與青年時代的舊友重逢;《浪的景觀》是試圖成為新世紀弄潮兒的“我”和朋友做服裝生意,又被時代大潮席卷而去;《明日派對》則由午夜電臺連接起一群年輕人的友誼,小說中的角色遍歷上海、南京、北京,他們乘坐的皮劃艇沿上海的蘇州河滑行,河道變化也承載著城市與時代的變化。
只是,寫作二十多年,依然有讀者會在沙龍結(jié)束后,暢談周嘉寧年少時參加的“新概念作文大賽”。
2022年底,周嘉寧作為嘉賓,參加她的老師張新穎的新書《不任性的靈魂》的分享沙龍。書中,張新穎不關(guān)注天才的任性飛揚,而是寫T·S·艾略特、以賽亞·柏林、博爾赫斯等名家如何認識自我的有限、容忍現(xiàn)實的瑣碎?!拔夷X海里有非常具體的幾個人,我的寫作某種程度上是為他們而寫的,我的力量也來自于他們給我的影子一樣的反饋。”周嘉寧每次讀張新穎的書時,“會感到鼓舞?!?/p>
在沙龍現(xiàn)場,學者張新穎表示,《浪的景觀》是他在2022年讀到的最喜歡的小說集,沒有之一。
2015年,周嘉寧出版長篇小說《密林中》。張新穎在序言中評價,她“似乎一直深陷在她這一代人的經(jīng)驗里面”?!白x她的文字,會強烈地感受到文字和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才是寫作發(fā)生、進行和持續(xù)的理由?!?/p>
和許多從“新概念作文大賽”出道的作者一樣,周嘉寧在很長時間里被批評稱困于個人經(jīng)驗。從19歲到40歲,當很多同輩早已不再寫作,她依然充滿耐心和堅韌地在小說中開拓。在新小說集《浪的景觀》中,作者似乎在探討,人們在時代浪潮中精神空間的崩塌與重建,如同“21世紀初的時間考古”。
評論家金理和周嘉寧相識多年?!独说木坝^》中的三篇作品發(fā)表于文學雜志時,他就追著讀完了。在2018年以前,金理很難把周嘉寧和其他青春文學作家分辨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文藝青年形象”經(jīng)常在他們筆下出現(xiàn)。“但等到《基本美》出版后就令我蠻吃驚的,到了《浪的景觀》,我覺得作家可以說是轉(zhuǎn)型成功了?!苯鹄碚f。
“從《基本美》開始,文藝青年好像落到現(xiàn)實世界中,與很煩冗的瑣事產(chǎn)生拉鋸和撕扯。這一定會損耗心力,然而當青年同世界接觸,也是現(xiàn)實可能發(fā)生改變的開始?!彼f。
天真與經(jīng)驗
2016年冬天,周嘉寧結(jié)束了在愛荷華的國際寫作項目,乘機返回上海。在紐約的機場,她重新整理了微信。她覺得過去的世界不該再存在了,“想去重新建設(shè)一個新的世界。”
在愛荷華大學的三個月里,她認識了三十幾個非英語母語的寫作者,他們來自非洲、南美洲、中東歐等地區(qū)。他們住在一棟像大學宿舍樓的簡陋賓館,一起吃飯、上課、參加工作坊,又一起去華盛頓、新奧爾良以及紐約。這群帶著不同國家和時代烙印的人聚在一起,彼此用英語交流。
“有很多矛盾和誤解,也有很多共鳴?!彼f,比如很多人都喜歡波拉尼奧和大衛(wèi)·華萊士,都“爭先恐后地表現(xiàn)出對村上春樹的蔑視”,都聽著鮑勃·迪倫的歌長大。只是在長達三個月的集體生活中,這些表面上的文學同好,常常伴隨著更深層的文化沖突,周嘉寧進一步感受到“世界的構(gòu)成非常復(fù)雜”,想重新認識它。
周嘉寧覺得這三個月“開心到不可思議”,具體的人和事卻難以想起,在以這段經(jīng)歷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小說《再見日食》里“變成了某種像空氣一樣的東西”。她寫下了那種“留存下來的氛圍”。故事從1995年橫跨到2010年代,日本作家拓在20年后重返佩奧尼亞小鎮(zhèn),那是他青年時代參加駐地項目的地方。他到此追悼剛剛?cè)ナ赖捻椖恐骼砣藶蹩?,與舊友重逢。而曾經(jīng)的親密同伴、中國女孩泉已經(jīng)杳無音訊,只留存在眾人的記憶里。
這場昨日之旅以一次日食結(jié)束?!罢鎸嵉默F(xiàn)實中響起歡呼聲,來自山的背面和湖的對岸,人類既瘋狂又天真,鼓勵著彼此的同情心和慷慨。事物的陰影銳利到反常,云突然散開一些,在近乎清澈的昏暗中出現(xiàn)了星星。金星、木星、水星,排成一條線。”《再見日食》寫于2019年,被收錄為周嘉寧最新小說集的首篇。之后是《浪的景觀》和《明日派對》。她的筆觸掠過不再年輕的作家、經(jīng)營服裝檔口的待業(yè)青年、午夜電臺的音樂節(jié)目主持人。
