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APP,和里面的隱秘記憶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劉璐明 日期: 2022-12-09

與其說人們放不下那些停服的App,不如說是忘不掉過去的某個自己。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盧俊杰/圖)

卡夏的抽屜里放著一個舊手機,里面裝著已經停止服務的音樂App蝦米。他是蝦米9年的用戶,在蝦米正式關停后,他驚奇地發(fā)現,只要手機一直斷網,就還能用蝦米聽緩存的歌。

一切都仿佛停留在他最后一次使用它的時刻,戴上耳機,旋律躍動,在那個沒有網絡的世界里,舊物如同一個時光機。

在互聯網的洪流中,數字居民們在以不同的方式“抵抗”之,有人從不更新系統(tǒng),極少升級應用,或者至今堅持用廠家已經倒閉的錘子手機。還有人則在App關停后,建立了一個網站來紀念。

我們曾報道過蝦米之死,而這些年,在蝦米之外,亦有不少App走向停服的命運。一閃、片刻、一刻、落網、念、VUE、圈子賬本……它們可能是錯誤的投機,也可能是情懷無法落地,但它們都曾與一部分人產生過交集。而隨著關停,數字承載的記憶也隨之消失。

社交媒體上,有人曾回憶起豆瓣“一刻”關停的那天,最后一條廣播推送是:“長風萬里送秋雁,地遠天高煙水寒?!?/p>

移動互聯網浪潮造就了風起云涌的時代,雖然幸存者如今仍在角逐,但一款席卷全民的超級App已難再崛起。工信部數據顯示,2021年中國移動應用程序數量為252萬款,較2020年減少了93萬款。

我們采訪了三位已停服App的用戶,從個人的成長、記憶中,或許也能窺見互聯網世界的一種變遷。

“逃出去才發(fā)現,你身后的房子倒塌了”

一閃社區(qū)負責人一萬曾說,自己是在5月31日晚上11時56分突然接到技術通知,說4分鐘后的零時停服,關閉上傳、分享、評論等功能,這是一場來不及說再見的離別。

大部分用戶在發(fā)現一閃停服之后,已經沒有機會保存放在上面的照片,有用戶在一閃官微留言說,自己的三千張照片就這樣消失在了互聯網中。

一閃:一個以攝影分享為目的的小眾圖片、視頻社區(qū)。由“飛豬(網名)”林嘉澍開發(fā),于2016年12月16日上線。2021年6月1日零時,一閃APP正式停止服務。(盧俊杰/圖)

一閃:一個以攝影分享為目的的小眾圖片、視頻社區(qū)。由“飛豬(網名)”林嘉澍開發(fā),于2016年12月16日上線。2021年6月1日零時,一閃APP正式停止服務。(盧俊杰/圖)

以下是一閃用戶、紀實攝影師張博原的講述:

我有幸跟一閃初創(chuàng)時運營它的朋友結識,4年多的時間,也算是從頭到尾和一群在一閃認識的朋友共同見證了它的誕生和消亡。

在一閃出現之前,我們基本上是用圖蟲和Lofter,一萬就負責Lofter攝影板塊的內容,他自己也做了很多年的攝影師。后來Lofter經過整合規(guī)劃,基本放棄了攝影板塊,一萬也離開了Lofter,加入一閃的初創(chuàng)團隊,成為重要的運營者。

我們這批攝影師就是跟著一萬從Lofter來到了一閃,可以說是一閃的第一批用戶。某種程度上,初期的這些獨立攝影師帶來的高品質圖片,也為社區(qū)的攝影氛圍打好了基礎。

一閃有點像攝影師的網絡烏托邦,這在其他平臺是感受不到的。一萬是其中的靈魂人物,他的作品有自己的風格和想法,也極具個人魅力,有很多優(yōu)秀的攝影師朋友。在杭州,他那里就像是一個據點,他是這個據點的核心,大家不管天南海北,誰到了那兒都會聯系他見面。

一萬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天從上萬張圖片中手動挑選出“精選”照片,“精選”的圖片可以被整個平臺的用戶看到。不管是經驗豐富的攝影師,還是普通人拍到的一個非常妙的瞬間,都有可能被他選中。

