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婚戀
2009年，方大秋因工作原因到日本定居，至今已經(jīng)13年了。她拿到了日本永久居住權。回想起初到日本的時候，她感受到周邊的一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變化很大一部分原因跟自己工作的變動有關，隨著公司的變化，交際的人群也在變化。剛來日本時，她的社交范圍大多是留學生，第一家公司是非常傳統(tǒng)的日本公司三麗鷗（該公司設計及生產(chǎn)Hello Kitty等卡通形象精品），同事也相對固化。隨后她進入IT行業(yè)，同事們整體變年輕，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相對輕松，跟第一家公司完全不同。如今她在谷歌工作，周圍的人對工作、戀愛的態(tài)度都非常開放。“從這三個公司接觸到非常不同的人群，這些人的想法是非常不一樣的?！?/p>
她的情感階段也隨著這三段職業(yè)的變化而變化。
初到日本時，由于在公司接觸的都是日本人，方大秋的交往對象也是日本人。據(jù)她觀察，日本人的婚戀觀較傳統(tǒng)，某種意義上跟中國人相似。很多人在戀愛的時候，會非常明確雙方處于戀愛關系，是奔著結婚去的關系、是長期的戀愛關系，抑或短暫的感情。方大秋覺得日本人需要很明確這件事，只有一開始就設定期待值才會繼續(xù)交往。在第二階段，方大秋因為工作接觸到很多歐美人或有海外學習經(jīng)歷的人，她感覺到這些人的戀愛觀比較開放，約會就是約會，不會去談論未來，“一開始沒有非常明確的目的，不是以結婚或者一個長期的關系作為目的去做這個事情（約會）”，到了一定程度如果雙方都很認可，就再確認下一步的關系。
那個階段方大秋三十出頭，恰逢“適婚年齡”，她經(jīng)歷了一段不成功的戀愛?，F(xiàn)在她已經(jīng)37歲，周圍的朋友大多是35歲以上、事業(yè)成功的單身男女，女性相對較多，他們都不會以結婚為目的去約會，在他們的觀念里，婚姻如果有則更好、沒有也不會特別焦慮。
小莫是2019年開始在日本生活的，當時對工作的城市有很多選項，考慮到日本離上海很近、回家方便，就去了東京。疫情開始后，公司居家辦公，她天天一個人在家，情緒抑郁。她想，如果有個男朋友一起或者已經(jīng)結婚了一家人在一起還挺好的。那段時間，全球疫情嚴重，父母施壓過猛，她的焦慮達到了頂峰。
小莫 是1988年生人，在英國留學生活過的她覺得歐洲人的婚戀觀普遍自由，即使在一起生孩子也不一定要結婚。她喜歡這種狀態(tài)，覺得喜歡孩子就生一個，不一定非要用婚姻來束縛對方，但這樣的價值觀在日本并不主流，優(yōu)秀的男生大多很早結婚。
對小莫來說，年齡帶來的焦慮比環(huán)境的影響更大。她想要孩子，對婚姻卻無所謂，甚至覺得結婚大概是為了父母。由于想在35歲之前完成生育這件事，今年34歲的她的焦慮感驟增。她考慮過凍卵，但還是希望找一個相愛的人自然生產(chǎn)。在日本這三年，小莫只談了一個中國的男友，最終由于聚少離多和對未來的規(guī)劃不同而分手。
日本女性真奈美覺得自己不是典型的日本女人，可能是因為在中國生活過，所以比較積極、獨立。她31歲結婚，有個5歲的可愛女兒。如今她快40歲了。她對婚姻的焦慮大概在29歲時最為強烈，在快到30歲生日的那個夏天，她因為沒有男朋友而感到心情不好，便和同樣單身的閨蜜去關島旅游，兩人在那兒嘗試了跳傘，從3000米的高空一躍而下，算是給自己一個勇敢面對生活的證明。
她當時的理想型男友是“雙眼皮、大眼睛、簡單的臉”，有國際化的工作背景，兩人可以一起商務差旅。如今的老公單眼皮、小眼睛，也沒有很多海外經(jīng)驗，沒太達到她理想老公的樣子。她笑說：“如果我一直追求理想的話，那可能現(xiàn)在還單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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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育焦慮與釋然
方大秋的焦慮期是30歲出頭的那段時間。