金理評價,《浪的景觀》是在“向一個混亂無序中又生機勃發(fā)、邊角毛茸茸還未被修建平整的時代致敬”。他注意到,三篇小說里都有“秘密花園”意象:主人公們在獨屬于自己的秘密園地里有過美好的時光,但他們依然有“從中返身出去再面對變動的現(xiàn)實的力量”。走出玫瑰色的夢之后,他們被撞得傷痕累累,但作者并沒有用成熟去否定天真,“她告訴讀者,青年邁向新世界時懷抱的樂觀期待,永遠是美好的。這就像鉆石,作者把復(fù)雜的面向交織在一起,既寫經(jīng)驗也寫天真,但這幾個面向都是好的,并沒有相互否定?!苯鹄碚f。
天真與經(jīng)驗的關(guān)系,也映現(xiàn)在周嘉寧的寫作經(jīng)歷中。寫完《基本美》后,她覺得獲得了自己想要的語言,可以用自己真正的聲音去敘事了?!爸拔沂窃谝粋€比較嘈雜的狀態(tài)里,要更大聲地說話,自己才能聽到,但那未必是我自己的聲音。體現(xiàn)在寫作中就是有時會用力過猛,做了各種嘗試,去尋找更合適的語言。”
從2016年寫《基本美》中的一系列故事開始,周嘉寧的寫作“非常慢,也非常痛苦”。第一天寫出兩千字,第二天又因不滿意而刪掉,然后再重寫,每天都覺得很折磨。這像是一種“很緩慢的化學反應(yīng)”。
作為職業(yè)作家,周嘉寧常年都保持著簡單而規(guī)律的生活——翻譯、寫小說、運動,這幾年新添了跳舞。2015年前,她還會為一些媒體寫稿件,這幾年已很少再接其他工作。作為相熟二十多年的好友,作家張悅?cè)挥X得周嘉寧是全心全意投入工作的人,“她做翻譯、做許多運動,用很多方式約束自己,抵消自由職業(yè)者身上的惰性。這些為達到職業(yè)性要求所做的努力,都讓她更專注、有秩序。”
盡管17歲時就因“新概念”而出名,19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說,但周嘉寧認為自己真正開始寫作是在2008年前后。那時,她給《收獲》雜志投了一篇短篇小說,結(jié)果被退稿。但主編程永新和她一起討論、修改這篇小說,最終發(fā)表了。周嘉寧覺得從這之后才“比較清晰地知道寫作是什么”。
回想“新概念”后的10年,“好像出了許多書,但很荒唐?!彼f,最初幾乎沒有編輯指出她作品中的問題。這似乎也是這一批寫作者共同面臨的情況——他們在年少時成名,接著在野生出版與文學選秀年代的浪潮中獲得出版機會,作品被接二連三地出版,成為“文學偶像”。
2003年,周嘉寧出版小說《陶城里的武士四四》,該書的編輯在這本書出版后和她,說不知道她到底想表達什么?!翱墒悄慵热豢床欢瑸槭裁匆霭婺??為什么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交流?”現(xiàn)在,在周嘉寧家的書架上,只擺了自己最新的一本書,她不愿再提起早年的作品,甚至不愿放進簡歷里。
“我不覺得最早做這些書的編輯認可我身上的任何閃光點,或者說文學才華。文學本身對他們來說可能只是流程一樣的出版過程。”在接下來的寫作中,她認為自己花了很多力氣去彌合少年成名及出版帶來的種種傷害和認知偏差。
“在2008年,我其實是一個剛剛開始發(fā)表小說的人,但同時又承接了之前那10年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寫作經(jīng)歷,有了一種疲憊感?!边@種焦慮和沮喪一直延伸到2014年,周嘉寧寫完長篇小說《密林中》之后。這部作品的出版過程并不順利,當時也聽到很多批評的聲音。但青年作家、批評家黃德海鼓勵她:“你已經(jīng)站在你想要描述的虛構(gòu)世界里了。不管你現(xiàn)在做得好不好,你已經(jīng)站在那里了?!?/p>
現(xiàn)在回憶起《密林中》,周嘉寧覺得她當時對筆下的主人公并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他們,沒有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給他們提供更好的路徑?!彼踔劣X得某種意義上自己在設(shè)置困境懲罰著他們。
