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7月最熱那天到達了南特。這座法國第六大城市,沒有巴黎那般多姿多彩,但法式該有的美食、風景與浪漫,一樣不少。許多法國本地人喜歡來這里度假,畢竟驅車40分鐘就能到達海邊,可謂烈日下的休閑首選。
而我來南特,目的地除了海灘,還有法國最出名的印刷博物館。
南特印刷博物館位于市中心圖書館,從火車站乘有軌電車兩站即可到達。雖然占據黃金地帶,其門面卻相當謙遜,一個黑底白字的牌子,只用法語印著“南特印刷博物館”,毫無花哨;入口也同樣低調,一扇茶色玻璃門,從外面看就像那些鮮有人問津的旅行社,又或者即將倒閉的小公司。
我按下門鈴,過了一小會兒,門開了,一位頂著銀灰卷發(fā)、戴著黑框眼鏡的法國男子探出半個身子來。他,就是即將接待我的博物館資深負責人,柏然(Pascal Fondin,下稱“柏先生”)。
柏先生英語不太靈光,而我的法語水平又僅限于點菜問路,幸好柏先生的中國妻子也在場,由她幫忙翻譯。說起來,他們兩人的確有緣,柏先生的妻子也來自印刷世家,她自己則從事繪畫和書法創(chuàng)作,就印刷與相關領域來說,算得上半個行家。
我們在博物館的前臺開始聊起來,那里既放置了電腦用以處理日常事務,同時也是售票處,還是紀念品付費柜臺。盡管聽起來頭緒繁多,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設計簡約、現(xiàn)代,也許是因為墻上掛著的抽象版畫,我感覺自己仿佛置身私人畫廊,和剛才略顯寒磣的入口實在有天淵之別。
柏先生16歲就在南特的制書學校以學徒身份學習制版,掌握了凹版印刷的方法。上世紀60年代,印刷業(yè)在法國還處于鼎盛時期,制版師在當時算得上受人尊敬和相對熱門的職業(yè)。柏先生的父親就是一名制版師,和柏先生是校友。柏先生畢業(yè)后即從事照片印刷工作,直到1989年來到博物館。與此同時,數碼印刷應運而生,1993年,世界上第一臺數字彩色印刷機問世,隨后引領了整個印刷行業(yè)。
說起博物館,柏先生非常自豪。盡管他說著我聽不太懂的法語,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句話中都流露出熱愛與熱情。柏先生說,全法國上下只有三座印刷博物館,一座在里昂,那里展示的老機器只當擺設;另一座在法國中部,前兩年新開的;物品保存最好、歷史最悠久的,當數南特,來自19世紀的機器,如今依然健全運行,這全靠柏先生和其他三位工作人員,還有少量志愿者的悉心照料。當初組建博物館,也是由本地印刷發(fā)燒友自行發(fā)起的,他們搜羅不同時期不同功能的印刷機器,成就了現(xiàn)在這座規(guī)模不大卻極具分量的博物館。
除了周日和周一,博物館每天都向公眾開放。為了讓人們更好地了解印刷歷史,柏先生和另一位同事會在下午兩點半給訪客講解。在點評網站上,游客專門給柏先生留言,說他解釋得詳細又生動。
吃過午飯,我和當天來訪的游客一起站在前臺等候。訪客中有六十多歲的退休老奶奶,也有五六歲的小朋友,大多為法國人。兩點半一到,柏先生出來招呼大家,我們一行十來人從現(xiàn)代化的前臺,一腳踏上時光機,回到幾百年前。
說起活字印刷,中國人一定首先想到畢昇,活字印刷的鼻祖。而歐洲人則會想起一位德國人,約翰·古騰堡(Johannes Gutenberg)。公元15世紀,他整合當時已有的印刷技術,發(fā)明了鉛字活字印刷,用混合了鋅、鉛和銻的合金制成活字,取代以往的木制活字,金屬活字更耐用,也使得印刷更方便。1463年,此發(fā)明從德國傳入意大利,而后相繼傳入法國、英國。1500年,活字印刷技術傳遍了歐洲大小商業(yè)中心,并推動了隨后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被認為是現(xiàn)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