根據(jù)她的觀察，日本人在婚戀上受到的家庭壓力相對較小甚至沒有。在日本，孩子成年以后，父母不會過多參與他們的生活，這點跟歐美比較像?！皫缀鯖]有聽說我日本的女性朋友有提到過家里會去催你，逼你去約會相親。當然，這個還是要看你周圍的圈子?！睂φ杖慂t公司，她身邊那些過了三十歲的上班族女性雖然沒有父母催，但是自己普遍非常焦慮。
方大秋在三麗鷗呆了很多年，公司傳統(tǒng)嚴格遵守年功序列（日本企業(yè)的傳統(tǒng)工資制度：員工的基本工資隨員工本人的年齡和企業(yè)工齡的增長而增加），升職無望，她在工作上處于瓶頸期，正好覺得感情上也該談婚論嫁，但那時并沒有合適的對象，然后她做了一個在家人看起來很不明智的決定：辭職去旅游了兩個多月。
她在巴厘島待了一個多月，報了瑜伽班，那段時間她每天都在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生命中有價值的東西。“那一個月對我而言是挺積極的經(jīng)歷，我是在中國長大的孩子，從來沒有機會去思考我真正想要什么，按部就班地上學、畢業(yè)找工作，想著工作幾年就結婚生子，從來沒想過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彪S后，她又去了美國旅行，去硅谷那邊轉了一圈。這給了她很大的沖擊，一方面是感受到硅谷IT產(chǎn)業(yè)的高速發(fā)展，另一方面覺得這個行業(yè)能夠給人帶來一些更平等的工作機會。她下定決心要進入這個行業(yè)，人生的方向也因此清晰了。
工作順利前行，感情也隨之而來。方大秋當時談了一個在谷歌的男友，歐洲人，雙方很合拍，后來男友因為工作調動去了紐約，兩人異國戀了很久，飛行成了他們的日常。但男友是不婚主義者，也不想要孩子，而彼時的方大秋覺得自己很需要婚姻和孩子。經(jīng)過數(shù)次爭吵，最終男友提出分手，說給不了她想要的?！八X得為什么非要一紙婚約，而我想要的是一個家?！?/p>
這段感情對方大秋打擊很大，當時她34歲，覺得34的女生在婚戀市場幾乎沒什么機會了。她做了兩件事情，第一件是凍卵，自己的公司會資助一些相關費用，她的女性經(jīng)理也非常支持她做這件事。方大秋很慶幸自己在35歲前完成了這件事。凍卵后，她覺得自己的焦慮忽然就沒有了，反而想開了：“結不結婚無所謂了，能夠跟自己更好地獨處的話，其實婚姻沒有那么重要?！币驗殚L期在日本生活，方大秋感覺不到太多來自國內親人的直接壓力，“按照傳統(tǒng)社會的角度來講的話，現(xiàn)在我37歲沒有結婚，人家會覺得你是一個怪物。”
2022年1月18日，佩戴口罩的行人走在東京一家購物中心外? 圖/新華社
小莫在金融行業(yè)工作，據(jù)她的觀察，金融男在日本普遍吃香，大多數(shù)甚至結婚有孩子很多年了仍然在外面“花花草草”。老婆在家?guī)?，也基本默認這種事，這在小莫看來是完全無法接受的。她曾和日本的朋友聊過這個話題，朋友的看法是，在日本，學歷或收入較高的女性反而很難找男朋友，因為男生會覺得hold不住。她身邊有劍橋或者東大畢業(yè)的女生，哪哪都好，但都挺難找到合適的男友。
盡管人在日本，小莫還是會承受來自國內父母的壓力。每次打電話都會被催，不管她分享自己哪方面的事情，父母都會說“先把你個人的事情處理好吧”。通過交談，小莫知道父母其實是理解自己的，也不會太過強勢地說什么，只是動輒小心翼翼地說一說。
小莫在焦慮到極點時會產(chǎn)生隨便找個人結婚的想法，以前她也想要完美的婚姻，白首不分離，但如今她可以接受離婚，不一定必須得過一輩子。這一思維的轉變來自于她國內的一些朋友。疫情期間她回國兩次，和朋友聚會，發(fā)現(xiàn)身邊一半人都離婚了，甚至有以前她覺得天造地設的也離了，對于她的焦慮，朋友們普遍的反應是：“你有多想不開才急著結婚啊。”
小莫也會考慮一些未來的事情，比如養(yǎng)老，她有買保險，也有投資房產(chǎn)來收租。以她現(xiàn)在的工作收入，她不怎么擔心以后的生活問題，大不了就去養(yǎng)老院。
由于越來越臨近自己想要生育的年齡線，她的焦慮感急速上升。身邊有的朋友年輕時不打算要孩子，四十多歲時忽然想要，但身體已經(jīng)不允許，這些實例都讓她不得不去考慮更多。以前的她會覺得太早生孩子會放棄掉自己很多夢想和愛好，但如今她覺得自己的個人人生體驗已經(jīng)足夠，已經(jīng)做好迎接一個孩子的準備。
