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男人決定開辦“男德班”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韓茹雪 南方人物周刊實習記者 賀偉彧 日期: 2023-03-10

一個男人追求男女平等其實有著充分的理由,因為一個壓迫女性的社會,一定也在壓迫男性?;赝跏嫉挠隼?,開辦“男德班”的方剛依舊激情滿滿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幾名男子站成一排向前走,模擬成一列正在行駛的火車。

指令突然傳來,“凌晨2點,孩子哭了,喂奶。”剎車,每個人開始給洋娃娃沖奶粉,結(jié)束,火車繼續(xù)向前?!傲璩?點,孩子尿了,起床換尿布。”剎車,每個人再次停下,模擬換尿布。

新手媽媽們的日常,作為互動環(huán)節(jié)被男性感受,這是“男德班”課堂上的游戲?!澳械掳唷钡拿肿畛跏且环N憤怒的反應,從傳統(tǒng)“三從四德”演化而來的“女德班”在社會上興起,方剛決定取名“男德班”,本意應該叫“好伴侶好父親:男性成長工作坊”。為了對應諷刺,也為了吸引更多人關(guān)注,“男德班”的名號在爭議中擴散。

方剛是中國人民大學性社會學博士,知名的性與性別學者,多年來致力于實踐性研究,倡導男女平等、反對性暴力。眼下他正準備將“男德班”推向更廣大的空間,在這個伴隨著爭議的過程中,回望初始的遇冷,方剛依舊激情滿滿,“在我活著的時候,改變所有人或者說主流社會的觀點,是不可能的,也是正常的,我們的工作是慢慢去改變一個人、兩個人?!?/p>

方剛(受訪者提供/圖)

用“男德”吸引眼球

2022年10月,“男德班”再次出現(xiàn)于公眾視野。

一個月前,這一面向全國的招生計劃開啟,19組成員報名。來自深圳、上海、成都的9名學員最終通過選拔,成為“男德班”的正式學員。根據(jù)課程計劃,在為期3個月的培訓后他們將成為男德老師,去各地教授男德課。

在正式學員之外,還有三十多人參與課程旁聽。

成為“男德”老師并不容易,方剛要求:一組3人,包括2男1女;成員定居一線城市,有婚育經(jīng)驗;成員需接受過性別教育訓練。能滿足要求的“老師”多來自于反家暴公益組織“白絲帶”。中國白絲帶志愿者網(wǎng)絡(luò)項目成立于2013年,是國際男性參與聯(lián)盟的團體成員,致力于推動更多男性參與終止針對婦女的暴力。

在方剛看來,“男德班”的實質(zhì)是“男性參與”,這一概念在1994年開羅國際人口與發(fā)展大會上首次被正式提出。次年,在北京召開的世界婦女大會上,男性參與得到進一步強化并被寫入《北京宣言》。

2009年,中國社會迎來一場討論:妻子生孩子,丈夫可以休“產(chǎn)假”嗎?中央黨校婦女研究中心分別對北京、西安、鄭州、南京和揚州等地的796人進行調(diào)查訪談。問卷調(diào)查對象的年齡主要集中于23歲至40歲。調(diào)查顯示,對“休產(chǎn)假也是男性權(quán)利”的說法,92.1%的人表示了肯定意見。

中央黨校婦女研究中心副主任李慧英建議把男性帶薪護理假作為一項公民權(quán)利,在《社會保險法》中明確規(guī)定。這一建議得到與會學者和國家計生委等部委官員的認可。

“但最后失敗了,”方剛回憶當年的實踐成果,觀念與實踐的改變是需要時間的。當時性別平等方面有國際排行榜,北歐一些國家一直排在前列,“這和他們從上世紀70年代就做男性參與有關(guān)系”,方剛解釋,去北歐國家旅游會有明顯感受,滿大街都是男人在帶孩子。女人去哪了?可能投入熱愛的職業(yè),可能去讀書等等。這讓方剛意識到,推動性別平等不能只關(guān)注女性方面,“以前我們只是從女人的角度去講同工同酬、婦女就業(yè)權(quán)、婦女讀書權(quán),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如果男人不改變自己,那離現(xiàn)實中的性別平等就會有很大距離?!?/p>

