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是枝裕和新作《掮客》在韓國流媒體上線,不少中國影迷借機得以觀看到這部期待已久的作品。作為是枝裕和的第一部韓語電影,《掮客》吸引了包括宋康昊、裴斗娜、姜東元在內(nèi)的一干韓國頂級明星的加入,還為宋康昊贏得了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男演員獎,被視為日韓兩國合作的一次典范。
遺憾的是,這部影片卻沒有獲得人們預(yù)期的口碑,目前豆瓣評分僅有6.7,可以說是是枝裕和在中國觀眾中反響最差的一部作品。
在中國,是枝裕和恐怕是在世的日本導(dǎo)演中大眾認知度最高的一位,他的《小偷家族》還曾在內(nèi)地收獲近億元的票房。時隔四年,這部看上去與《小偷家族》創(chuàng)作思路幾乎一致的《掮客》卻遭遇口碑滑鐵盧,到底是觀眾的口味改變了,還是是枝裕和真的失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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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效的魔法
熟悉是枝裕和的觀眾都知道,家庭是是枝裕和一貫的母題,他總是習(xí)慣于將自己對社會問題的觀察放在東亞家庭的框架中。從早年的《幻之光》《無人知曉》到近年來的《小偷家族》《真相》等,他都沒有放棄對這一主題的執(zhí)念。
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是枝裕和常常被視為小津安二郎精神上的傳人,或許因為他們都很擅長在平淡的家庭生活中尋找電影的戲劇性。但與小津不同的是,是枝裕和的電影拓展了“家庭”的內(nèi)涵,著重展現(xiàn)了基于社會現(xiàn)實演變出的非血緣“家庭”。他的《如父如子》《海街日記》《小偷家族》等影片都對東亞倫理重視的“血緣”觀念提出了不同程度的質(zhì)疑和顛覆。
某種程度上,《掮客》可以被看作是枝裕和風(fēng)格的集大成者,集合了他創(chuàng)作中的諸多重要元素。電影講述了經(jīng)營洗衣店的尚賢與在福利機構(gòu)工作的東秀借助后者的工作便利從事著倒賣嬰兒的非法工作。偶然的機會,他們結(jié)識了因為犯罪不得不拋棄孩子的母親素英,為了給手中的嬰兒找一個好歸宿、賣出好價格,三個人以及臨時加入的孤兒海進抱著嬰兒,一行五人踏上了一條“賣兒”道路。
對比《小偷家族》,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兩部電影的主人公都是所謂的“社會邊緣人群”,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被迫游走在社會主流秩序之外,看似做著違背法律的勾當(dāng),其實都有顆善良的心。但與《小偷家族》主人公為了生存而偷盜不同的是,《掮客》里的尚賢和東秀從事的所謂“掮客”工作根本就是販賣人口,不論導(dǎo)演用什么樣的方法美化他們的動機,都很難讓他們獲得普通觀眾的認同。
尚賢和東秀不滿福利機構(gòu)對孤兒的培養(yǎng)方式,認為只有生活在好的家庭的孩子才有更多的出路,所以他們一邊指責(zé)走投無路的母親把孩子送到福利機構(gòu),一邊“扮演”上帝,試圖以販賣的方式改變孩子的命運。這樣的邏輯看似無懈可擊,內(nèi)里卻滿是漏洞。作為社會邊緣群體,他們處在灰色的地帶,逃避警察的追捕都來不及,根本沒有能力辨別誰是好的父母。何況,賣出的孩子進入新的家庭,需要面對的是一套復(fù)雜的倫理困境,他們的人生真的就可以如想象般美好么?
《小偷家族》里的異姓家庭的結(jié)合固然是因為每個家庭成員的現(xiàn)實需要,但從一開始就依托于人性深處的善良;《掮客》中人物對彼此的信任和依賴更多是基于現(xiàn)實的利益。電影到了后半段,就連一直追蹤他們的警察都被感動,不惜放棄最初的計劃,不但收養(yǎng)了素英的孩子,還幫助她獲得減刑。
《掮客》是一部主角全員好人的電影,是枝裕和消解了警察追捕罪犯這一類型的敘事法則,讓他們的矛盾消弭在善良的人性中,反而消解了電影本該有的社會批判的力度。
養(yǎng)不教誰之過?
《掮客》這部電影的高光時刻在后半段,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知道素英為了生活不得不賣淫,意外懷孕后又被孩子的父親威脅,最后失手打死了對方。在素英的價值觀里,打掉孩子也是一種犯罪,所以她選擇將孩子生下來,卻讓自己的人生陷入了更深的困頓。
素英并非觀眾一開始以為的那么無情,她拋棄孩子的最主要動因是不愿意他成為殺人犯的后代。她還坦言自己之所以不愿意和孩子說話是因為怕產(chǎn)生感情,分開的時候就會更加痛苦。在眾人的鼓勵下,她在熄燈的黑暗中對每個人說了一句“感謝你的出生”,海進則回復(fù)她“也謝謝你的出生”。
以上這段可以看作是這部電影價值觀的最直接表露,展現(xiàn)了是枝裕和本人對生命的思考。在這部電影里,他對社會問題的態(tài)度從憤怒轉(zhuǎn)為溫和,如果說他在《無人知曉》里還在質(zhì)疑出生的意義,在《掮客》中他已經(jīng)達成了與世界的和解。
從殘酷現(xiàn)實變?yōu)槌扇送?,《掮客》傳遞著的價值觀是:每種人生都有意義,每個人的出生都值得贊美。可是類似的“雞湯”并不能安慰真正受苦的人?!掇缈汀防锏拿總€人物都被生活折磨著,忍受著普通人想象不到的苦難,對于他們的命運,這部電影的展現(xiàn)實在過于蒼白。
影片最后,警察一舉破獲了這個案子,每個人都受到了應(yīng)有的制裁,但司法制度似乎也具有了人性,素英判了三年就被釋放,購買孩子的夫婦也僅僅是緩刑……就連始作俑者尚賢和東秀,也在這場販賣之旅中獲得了救贖,好像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
作為觀眾,我們樂于見到這樣的結(jié)局,它似乎能夠給予我們安慰,讓我們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保持樂觀與希望;但如果希望如此輕易地就可以降臨,電影里的人物也不會遭受悲苦的命運了。是枝裕和以先抑后揚的方法為我們構(gòu)建了人物命運觸底反彈的可能性,卻恰恰阻止了我們對問題的問責(zé),讓整部影片顯得懸浮和虛假。
何況,在那么多因為人販子造成的家庭悲劇曝光后,觀眾真的就可以輕易接受一套善良“掮客”的敘事嗎?這一次,是枝裕和失手真正的原因或許在于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對現(xiàn)實真正的感知力,而沉浸在編織童話的幻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