結婚之前，真奈美對生孩子完全沒興趣，覺得有了孩子不幸福，要犧牲自己，放棄很多東西。她曾在日本駐中國大使館工作，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加上她覺得孩子的發(fā)展是不可控的，沒法保證自己的孩子能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這都讓她感到恐懼。她形容當時覺得生孩子是“一種賭博和冒險”。
婚后她也對生育無感，但老公喜歡孩子。一次和友人的家庭旅行中，她被朋友的兩個孩子觸動，覺得撫養(yǎng)孩子是值得珍惜的事情，之后生了自己的女兒。如今，她不否認有了孩子自己也有很大的犧牲，但還是幸福大于麻煩。從中國回東京后，她原本在旅游局工作，但頻繁的出差讓她無法兼顧家庭，她選擇了辭職，在東京埼玉縣進入一家食品公司做電商，線上工作可以讓她有更多時間和精力照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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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婚育的因素
日本的低生育率在方大秋看來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是經(jīng)濟，日本在經(jīng)歷了泡沫經(jīng)濟后基本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大家的收入水平?jīng)]有提高，而是維持現(xiàn)狀，大學新生畢業(yè)年收入350-400萬日元（約合17.5-20萬元人民幣）已經(jīng)算很高，但在東京的生活壓力比中國各大城市都要高。加上日本企業(yè)注重年功序列，工資隨年齡增長而增長，與個人能力關系不大，這對年輕人的發(fā)展來說有著巨大的局限性?！爱斀?jīng)濟成為壓力，自然不會想要生小孩?！钡诙窃絹碓蕉嗟呐栽诼殘鲇凶约旱奈恢茫匀欢粫鸦橛@件事往后推。第三則如今不光在日本，全球的年輕人很多都處于一種比較“佛系”的狀態(tài)，很難做出一些改變。尤其是日本年輕人，沒有太大的抱負和野心，隨便找一個能維持生活的工作就可以。在方大秋看來，“日本一點都不卷”，大家都是平庸為上?！八晕矣X得年輕人們如果自己生活那么舒服，不想改善也不想上進的話，何必要去做一些婚姻的承諾，何必要生個小孩，對吧？”
小莫的一位日本男性朋友因為疫情收入減少，就去兼職打零工，順便在準備考加拿大的學校，整個人很奔忙。小莫問他為什么不向家里要一些支持，借錢也好，朋友的反饋是父母從來不會在成年以后像中國父母那樣給孩子錢或幫忙買房。由于沒有物質上的支持，所以在婚姻問題上，日本的父母也相對管束較少。小莫的日本朋友們都很羨慕中國孩子能得到父母的支持，覺得人生都似乎輕松了很多。
方大秋在買房時要申請貸款，但是銀行寧愿選擇收入相對較低的日本人也不選擇她這樣的高收入女性，“因為他們的社會看重的是穩(wěn)定性，他們不想要承擔任何風險?！痹谌毡荆x婚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她自己的朋友就有離了好幾年還沒成功的，還在折磨對方的關系里，這在方大秋看來也是很多人不愿走入婚姻的重要原因。
小莫發(fā)現(xiàn)，日本人對買房子興趣不大，零首付低利率也不會讓他們產(chǎn)生買房的興趣，甚至有家里有兩個孩子的家庭也還是租房子生活。在她看來，這跟日本經(jīng)濟的固化有關，曾經(jīng)的泡沫給日本人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他們不知道未來如何，因此不想冒險?！斑@點跟中國正好相反，買房是中國人根深蒂固的思想。我自己也是一樣，覺得是一個安全感的保障?！?/p>
真奈美一家也沒有買房子，一方面她和老公想要未來退休后回老家生活，不打算留在東京，另一方面她覺得女兒會嫁人，也不需要買房子。更值得強調的一點是，她害怕經(jīng)濟的不景氣，擔心自己高位接盤會產(chǎn)生虧損。