開辦“男德班”并鼓勵男性參與成為方剛研究與實踐的重點。2015年,第一屆“好丈夫、好父親”工作坊成立,后來被稱為“中國第一男德班”。但招生遇冷,僅有2人報名參加。

“在當時,幾乎沒有男人愿意特地花錢跑到北京、用3天時間聽別人教自己做家務帶孩子?!狈絼偦貞洝?/p>

某種意義上,“女德班”的出現(xiàn)和爭議催生了“男德班”的繁榮。這樣一個對應的名字,拓展了大眾的視野,在具體事務之外,更讓人們理解這是在探索一條怎樣的道路。

“男德班”作為一項倡導性活動,是在“男性參與”概念相對陌生的情況下進入社會討論的,“我們既然做這個活動,其實目標不在那十幾個男人或者二十幾個男人,甚至兩個男人都沒關(guān)系”,方剛談到取名本身,“我們就是要吸眼球,活動的意義在于倡導,把這個聲音傳遞出去?!?/p>

2023年,方剛和第二期“男德班”所有組員合影(受訪者提供/圖)

弄潮兒向濤頭立

會成為一名關(guān)注女性的男性,方剛覺得是他的“本能”,是弱者命運天然的聯(lián)合。

3歲那年,方剛的父親自殺,媽媽常年在外工作,他跟著姥姥長大。在學校,他經(jīng)常是被欺凌的對象。小學二年級,方剛被老師罰站在教室前面,課間的時候,同學們要“批斗”他,他被同學們從教室二樓扭著雙手一路押到操場,繞著操場“游行”了一整圈。成年之后有一次回學校,他才發(fā)現(xiàn)那個操場原來很小,而在記憶中,那里一直特別特別大。

1980年代,漫長的動蕩結(jié)束,被壓抑的渴求噴薄而出,文學成為顯學,作家成為受社會崇拜的職業(yè)?!爱斄俗骷?,就能被認可,被推崇”,從小被欺凌被否定的方剛心里由此長出一個作家夢。從十四五歲,方剛就開始寫作。那時,不少調(diào)查統(tǒng)計稱作家大多來源于兩個職業(yè),一是軍人,一是記者。軍人當不了,方剛走上了記者之路。

因為職業(yè)的原因,方剛接觸到新生的、先鋒的事物往往多于主流,由此他關(guān)注到同性戀群體。1995年,在做了大量采訪后,方剛出版了《同性戀在中國》一書,這成了當年的大新聞。在此之前,國內(nèi)從來沒有關(guān)于同性戀的紀實書籍。方剛連書帶人一下子火遍全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報臨時記者一夕之間成了名作家。

美夢不長久,很快,報社的工作丟了,作家的名字丟了,方剛再次淪入“弱者”的命運,但這次他不再困惑,而是產(chǎn)生一種清醒的自豪。

后來,他選擇學術(shù)研究之路。每周去旁聽潘綏銘的課,從郊區(qū)出發(fā),要倒兩次車才能到學校。逢早8點的課,方剛需要凌晨5點起床,擠在人群里站兩個多小時,才能坐進課堂。他形容聽課的感受,“每句話都撞擊我的心靈?!庇纱艘矆远怂麖氖滦詫W研究的決心。隨后他考入中國人民大學讀博士。

先鋒伴隨爭議。曾有一名自稱為“孩子在山東讀書的中學生母親”的人在網(wǎng)上發(fā)布一篇公開信,文中稱“李銀河、方剛之流以科學、教育為名行誨淫之實,其毒害、摧毀下一代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還有一名西安中年女性,在街頭將知名性學者包括阿爾弗雷德·金賽、李銀河、方剛以及彭曉輝的照片擺在一起,鼓舞路人與她一起向這些照片潑糞便。方剛終于也遭了潑糞之“榮”,后來他在文章中回應,“偉大人物都曾遭受過庸人的劇烈反對。當一個人并不輕率地順從沿襲的偏見,而是誠實地、無所畏懼地運用他的聰明才智時,庸人是不可能理解的。”

