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的雷克雅未克,沒有下雪,也不冷,只是大風,尤其在機場出來的路上,毫無忌諱地吹過車窗外如月球表面一般未經(jīng)開發(fā)的地貌,山、湖、火山,還有長滿了苔蘚的巖石。
“苔蘚是生命起源呢!4.7億年前開始生長,首次為地球提供穩(wěn)定的氧氣來源?!?/p>
坐在前排座位的Sigga轉(zhuǎn)過頭來向我介紹,旁邊開著車的,則是Leifur。路上,我們在藍湖溫泉景點停下來,喝了杯咖啡??Х葟d內(nèi)全是游客,急匆匆地買票,換好泳衣,走進溫泉,手中不忘拿著相機自拍。那里沒有人知道,我面前的這兩位七十好幾的老人,是冰島著名藝術(shù)家,Sigridur Johannsdottir(Sigga)是手織布藝藝術(shù)家,Leifur Breidfjold則是玻璃彩繪藝術(shù)家——他的作品不僅遍布冰島,在英國、德國、法國、捷克的多個城市都能發(fā)現(xiàn)他的真跡。
去拜訪之前,我略略在網(wǎng)上搜索了一下他的資料。作為冰島國寶級藝術(shù)家,他的公開信息少得出奇。我找到了他的個人網(wǎng)站,那上面算是最全面地介紹了他的背景、學歷、作品,以及展覽歷史。我也找到幾則簡短新聞,其中一則提到Leifur曾在愛丁堡受到英國女王伊麗莎白的接見,因為女王常去做禮拜的圣吉爾斯大教堂,墻上的玻璃彩繪就是由他親自設(shè)計并制作的。
對于過去的成就,Leifur極其低調(diào),就像他開了16年的大眾汽車。Leifur和Sigga的家在離雷克雅未克車程五分鐘的郊區(qū),屬于廠區(qū)。他們的工作室就在公寓旁邊,Sigga笑稱,Leifur每天上班,步行七米就能到達。兩口子結(jié)婚52年,既是生活伴侶,也是工作伴侶,兩人曾多次合辦藝術(shù)展覽,妻子Sigga同時還是Leifur的秘書和助手。他們育有兩個兒子,都成年并組建了各自的家庭,一個居住在蘇格蘭,另一個留在冰島。
藝術(shù)家的職業(yè)生涯本無休止,但如今Leifur已經(jīng)很少做展覽,也難得創(chuàng)作玻璃彩繪,畢竟許多材料甄選等工序,都得到德國或捷克的專門工作坊完成。他現(xiàn)在更喜歡在工作室畫油畫,幾十年前他在冰島藝術(shù)學院學習時,專業(yè)就是美術(shù)。不過既然來了訪客,他還是非常樂意給我介紹玻璃彩繪的制作過程。
和所有繪畫一樣,玻璃彩繪也需要媒介,就像畫畫需要紙張或畫布,玻璃彩繪的載體就變成了玻璃,只要在顏料上加入阿拉伯膠粉末,色彩就能固定在玻璃上,然后送進高溫的窯里加熱,顏色就會永久嵌入玻璃里,原理和給陶藝上色一樣。
作為冰島最先從事玻璃彩繪的藝術(shù)家,Leifur不只是在玻璃上繪畫,他還使用不同顏色的玻璃,還根據(jù)畫的內(nèi)容做玻璃拼接——原理有點像拼圖,一小塊一小塊的玻璃被固定在鉛做的框里,由此延伸至更多玻璃拼圖拼湊在一起,直到完成一幅作品。
正好,Leifur的作品分布在雷克雅未克的多個旅游勝地,他決定開車帶我,一邊認識他的作品,一邊打卡各處景點。
我們首先來到雷克雅未克大酒店,那里有一幅高達13米、寬8米的巨型落地玻璃彩繪作品,上面講述了北歐神話里開天辟地的傳說,同時引用了冰島詩人史洛里·斯圖拉松13世紀時創(chuàng)作的散文神話以及英雄傳記。Leifur很喜歡創(chuàng)造自己的字體,而每次開展一項藝術(shù)項目時,他和太太Sigga都會翻遍相關(guān)文獻資料,力求將冰島的歷史與文化呈現(xiàn)在玻璃上。
