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guān)報道詳見《楊爭光:寫出中國農(nóng)民和讀書人的“面目”》
做記者的一個遺憾,大概是很難有機會擺出拽酷的姿態(tài),對著采訪對象說:你要這么想我也沒辦法。面對面的幾個小時里,我們似乎都在和心理咨詢師共享同一份使命。意見相左時不能一笑而過,要竭盡全力試圖理解他、傳達他,切忌扭曲,但據(jù)說被誤解是表達的宿命,與宿命為敵,夠嗆。
見到楊爭光之前,我看了他新出的小說《我的歲月靜好》(與雞湯毫無關(guān)系,別被書名騙了),腦海里浮現(xiàn)的形象不高、瘦、嘴唇泛白、戴眼鏡、身板微躬、神情憂郁。我想象,他應(yīng)當也如同書中主人公一樣,散發(fā)著文藝中年的小心翼翼,那種僅僅是靠各種哲學理論和文學書籍自圓其說來遠離世俗繁雜、維系自身內(nèi)心安定都殊為不易的感覺,他懂。
實際上,符合想象的只有瘦。他從不運動(唯一喜歡看的比賽項目是沖浪,因為好看),也不愛出門,采訪那天他特地從常居的惠州坐車來深圳,念叨了好幾次:我都半個月沒出門了(而這在他的個人記錄里也算不上什么)。年輕時??恳粡堈掌瑢懸粋€劇本,能吸引他心甘情愿出門的唯有好吃的面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的胃從未離開西安。
午餐去了他選的、短短幾年就在深圳開了一百多家分店的陜西面館。如果在家附近,他恨不得天天去,年輕的老板請他題了一幅字,“人生不過一碗面”。平時在惠州,他帶的最后一屆研究生——如今也算是他的助理,常來他家搟面,他開心得不得了,點評道:“面條做得越來越好”。
就是這么一個粗線條簡單生活的人,沒有那些書里的細膩心思。吃完面去位于大鵬的楊爭光文學與影視藝術(shù)工作室(隔壁就是官湖海灘,自然也無法吸引他),一樓掛著他參與編劇的電影及電視劇海報、與影視或文化界名人的合照以及各類獎牌,共四層高,中間挑空,豎著一根寫滿毛筆字的柱子,是他搭升降機揮墨留下的作品。
我們坐在從外地運來的、得十個壯丁合力才能抬動的木桌旁,此前舉辦的小型新書讀者會,估計也是在這張威武的會客桌上。那次到場的有博士生、大學副教授,有人讀完后表示,“我覺得德林(書中主人公)這個人挺好,要向他學習”,并發(fā)出疑問,“楊老師你這是不是自傳?”楊爭光回憶這段時無奈地笑了,“寫完以后我就有這個擔心,怕會成為一種鼓勵”。
聽到這句我有點懵,原來是我誤會了?我以為他在寫中年困境,我以為我們是同盟,但其實他一直以來都明確地看不上這個他一手創(chuàng)造的人物?我(懷著再次確認陣營的心情)問道,“你是覺得他不對嗎?”
“不在于對和不對,這種所謂的歲月靜好竟然能占某種主流?我認為我這個小說其實探究最主要的、最本質(zhì)的東西是什么,你說這個人負責任嗎?他不會承認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我一個月掙兩三千塊錢的工資,我就只能負兩三千塊錢的責任。但是你會不會做得更好?我做什么呢?我沒有什么可能做的。所以你要說平庸的惡之類的,德林身上到處都是。只不過他沒有做出惡的事情來,他是對惡司空見慣,非但不厭惡,甚至為惡辯護。如果把德林這個人真的看清楚了,基本上可以把中國絕大部分知識分子所謂的退縮、墮落化、精神塌陷、思想萎縮看明白了。我們這個知識階層就是這么(活)下來的,就是本能地尋找舒適度。更何況還有知識來武裝自己,在這個社會環(huán)境里邊,即使我找不到最舒適,我可以次舒適?!?/p>
他斜叼著煙,頭發(fā)幾乎剃光了,濃黑的眉毛上下挑動(似乎加強了他說話的力度),每次反問之后都露出狡黠的嘲笑,附帶一句更像是口頭禪而不是真的要詢問意見的“是不是”,我應(yīng)該說是還是不是?我選擇保持微笑。
他說自己更欣賞書中一心為母報仇的李不害,一個充滿血性的莽夫。
“不用追求理性?”
“絕對的理性永遠是為自己的軟弱、為自己的退讓、為自己的懶惰、為自己的不負責任辯護的?!?/p>
真是不留情面,對人對己都是,最后他如告解般承認,“我也是一個很無力的知識分子。我從來沒有安慰過自己,我就認為我很無恥,這是有文字為證的。你明明知道人生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像狗一樣死掉,還是像個英雄一樣去死掉?我寧可做李不害,但實際上我也做不到。最后就跟魯迅一樣,我文人就只能寫文章,還不能太尖銳。我的無恥跟德林的無恥其實就是50步和100步的區(qū)別,我沒有以此為榮,我就是以此為恥而已,就是這么個區(qū)別?!?/p>
這倒蠻酷的——經(jīng)歷了一次相差甚遠的采訪,但我從不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