對男女平等、男性參與方面,方剛關(guān)注多年,2014年,為總結(jié)1995年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召開20年間中國的性別平等歷程,中華女子學院承擔了一個口述史項目,訪談這20年間在中國性別領(lǐng)域做出重要貢獻的人士。60位受訪者中,只有兩位男性,其中一位便是方剛。這是一篇超過6萬字的口述史筆記,以《弄潮兒向濤頭立》為題,被收入2015年中國婦女出版社出版的《傾聽與發(fā)現(xiàn):婦女口述歷史叢書》的第七部《紀錄她們20年的行動足跡:北京+20婦女活動家訪談錄》一書中。

“女人是后天形成的”

訪談前一天,方剛接到一則咨詢,是一位遭受家暴的女性。被家暴后,她找心理咨詢師做過一年的咨詢,結(jié)果越聊創(chuàng)傷越大,“因為咨詢師說‘這是你的責任,你們應該學會溝通、互動’?!?/p>

在方剛看來,這位咨詢師不懂得家庭暴力背后的權(quán)力與控制,缺乏基本的性別意識常識。他開辦的男德班中,有這樣的“家暴者”,顧偉就是這樣的學員。

2015年,首屆男德班開課,學員顧偉的離婚案正在等待二審宣判。顧偉想要幸福家庭,但又控制不住施暴。在課堂上,方剛讓顧偉在肚子上綁氣球,模擬孕婦的狀態(tài),體會妻子的艱難。

冷靜時,顧偉坦言能感受到這份辛苦。但戒掉暴力不是容易的事。有一次,顧偉的兒子跟著親戚家的大孩子看恐怖漫畫,看完晚上開始做噩夢。顧偉跟兒子約定好不再看,但孩子沒做到,被顧偉發(fā)現(xiàn)后,他再次打了孩子。方剛鼓勵顧偉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正視才能改正。

據(jù)世界衛(wèi)生組織2021年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全球約有三分之一的女性在其一生中會遭受親密伴侶的身體或性暴力或者非伴侶的性暴力——這一數(shù)字在過去十年中基本未變。

法國作家波伏娃的《第二性》扉頁上寫道,“女人不是天生,而是后天形成的?!贝氲阶约旱纳罱?jīng)歷,方剛能體會到這種“弱者”的處境,“當我讀小學時,同學欺負我的時候,老師打我的時候,我不是一個‘女人’嗎?對我的壓迫和整個父權(quán)社會借助別的理由對女人進行的壓迫有什么差別?我覺得沒有。我就是那個被毆打的、被凌辱的、被壓在社會底層的‘女人’?!?/p>

在生理結(jié)構(gòu)上的男性之外,方剛提到“支配性男性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對所有人都是壓迫。不僅僅是對女性,一個不那么“陽剛、成功、有錢”的男人同樣是這種氣質(zhì)的受害者,因為每一個體都處在一種“弱者”的語境。

他在男德班上分享過這樣一首詩,名字叫《只要有一個女人》:

只要有一個女人覺得自己堅強,

因而討厭柔弱的偽裝,

定有一個男人意識到自己也有脆弱的地方,

因而不愿意再偽裝堅強。

……

只要有一個女人想弄懂汽車的構(gòu)造而得不到幫助,

定有一個男人想享受烹飪的樂趣卻得不到滿足。

只要有一個女人向自身的解放邁進一步,

定有一個男人發(fā)現(xiàn)自己也更接近自由之路。

進入新的一年,新的男德班正在更多地方開展。7年前,僅僅是“男德班”這一名號就引來大批媒體的采訪報道,當年方剛搜集到的三百多篇媒體文章中,有兩百多篇都是負面導向。

到了今年,主流媒體上的文章批評的聲音變少了,爭議一直存在,但方剛覺得“這都不重要,罵我們的人多了,關(guān)注的人不就多了?目的還是要把‘男性參與’的理念傳遞出去。”

他一直記得二十多年前的某天下午,自己在烈日下騎著自行車,從中國美術(shù)館的三聯(lián)書店騎到北大南門的風入松,又轉(zhuǎn)進小胡同里的萬圣書店,只是想找到一本女性主義的書籍。

尋找是漫長的,不像現(xiàn)在,有些書店可能有一整個關(guān)于社會性別研究的專柜。方剛感慨,“我們的工作就是慢慢地改變一個人、兩個人,沒有指望在我活著的時候改變所有人。兩百年前婦女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她們也不會想到要用多少年才能走到現(xiàn)在,可能還覺得要五百年、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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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2期 總第812期
出版時間:2024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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