接下來,我們來到國家大學圖書館。那是一座只有三層樓高的小型建筑物,外表看上去很袖珍,里面卻很寬敞,許多大學生在里面學習討論。Leifur的作品就嵌在一層與二層之間的樓梯上,三個形狀相似、顏色各異的抽象頭像,分別代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同樣地,Leifur在代表“過去”的頭像上留下了古冰島文稿,而代表“現(xiàn)在”的頭像,他則設(shè)計了與科技有關(guān)的電腦圖騰,至于“未來”,頭像以白色為底色,寓意未來皆有可能。
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們來到哈爾格林姆斯大教堂,雷克雅未克標志性建筑,坐落在市中心的至高點,從哪個角度都能一眼看到它。登頂大教堂,游客可以俯瞰市中心全景。我們沒有登頂,而是從工作人員通道那兒直接參觀門口正中央的落地玻璃彩繪。1999年教堂翻新時,冰島相關(guān)組織特意找到Leifur,希望他能接下這項設(shè)計。玻璃彩繪一直都和宗教有著緊密聯(lián)系,他有許多作品都是與當?shù)亟烫煤献鞯摹eifur很喜歡運用鮮艷活潑的顏色,他特意指給我看玻璃上的一個紅色小惡魔,專門吃人的靈魂,他給惡魔的肚子設(shè)計了一張大嘴巴。
最后,我們來到冰島最高法院,在一間法庭內(nèi),我看到了一條藍色絲帶一樣的玻璃彩繪。這是他的實驗作品,希望將玻璃彩繪呈現(xiàn)出雕塑一樣的效果,因此他花了許多功夫,最后使堅硬的玻璃扭出溫柔海浪的形狀。他也在上面留下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字體,一段和法律有關(guān)的詩句。Leifur說,冰島人喜歡詩歌,到處都流動著詩意。
來陪同我們一起參觀的,是冰島最高法院的院長,他有點感慨地說,這幅作品當初裝嵌時,他才剛畢業(yè)出來做律師助理。
正當我們欣賞作品時,Leifur突然在墻角蹲下,并把手伸到玻璃后面。
“這里有一個小開關(guān)?!彼f。
“怎么可能?”院長說。
Leifur倔強地繼續(xù)用手搗弄開關(guān),突然,墻角的一扇玻璃開了。他說,這是他當初設(shè)計的,為了能讓清潔工人從室內(nèi)爬到室外對玻璃彩繪進行清潔。在場的我們都不禁贊嘆,leifur的設(shè)計竟然想到了這樣的細節(jié)。
盡管Leifur的作品遍布首都,但冰島大眾對他還很陌生,尤其年輕人。我們?nèi)サ降暮芏嗟胤?,都沒有人知道站在我旁邊的這位老爺爺,曾受過美國總統(tǒng)里根的接見,戈爾巴喬夫來冰島開會時,也曾點名說要參觀Leifur的工作室。無論是在冰島還是世界其他地方,人們更熟悉冰島的另一位建筑師,Olafur Eliasson,他設(shè)計并建造了雷克雅未克的標志性建筑Harpa音樂廳外立面——全部由裝了電子彩燈的立方玻璃建筑而成。
Leifur和Olafur是朋友,他提到這位建筑師如今把工作室放在德國,并帶領(lǐng)著一支三百多人的團隊。
“或許我也要考慮帶領(lǐng)我的團隊?!盠eifur自言自語道,但他很快又否決了自己的想法,
“我還是守著Sigga就好了!”Leifur轉(zhuǎn)向Sigga。她無奈地笑了笑,仿佛在說,“我當然知道!”
離開冰島那天,Leifur還是開著他的老大眾,親自送我到機場。他說,機場里還有一幅他的作品。我告別了Leifur,拖著行李,匆匆穿過出發(fā)大廳、安檢,還有免稅店,最終在候機廳里,看到了那幅名叫“我心飛翔”的玻璃彩繪作品。Leifur說,作品靈感來自于風箏,兩大片蛋白石透明質(zhì)感的玻璃分別懸掛在大廳兩邊,和機場線條簡單的輪廓結(jié)構(gòu)相呼應(yīng)。
我站在Leifur的作品下面,好好端詳了一番。游客在我身旁來來回回,趁著最后機會購買紀念品。我沒有任何購物的念頭,因為冰島最好的禮物,已經(jīng)存在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