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所有有志于嚴肅新聞報道或非虛構(gòu)寫作的人都讀過或者至少聽說過《巴黎燒了嗎》(1965)這本書。
兩位當時還很年輕的作者,美國《新聞周刊》的拉萊·柯林斯和法國《巴黎競賽》的多米尼克·拉皮埃爾用時近三年,翻閱美法德軍事檔案,采訪埃森豪威爾、戴高樂高級助手、各國士兵、巴黎市民等等,引用信源超過500人,描繪了1944年8月巴黎解放的全過程,尤其精彩的是,如中文版譯者董樂山所言,他們描摹了“在盟軍與德國之間,在德軍與抵抗運動之間,在盟軍與戴高樂之間,在抵抗運動中各派之間”激烈的斗爭。
柯林斯和拉皮埃爾相識是在二戰(zhàn)期間。拉皮埃爾在比利時為盟軍擔任翻譯時,和耶魯大學畢業(yè)的下士柯林斯在一家自助餐廳相識。戰(zhàn)后,他們成為了朋友、同行、競爭對手。兩人的第一次合作就是《巴黎燒了嗎》(1965),他們將新聞調(diào)查、歷史研究、講故事結(jié)合在一起,這本書被翻譯為超過30種語言,發(fā)行量近千萬冊。
他們合作非常愉快默契。比起《巴黎燒了嗎》,他們的下一部合著《為你,耶路撒冷》(1971)有更大的野心:描述以色列國的建立。這本書到現(xiàn)在依然是典范之作,可以幫我們理解,為什么這是世界上最動蕩的地區(qū)之一?
拉皮埃爾說過,“歷史是一塊沒人能消化的冷蛋糕?!彼膶懽麝P(guān)注細節(jié),像關(guān)注那塊蛋糕的氣味、顏色一樣認真。
從書中可以看出柯林斯與拉皮埃爾對城市、人、物細致的觀察。《為你,耶路撒冷》開篇是1948年5月:沉默的英國士兵即將開拔,軍靴踏步聲和風笛聲混在一起,最后一次回蕩在古老的圣城石板路上??铝炙购屠ぐ柕墓P觸自如地在歷史和當下之間穿梭——那些目送士兵離去的臉色蒼白、彎腰弓背、謹守安息日的老人,“他們的祖先也曾這樣望著其他士兵走出耶路撒冷:有巴比倫的、亞述的、羅馬的、波斯的、十字軍的以及土耳其的,他們都是在耶路撒冷短短32年統(tǒng)治行將結(jié)束、正在抽身離去的英國士兵的軍事前輩。”
四年時間,柯林斯和拉皮埃爾奔波在中東、美國、歐洲。我注意到他們?nèi)〉玫呢S富信息的來源:他們從耶路撒冷市長泰迪·科勒克處獲得市政當局的資料;他們在侯賽因國王的允許下獲得阿拉伯軍團的文件;梅厄總理答應了他們的長時間訪談;黎巴嫩領(lǐng)導人向他們詳細回顧參與的聯(lián)合國辯論;他們看過卷帙浩繁的軍事文件、日記、銀行存款單、發(fā)票、地圖;他們長時間漫步在耶路撒冷,后來拉皮埃爾說,他們對圣城的大街小巷、街道廣場了如指掌。
這本書寫到1949年為止,以色列和埃及、黎巴嫩、約旦、敘利亞之間達成停戰(zhàn)協(xié)議,阿拉伯人宣布流離失所者多達百萬,但阿拉伯國家不承認也不接受以色列的存在,而以色列有大量軍民死于戰(zhàn)斗。
他們的筆調(diào)哀婉?!俺嵌夂丸F絲網(wǎng)成為耶路撒冷永恒的組成部分。城市中心分布著大片無人區(qū),如同疤痕一樣,以其廢墟和未知雷區(qū)而令其蒙羞?!痹S多人在哀悼中度過余生?!翱迚﹂槦o一人,穿著黑色長袍的守衛(wèi)城墻的女子匆匆經(jīng)過,偶爾有個游客或阿拉伯孩子,經(jīng)過古老的石墻,在狹窄的小巷里游玩。已成廢墟的猶太區(qū),每一件值錢的東西都被一掃而光,城區(qū)暴露在陽光下面,就像遭褻瀆的墓地上翹起來的石頭一樣?!?/p>