他是真正基于對攝影的理解和審美去挑選的。相比現在的大數據算法,一萬就是一閃的“大數據”。雖然當前的大數據推薦算法可以根據你的喜好,精準投放內容,但也可能會讓你陷入信息繭房。一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你可以看到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它比精準投放更多元。

一萬個子偏高,很瘦,留一頭長發(fā)?!斑@是個藝術家!”你一見到他便會這樣感慨,是那種很典型的藝術家氣質。他也是一個很細膩的人,愛惜東西,車子非常干凈。他和家庭的關系也很緊密,還給自己的兒子建了個一閃賬號。

2017年2月10號,我在一閃上發(fā)了第一張照片,是挪威的夜景,那時候我還在英國留學。幾個月之后,我換了新手機,決定用一閃作為呈現方式拍攝手機攝影項目《X2倍的生活》。四年多時間,它記錄了我曾去過的很多地方、觀察到的世界。

我也比較喜歡拍攝一些奇觀,城市里的巨大工業(yè)背景建筑。比如北京東五環(huán)曾有幾個大煙囪和冷卻塔,我曾住在附近,不遠處還有一個公園,里面有一個很高的觀音銅像。我發(fā)到一閃上之后,還有很多人驚訝地問我這是在北京哪里,還有一閃用戶因此跑過去拍。不過后來,聽其他用戶告訴我,銅像已經被拆了。

在一閃上我一共發(fā)了941個作品,它的確成為了我在那幾年的生活方式之一,像是一個作品庫,會有人點贊、有人喜歡,可以獲得更快的反饋。也能感受到一閃的用戶量越來越多,甚至能看到國外的用戶。

它陪伴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人生歲月,從開始對未來有期待、對攝影有熱情,到現在變成了一種堅持。那段時間的情緒,看見的事物和人都很完整地、非常連續(xù)地被記錄了下來。

2021年5月的一天,突然發(fā)現發(fā)不出去圖了,然后看到一萬發(fā)朋友圈,意思是:在努力。

當時沒多想,以為在解決服務器的問題。直到6月1日的凌晨,一萬發(fā)了一張告別的黑色照片,說了句“再見”。我突然間懵了,還去問了一萬,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從未想過一閃有一天會沒了。

我開始瘋狂地把自己喜歡過的、拍過的照片,用拉長圖截圖的方式保存。就像你要被趕出家門,或者突然間地震的時候,必須選幾樣東西帶走,只有幾秒鐘的時間。那時你只是意識到事情正在發(fā)生,但當你逃出去才發(fā)現,你身后的房子倒塌了,這個家你再也回不去了。

其實不只是一閃,很多社交媒體的攝影板塊,這幾年都在走向沒落,它的地位是在不斷被削弱和忽視的。一個挺重要的例子是微博的整個攝影板塊都沒了。

這跟影像科技的發(fā)展相關,我們正處在一個影像爆炸的余波之中,獲取圖像的方式千奇百怪、五花八門。它們的離開讓人惋惜,但當一個App到了沒辦法賺錢的那一步時又無可避免。

攝影是一門能夠把時間拉長的藝術,在那個瞬間,可以包含很多內容,天氣、場景、人和故事。我希望能留下來一些什么,同時也愈發(fā)覺得,攝影的價值不在于能否讓別人看到,而是對自己的意義。

落網:主打國內外獨立音樂分享的平臺,據官網介紹,落網一直堅持人工推薦音樂,致力于推薦這個時代最樸素、最有質感的聲音。網站成立于2003年,App于2014年上線,2017年12月宣布停止運營。 (盧俊杰/圖)

落網:主打國內外獨立音樂分享的平臺,據官網介紹,落網一直堅持人工推薦音樂,致力于推薦這個時代最樸素、最有質感的聲音。網站成立于2003年,App于2014年上線,2017年12月宣布停止運營。 (盧俊杰/圖)

“大家都是時代大浪中被推著前進的小船”