等到《基本美》和《浪的景觀》時,周嘉寧不再想控制筆下人物的命運了,小說家和小說人物的關(guān)系變得更平等?!叭宋镒约阂苍谏L。一個小說寫完了,他們還可以在虛構(gòu)的世界繼續(xù)存在,可以作出其他的選擇,也延續(xù)他們之間的命運。我當然也會給他們困境,但重要的是也給他們很多選擇和出口。”
一代人的好運和失落
2007年夏末,周嘉寧從復(fù)旦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告別了上海的朋友,放棄了一份有可能轉(zhuǎn)正的雜志工作,只身來到北京。一年后,她與同為作家的好友張悅?cè)粍?chuàng)辦了《鯉》書系。這本雜志書在2009至2020年間保持了每年一到兩期的發(fā)行頻率。
“那時候的北京不只是對我,對其他地方的年輕人都很有吸引力。全國各地的還有外國的人都在那時候到了北京?!敝芗螌幵诓タ汀堵萁z在擰緊》里說?!爱敃r的社會氣息對年輕人很寬容,你覺得有很多希望,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p>
她和張悅?cè)幌嘧R于千禧年盛行的BBS論壇。彼時,張悅?cè)贿€在新加坡上學,她們會第一時間交換彼此寫的東西,也經(jīng)常聊通宵,聊文學,也聊化妝、聊日?,嵤??!罢搲瘯r代不像現(xiàn)在這樣各個行業(yè)之間存在著壁壘,好像寫作的人和做音樂的、畫畫的都產(chǎn)生了隔閡。那時大家對整個文化現(xiàn)象都很感興趣,很強烈地希望別人了解自己,也想要了解別人?!?/p>
周嘉寧覺得自己這一代人的成長處在一股“強烈的上升氣流”中。城市從無到有,互聯(lián)網(wǎng)、地鐵、星巴克,這些如今在城市中常見的東西逐漸從生活中長出來,而舊有的部分不留痕跡地崩解。在她的記憶里,整個1990年代上海都是一塊龐大的工地。她的小學變成了一幢五星級酒店,中學則成了自然博物館新址。光華樓在她到復(fù)旦上學那年動工,一直建到她讀研究生一年級,取代了原來的操場。校門口在造中環(huán),邯鄲路被挖得一塌糊涂。世紀初她在《東方早報》實習時跑過復(fù)興路隧道的施工現(xiàn)場。地下沒有完全貫通,只能走到黃浦江的一半。
2021年3月,周嘉寧在上??戳藬z影展《穿城而過》,其中有攝影師許海峰20年間拍攝的淞滬鐵路沿線。1990年代,鐵軌周圍有很多自建房,私人生活也延展到了室外,居民在廢棄的鐵軌上乘涼、擇菜、曬被子。看到照片時,周嘉寧意識到自己很早就見過這條軌道。有一段鐵路經(jīng)過復(fù)旦北區(qū)宿舍陽臺下面,半夜里有時她能聽到貨車碾軋鐵軌的聲音。如果碰上火車經(jīng)過,趕著上早課的她會被路障攔下,直至火車緩慢地穿過路口。
在那場展覽的開幕式上,作為分享嘉賓的周嘉寧說:“我這一代人的精神面貌,沒有建立在一個完整、清潔、有序的城市中,而是在一個混亂的缺乏制度、充滿裂縫的時代里?!边@種茫然的流動也展現(xiàn)在她的作品里。她筆下的青年大多無所事事,游蕩在都市叢林里,混跡于酒吧、樂隊現(xiàn)場、地下文學論壇和咖啡館,在龐大的縫隙中搭建自己的秘密基地。這些年輕人像是早春的樹,清俊,與繁瑣的生活沒有太多羈絆,顯得挺拔又有點單薄。
周嘉寧覺得她出生長大的上海,直到2010年整個城市的現(xiàn)代化形狀才逐漸確定下來,而世界與社會的規(guī)則也變得愈發(fā)牢固,這群青年在憧憬和失落、振作和消沉的縫隙中?!澳阌X得世界欺騙了80后、90后這幾代人嗎?”她常常收到這樣的提問?!暗牵@些基礎(chǔ)建設(shè)的東西都是騙人的嗎?好像也不是。它是很具體的改變,當中肯定有好的部分,又不是一個徹底的騙局。”周嘉寧說。
《鯉》書系的最近一期停留在2020年1月,主題是《我去二〇〇〇年》。簡介里寫著“在世界正準備去往2020年的時刻,我們潛入上世紀90年代的回憶,這也是‘80后’作家們給予逐漸遠去的少年時代的一次集體性省察,試圖共同追溯當時的經(jīng)驗如何影響了現(xiàn)在的自己。”
張悅?cè)挥X得,這些年她們身上都有了明顯的變化,從關(guān)注自我與內(nèi)在到對外部世界有了更多專注,“嘉寧在寫作職業(yè)性方面堅持和錘煉,對時代和社會也有了更多討論的熱情?!弊畛踅佑|周嘉寧時,張悅?cè)挥X得她在別人心目中似乎是很典型的文藝青年的形象。“但嘉寧的疏離,其實是她的性格的一部分。而且我覺得很奇怪的一點是,我從來沒有看到在她身上發(fā)生過那種巨大迅速的變化,更像是日積月累后的悄然變化,她身上的變化都是比較緩慢的?!?/p>