通過實際接觸，真奈美發(fā)現(xiàn)找一個高收入的老公對日本女生來說幾乎是目標般的存在。就算女兒學業(yè)有成，母親的叮囑還是希望她在學校盡快找個“潛力股”，未來能做有錢男人的家庭主婦?！拔矣X得這種文化在日本是根深蒂固的，這幾百年的東西是沒法改變的，他們覺得男的就應該在外面賺錢，女的就應該在家里打理好家務，他們覺得女的如果整天想著在外面工作的話，肯定不是成功的?！?/p>
對于日本長期存在的低生育率，真奈美覺得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日本生養(yǎng)孩子的國家政策不夠好。大多數(shù)日本人一結婚有孩子，女人基本都要辭掉工作在家?guī)Ш⒆?，?jīng)濟不太好的話媽媽還要一邊打工一邊看孩子，而日本的物價和教育費用都在增長，壓力也隨之增大。很多不愿放棄工作的媽媽選擇白天把孩子送到托兒所、晚上接回來，但真奈美的切身體會是日本托兒所的數(shù)量以及能容納孩子的數(shù)量遠遠不夠。很多媽媽因此面臨兩難，生孩子和工作，似乎只能選一個，大多數(shù)女性無法做到二者兼顧。
2022年5月5日，東京，民眾在鯉魚旗前拍照? 圖/視覺中國
日本的父母幾乎不會幫兒女帶孩子。在他們的文化里，30歲以后還要麻煩父母是一件丟臉的事，周圍的人也會批評。而且真奈美的老家在北海道，自己在東京附近生活，想依靠父母幾乎不可能?！叭绻艺埼业膵寢寔韼兔?，給父母添麻煩是不孝順的?！闭婺蚊勒f，“中國的父母會幫孩子買房娶老婆帶孩子，我真的很羨慕。”
除此之外，真奈美覺得日本女性對生養(yǎng)孩子普遍比較消極。因為女人在這件事上的付出和投入幾乎是全部的，而男人的參與度很低。她稱之為日本男人的“大男子主義”，天然覺得這些事情就該女人來做，如果男人帶孩子，他們會覺得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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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的解放
對于自己的女兒，真奈美希望她以后可以去海外留學。她對日本的未來感到悲觀，覺得日本的經(jīng)濟競爭力越來越低，如果女兒一直待在日本的話沒有什么前途。女兒5歲，她已經(jīng)安排了英語補習班，希望她能對此產(chǎn)生興趣并且積極學習，而自己會為她做足資金準備?！拔蚁ＭL大后可以客觀地看待日本這個國家，然后再決定自己的理想生活可以在哪個國家實現(xiàn)。”
日本很流行用約會軟件交友，比如tinder，年輕人幾乎就靠這些APP去認識新的人。這樣的情況在疫情之后尤為明顯，朋友聚餐、大型party銳減后，大家認識人的方式幾乎全部依賴網(wǎng)絡了，小莫身邊有好幾對就是通過這種網(wǎng)戀奔現(xiàn)的方式成功結婚的。
小莫覺得，在日本，她想要的對愛情和婚姻的忠貞是很難實現(xiàn)的，這也是她一直不想約會日本男人的原因。盡管離自己的目標生育年齡已經(jīng)越來越近，“但是我好像還想最后struggle（掙扎）一下，我更想在這兩年結婚生孩子?！?/p>
方大秋現(xiàn)在有一個小她很多的男友，他們有著共同滑雪爬山的愛好。由于她的心態(tài)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她一開始就告訴男友自己的年齡比他大很多，對婚姻看得不是很重，更享受這個過程，在她看來這是對自己和他人負責。她在東京買了房，男友居住在她的房子里，要按月付房租。男友接受這一切，盡管他是個還很渴望婚姻的人。而方大秋也不是一定不會步入婚姻，她希望他們的感情順其自然，到了她覺得程度足夠的時候還是會選擇結婚。
真奈美表示，對于身邊還沒結婚的朋友，她不會去勸導或者阻攔，這都是個人的自由。但真心來講，她希望每個女孩都有勇氣面對自己選擇的人生，就像她當年跳傘一樣，奮不顧身一躍而下。
（文中人名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