落網的核心內容分發(fā)形式是每周的“期刊”,選取十余首歌并配上圖文,每期都有不同的主題和風格。

2016年,創(chuàng)始人胡建國眾籌一百多萬元,打造線下音樂空間“落空間”。但因經營不善,門店關閉,落網App停運。伴隨理想破滅,創(chuàng)始人、落網員工和眾籌人士當年也攪入了一場情懷與金錢的紛爭。

以下是落網用戶“舞”的講述:

知道“落網”的時候是在2013年,當時的我已經工作3年,陷入對人生的迷茫,決定辭職考研。在某個深夜,通過BBS論壇知道了落網。最開始,還覺得歌曲風格太偏,直到有次聽到其中一期后搖專題的音樂,便落入“網”中。

App的設計很極簡,說實話,從產品使用上來講,并不算便捷,甚至覺得功能有些不夠,但我們幾乎不會在意。當時對于85后且有嚴重“小資情調”的我們來說,那是一個能產生精神共鳴的樂園。

作為一個音樂App,它甚至沒有曲庫,僅僅定期推出音樂推薦,每期不會超過15首歌曲。對比市場份額大的音樂軟件,它沒有廣告,沒有VIP,有點像早期的網易云音樂,可以把自己最真實的情感放在歌曲評論里。我最愛的也是它的聽眾評論精選,還能顯示評論所對應的當期音樂。

對我來說,在落網最快樂的時光,其實并不是聽新一期的音樂,畢竟風格太多,不太喜歡的類型,也會略過。倒是每期的文案,那些文字似乎總能戳到自己的內心,我現在還記得其中兩位文案作者的名字,一位叫“演”,另一位叫“左岸以西”。

打開落網的時間段通常都是夜晚,或者需要一個人安靜的時候。它不僅是分享音樂的地方,還是一個紓解情緒的角落,在那里,我們肆意揮灑著在生活中積累的痛苦,也享受著深夜孤寂的快樂,讓音樂撫慰傷口,用文字治愈心靈。

最難忘的人是一個網友“蝶”,她是上海人,我們一起聽落網的歌,一起討論現代詩,分享自己身邊的人和事,互送生日禮物,她比我最好的兄弟還了解我。她是不婚主義者,我因自身家庭原因恐懼婚姻。對于在感情上不太能主動而內心極其敏感的我來說,遇到她算是很大的幸運。與她的溝通交流,也一直延續(xù)到我讀研乃至工作后的一段時間。

隨著落網停運,我們也開始用朋友圈分享生活,直到微信也變成工作的工具。感覺大家都關閉了自己內心敏感的一面,哪怕生活的陽光面也很少再分享,只有工作相關的推送信息。

當落網推送到第999期,正準備迎來第1000期時,它一連幾個月都未有更新,后面才知道出問題了。落網的關停,確實沒有預料到,因為它的運營者當時還在通過其他方式來獲取收益,以維護落網純粹音樂的理想。

有聽眾為了紀念落網,還做了一個關于落網的網站,名叫“落網記憶”,收集了當年落網的每一期音樂和文案,還建了一個“落網記憶”群。感謝聽眾的努力,目前落網所有期的歌單都還能在網絡上找到,作為不想聽抖音神曲熱歌的聽眾來說,它是值得珍藏的軟件。

落網的消失,從時代來說不可避免,它沒有版權,當然也不盈利,以前通過定制T恤或售賣耳機的方式,換取過網站運營費用,但這樣的App注定會消失。只是在以前,有這樣熱忱的人一直堅持,現在,少了因為熱情而堅持的人。都需要生活,計較得失,看重利弊。我并不是評判,只是覺得大家都是時代大浪中被推著前進的小船。

當時覺得可惜、失落,現在想想,自己已經成長,青春里的一些痕跡也慢慢淡化,有些時刻再也無法找到,慢慢落在心底,但在某個時刻不經意間想起時,很多回憶會打開。它就像青春,永遠地定格在突然發(fā)現自己熟練人情世故并認為理所應當的那刻。