柯林斯與拉皮埃爾合著過幾本結(jié)合新聞調(diào)查與歷史研究的書,都是有分量的非虛構(gòu)作品。比如《午夜自由》(1975),詳細描述了英國統(tǒng)治下的印度次大陸的最后一年,包括印巴分治造成的流血事件和次生災害。他們也以記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為基底進行虛構(gòu)創(chuàng)作,比如《第五騎士》(1980)的主角是一名為卡扎菲效力的利比亞恐怖分子,他密謀在紐約引爆氫彈,想為約旦河西岸的家人報仇雪恨。
柯林斯于2005年去世。拉皮埃爾本人的故事在中文世界被講得不多。查閱拉皮埃爾早年履歷,我覺得他應該是個非常有意思的熱愛生活的人。
他出生于法國,13歲跟隨外交官父親前往美國。暑假期間,他在美國搭便車旅行,寫文章,在教堂擦窗戶,在回歐洲的船上做過清潔工。他的第一本書《一美金代表一千公里》描述年輕時的冒險,在歐洲成為暢銷書。
在拉斐特學院就讀期間,他以30美金的價格在一個廢品廠買了輛1937年的克萊斯勒敞篷車。他在21歲那天結(jié)婚,開著老舊的克萊斯勒和妻子到墨西哥度蜜月。他們帶了300美金,只夠支付汽車旅館的房間費用、加汽油、買三明治。好在,他們在洛杉磯的廣播游戲節(jié)目中幸運獲勝,又拿到獎金300美元。他們賣掉舊車,接著漫游日本、泰國、印度、巴基斯坦、土耳其、黎巴嫩,如此一年?;胤▏螅ぐ枌懗隽恕董h(huán)游地球的蜜月》——四十多年后,拉皮埃爾在一本法國古董車雜志上看到了他的那輛克萊斯勒, 他到拍賣現(xiàn)場,拍下了這輛車。
拉皮埃爾到過世界上那么多地方。不過他對印度的感情最深,他形容自己和這個國家的關(guān)系是“一個愛情故事”。他的小說《歡樂之城》(1985)圍繞年輕的波蘭神父、加爾各答的人力車夫、美國的年輕醫(yī)生經(jīng)歷的磨難展開。印度的種姓制度、貧富差距等問題通過一個貧民窟透射出來。
當時《華盛頓郵報》駐新德里記者伊麗莎白·布米勒評價,拉皮埃爾有時過分浪漫化了窮人的抗爭, 但“(這本書的)某些時刻可能會永遠留在讀者心中。誰能忘記那個垂死的人力車夫把自己的骨頭賣給一個靠出口骨骼賺錢的人,或者加爾各答的窮人為朋友清洗尸體,在河岸的火葬儀式上哭泣?”
《歡樂之城》出版后,拉皮埃爾捐出了自己版稅的一半,用以支持加爾各答的人道主義項目。
拉皮埃爾關(guān)注世界各地在命運里掙扎的人,比如東印度公司因壞血病而死的人、同艾滋病搏斗的苦難者、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受害者。也許由于他后來將大量的精力都投入到世界其他地方的其他人身上,他自己的人生故事沒有年輕時那么精彩了:有了孩子,離婚,再結(jié)婚。1990年代,他出版了自傳。
2022年12月,拉皮埃爾的妻子在法國里維拉接受紙媒采訪時證實了他于當?shù)貢r間4日去世的消息。
拉皮埃爾曾說過,他的好奇心如此難以滿足,他需要把人生過十次,才能充分探索這個世界。世界永遠在運動、變化,他喜歡這種感覺。
通過他的作品,通過他的筆觸,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確實像是活了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