幾百年前的機器,如今已很難尋覓。博物館里保存的機器,大多生產于19世紀80年代,其中最古老的要數一臺印刷排版機,1883年投入使用,直到1985年才退役。而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則是一臺產于1885年的鑄字機。柏先生拉開圍欄,坐在這臺機器前,一邊操作一邊講解。他說,以前的作家或記者想要發(fā)表文章,出版機構首先要用這樣的鑄字機打造鉛字:倒進銀色的鉛,在鍵盤上輸入想要的字母,機器轟隆轟隆當場就制造出新鮮熱辣的鉛字,然后工人才能拿去排版。相比之下,如今的我們,碼字多么簡單啊。
在柏先生詳細風趣的介紹中,我們從19世紀快速跨越至20世紀,目睹了印刷機器的進化:從簡單的鉛字,到可以刻印像素極低的圖片甚至海報。中途,窗外下起大雨,絲絲涼風擠進來湊熱鬧,柏先生連忙扇了扇衣領,高興地感嘆:“氣溫總算要降下來了!”他胸前的衣服已經濕透,因為博物館里沒有空調,窗戶又少,持續(xù)高溫那幾天,館內溫度可達45°C。
幾個月前,柏先生在博物館接待了當時的總統(tǒng)候選人梅朗雄。大家都明白印刷博物館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這項手藝曾經在法國政治舞臺上扮演重要角色,但就算有政治人物高調支持,也很難改變經費少、人力不足的現(xiàn)狀。柏先生透露,他們已經向文化部申請資金安裝空調,至于是否能裝上,何時能裝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離開活字印刷,柏先生帶著隊伍來到銅版印刷。站著聽了一個多小時,我雙腳酸痛,于是到處走走,看到一位男士在角落里獨自研究排版。我好奇而走過去打問,才知道男士原來是葡萄莊園主,十年前因為愛上傳統(tǒng)印刷手藝,定期來博物館學習和練習。這天,他要給一本書做封套,上面的字跡,他決定用活字印上去。這樣一頁封套,花費50歐元。我聽著都覺得奢侈,莊園主男士卻說,物有所值,因為質量和數碼印刷出來的完全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呢?”我問。
他拿起旁邊幾張實驗作廢的封面,遞給我說,“你用手感受一下?!?/p>
我張開五指,像盲人一樣一寸一寸去體會:盡管視覺效果和數碼印刷差不太多,但活字印刷出來的字體是凹凸有致的,每一個字母都像承載了一個故事,值得指尖停下來感受。
“這些字,是有靈魂的?!彼f。
時不時地,莊園主男士需要柏先生過來幫助。柏先生積累多年的經驗,此刻盡顯。他用尺子量了量間距,又快又準地從工具箱里拿出對應大小的工具,填充至空白位置,然后蓋上紙張,拉動機器,一張封面就出來了。柏先生拿出紙張,在燈光下仔細檢查后和莊園主討論。他們低聲說著法語,沉浸在博物館封存的19世紀氛圍里。
柏先生足足站著講了兩個小時。待游客散去,他接過前來探班的妻子遞來的水,咕嚕咕嚕灌下去,還是沒消去臉上的倦容,但他的眼里始終閃爍著光亮。柏先生從博物館領取的薪水不高,他曾想過轉行,最終還是不愿舍棄摯愛。
只可惜,這職業(yè)現(xiàn)在后繼無人了。當年柏先生學習的學校早已關閉,現(xiàn)今只剩下藝術類學校把活字印刷作為輔修課程之一。博物館依靠政府補貼以及和藝術家合作的項目來維持。我聽說瑞典和英國也有類似的博物館,但作為過氣了的技術古董,沒有相關組織來打理,每一座博物館都仿佛一座孤島。柏先生和他的同事們不甘于那樣,他們定期舉辦工作坊,文化遺產日免費對外開放,我在旁邊圖書館還看到名為“版畫師”的繪本,用簡單有趣的方式,將他們的工作介紹給小讀者。
“我還是心存希望的?!卑叵壬臀抑灵T口時說。
雨后,南特的空氣輕盈爽朗,一口深呼吸,我又回到車水馬龍的21世紀?;赝┪镳^,那扇關上的茶色玻璃門,仿佛閉合了的寶箱,里面藏著歷史給人類留下來的瑰寶,有柏先生們在那兒守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