“正餐”類軟件

片刻創(chuàng)始人曾提到設計產品的初衷:希望如果你不能離開手機,至少你該嘗試每天讓自己真正能夠安靜下來,觀照你的內心世界。

2015年之后,片刻再沒有新的融資進入。而同期,有同類功能的App崛起,簡書、蜻蜓FM、得到等,2017年6月,得到App用戶數就已超過810萬。

片刻:一個創(chuàng)意寫作和閱讀軟件平臺,除文章之外,還可以發(fā)布電臺專欄,是一個集寫作、閱讀、電臺、音樂于一體的App。2012年成立,2019年3月25日停止服務。 (盧俊杰/圖)

以下是片刻用戶“馬小格子”的講述:

我一直都有寫作的習慣。小學時就愛寫作文,回憶起來,好像從來沒把作文當成考試的一部分。初中時,我還曾寫校園小說,有短篇,也有寫滿一沓作業(yè)本的長篇。

高中時,開始用QQ空間,那時候真是挺高產,腦海里每天都有文字跑來跑去,看到什么仿佛都能自動在腦中“生成”一段文字,然后就會把這些文字從腦海里“摘”下來,發(fā)在QQ空間里。

大學開始用新浪博客,那里是我遇到難過的事情時輸出情緒的地方,文字風格也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寫的東西,周圍的人還能看得懂,在新浪博客寫的,估計只有自己能看懂,非常意識流。

已經不記得具體下載“片刻”的時間和第一次知道有這個App的契機了。寫作對我來說是整理自己的一個過程,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去完成。最早用QQ空間,后來搬到新浪博客,再后來就到了“片刻”。它符合我對空間的需求,像在紛雜世界里遇到的小島,獨立且安靜,然后,我就立刻“搬”進去住了。

非常喜歡它的“詞組”板塊,片刻居民可以每日認領開發(fā)者為大家準備的詞組,然后進行自由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每篇文章,名字前面都會出現“作者”兩個字。

現在手機里還保留著一篇在醫(yī)院里寫的文字,因為朋友術后需要照顧,我在醫(yī)院待了四天,有了那段體會,就寫下了隨筆。

事實上,在使用“片刻”期間,我的寫作頻率也已經大不如前,主要是因為參加工作后時間少了,真就如“片刻”一樣,能心無旁騖地寫字,竟慢慢變成了一件奢侈的事。

在App泛濫的時代,“片刻”“豆瓣”這樣的軟件,被我當成是“正餐”類軟件。正餐的寶貴之處,是給予營養(yǎng),它鼓勵寫作,鼓勵人用感受說話,特別是有一些人,他們需要用寫作去觸摸生命的質地,“片刻”就是提供這樣一種環(huán)境的地方。

它就像是我曾經入住過的一個小島,有一天,外出務工的我發(fā)現回不去了。起初,我以為是系統(tǒng)維護,或者是我的網絡不好,沒往停服的方向想,也沒想到它會消失。后來,終于在網上看到了官方發(fā)布的停服公告。

早期我對深度用戶的理解是與數據無關的,我很少用“片刻”的其他功能,用它主要就是存放自己腦海里的文字,也不在乎有沒有人關注,甚至我的文章題目經常只用一個點,或者更普通的方式一筆帶過。哎,想來那時真不知道數據和變現是一個App運營下去的關鍵,這是一個關于平衡的課題。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愿意成為更有助于“片刻”生存下去的用戶,那個理想,希望一起去維護。

不管消失了還是繼續(xù)存在,都曾證明,在這個紛雜的世界,有人曾在意寫作。后來到現在一直在用“豆瓣”,看到過自己的友鄰被豆瓣禁言,起初會有不理解,覺得豆瓣不純粹了?,F在,只求它平安。

還是很希望有一天這個軟件能復活?是的,我準備一直期待著。純粹,是我們的理想,但如果理想需要我們付出一些什么去達成,現階段的我,愿意去做,和這些還能給我們提供“正餐”的App一起,去期待那個更貼近理想的時代。

(文中“卡夏”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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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6期 總第816期
出版時間:2024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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