在二十多年的相識中,張悅?cè)徽J為周嘉寧身上的延續(xù)性與貫穿性的品質(zhì)會更多,“在她身上延續(xù)的東西更強勁,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她在這個時代,還可以這么多年持之以恒地做一件事,就是寫作?!?/p>
在張悅?cè)豢磥?,這種貫穿性也體現(xiàn)在周嘉寧在寫作中對人的精神空間的持續(xù)關(guān)注。《浪的景觀》被注釋為時代景觀,但也是人的精神空間的景觀,“她比較成熟時期的這些小說,我都看成是將人的精神世界外化的過程,我覺得她的這種努力非常難得。她身上的堅韌和恒久、持續(xù)關(guān)注的耐力非常大,否則人非常容易被世俗的世界擊垮,失去精神上的魅力。她總是用特別大強度去關(guān)注人的精神變化,關(guān)注精神世界的坍塌和重建。我們其實還是在不斷強調(diào)文學和外部現(xiàn)實產(chǎn)生更多的關(guān)系,與此同時,我們很多時候就沒有辦法對人的精神世界進行更深和更持久的探索,但是嘉寧一直在做這件事。”
在《浪的景觀》中,張悅?cè)缓芟矚g《再見日食》這篇,她也去過美國愛荷華的項目。小說中,日本作家拓參加這個國際交流項目后,從日文改用英文寫作,是為了讓少年時相遇的這些朋友們能讀懂他的小說,“尤其是小說里刻畫的隕落的天才少女形象,我覺得她可能也隱喻著我們那一代人,曾經(jīng)的那一代有點像是被淘汰的機器人。我讀的時候,其實還是蠻傷感的?!?/p>
了不起的夏天
“我和朋友們曾置身于90年代的熱帶風暴。我用自行車帶著朋友,筆直沖進水泊,奮力踩著踏板。而后,我們共同來到了干燥的下世紀。”在《浪的景觀》的書封上,周嘉寧寫道。
這本書的寫作橫跨了新冠疫情三年。三年里她在蘇州河的同一片區(qū)域反復(fù)步行,“從北岸到南岸,再從南岸走回來,觀看水、植物和鳥?!彼f,“我只是花了很多時間記錄和描寫各種形態(tài)的浪,水的陰影與分界線?!?/p>
2022年春天,周嘉寧在上海經(jīng)歷了封控。櫻花開了又落,悶熱的梅雨季后是灼辣的伏旱。直至8月底《浪的景觀》出版。這個夏天,她回到北京,見了一位畫漫畫的朋友,朋友往年是幾年畫十多頁,而在新冠疫情封控的兩個月畫了一百多頁。朋友說:“我可能活不過這個時代,但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活過這個時代?!?/p>
“不管是在小說世界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都覺得要去做些什么。”周嘉寧想讓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動起來。她走遍了長江三角洲流域,駕駛貨車沿著公路來到華北平原,飛到偏僻的異國他鄉(xiāng)。而談及未來的寫作計劃,她說自己正在準備一個需要做采訪的長篇小說。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采訪了一些人,心里的故事變了好幾個版本,目前終于到“可以寫的時候了”。
寫作最焦慮的那幾年或許已經(jīng)過去了。在小說中,周嘉寧更小心地對待筆下的人物,給他們提供保護。“不要利用你的人物來實現(xiàn)敘事的目的。他們可以走向不同的通道和出路,而不是被你困在一個地方。”到40歲,經(jīng)驗與天真并軌,而她筆下的主人公們也經(jīng)受住現(xiàn)實世界真實和殘酷的考驗——“他們趟過一小段柔軟的淤泥。那里埋著易拉罐、硬幣、樹葉和死去的鳥,直到終于踩到結(jié)實的地面?!?/p>
金理在電話里談起《再見日食》中一個打動他的片段:“棒球少年們坐著巴士,沿東海岸一路去往紐約,經(jīng)過一片水域,巴士像是行駛在海里,也像是銀河鐵道列車,有銀白的河灘、三角形的黑鳥、巨大的月亮、同行的朋友,以及即將到來的新大陸?!?/p>
那個了不起的夏天在周嘉寧的寫作中以不同形式被擦亮。2001年暑假,在整個晚上的奇遇和期冀中,19歲的她和朋友在廣場上,和所有人一起等待太陽升起。那時她還不知道,她將讓這變成一個永恒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