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下神壇的孫正義，或許比作為“投資之神”的孫正義更值得記錄。這位在風險投資領域被稱作“Godfather”式的人物，在過去3年間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執(zhí)掌著全球最大的風險投資基金，以近乎賭徒的方式不斷押注全球的科技公司。
在風投圈，沒人能與一個擁有巨額資金的龐然大物競爭。這位“硅谷最有權勢的投資人”改變了游戲規(guī)則，也面臨著泡沫破裂帶來的反噬。革命者、掌控欲、理想主義、投機者……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更多人喜歡用“瘋狂”二字來概括，包括他自己。
2022年5月12日下午，作為軟銀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的孫正義在日本東京公布了軟銀集團最新財報：2021財年，軟銀集團凈虧損約合人民幣900億元，旗下愿景基金凈虧損約合人民幣1400億元。
這是軟銀，也是風投史上至今最大的一筆虧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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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逝去了嗎？
財報發(fā)布會上，孫正義面色凝重，他說“在這個混亂的世界，我們應該采取的方法是防御”。
他列舉，全球新冠感染人數(shù)超5億，石油、天然氣、小麥價格上漲，消費物價指數(shù)上漲12%，美聯(lián)儲進入加息周期，以科技股為主的納斯達克指數(shù)下跌27%。因新冠疫情和俄烏沖突，世界開始進入“混亂模式”，他表示，性格上他確實喜歡進攻，但現(xiàn)在軟銀需要防守。
孫正義的投資遍及全球，他在用投資的方式打造一個致力于信息革命的商業(yè)帝國，某種程度上，軟銀也是科技公司繁榮與低谷的風向標。
2015年6月18日，日本千葉市，孫正義（中）與阿里巴巴總裁馬云（左）、富士康科技總裁郭臺銘展示機器人“Pepper”
據(jù)研究機構Carta數(shù)據(jù)，從2021年底到2022年一季度，一批高增長初創(chuàng)公司的估值平均下降約42%。而據(jù)網(wǎng)站Layoffs.fyi的一項調查，自2022年3月以來，美國風投支持的初創(chuàng)公司已裁員超8200人。
初創(chuàng)科技公司開始勒緊腰帶，科技巨頭的股價也在下跌，2022年以來，蘋果、微軟和谷歌母公司Alphabet下跌20%左右，F(xiàn)acebook母公司Meta以及Amazon股價下跌超30%，Netflix下跌達69%。
《華爾街日報》援引風投公司Index Ventures的Mike Volpi的觀點：“這顯然不是暫時減速，這是一次適當?shù)男拚?，是一個周期的結束?！?/p>
軟銀將巨額虧損歸咎于其持有的上市投資組合公司的股價下跌。咨詢公司Asymmetric Advisors的戰(zhàn)略師阿米爾·安瓦扎德在一份報告中指出了軟銀虧損的關鍵原因：“軟銀的整個業(yè)務結構依賴于一個關鍵假設，即股價不斷上漲?！倍谌蚩萍脊稍庥鰭伿鄣漠斚?，軟銀正在暴露出這一“根本性缺陷”。
2022年一季度，軟銀投資的韓國電商平臺Coupang股價較其上市價格跌幅超70%；滴滴出行股價則在過去半年跌幅超80%；東南亞出行巨頭Grab下跌80%；阿里巴巴股價下跌超50%；美國食品配送公司Doordash下跌48%。
自2021年以來，中概股經(jīng)歷了前所未有的危機，牽連國內科技股也持續(xù)走低，多數(shù)公司股價腰斬。財報顯示，愿景基金一期前三大虧損來自滴滴出行、美國共享辦公公司W(wǎng)eWork、Grab。而愿景基金二期的前三大虧損來自WeWork、京東物流和叮咚買菜。
經(jīng)濟學家、財經(jīng)金融評論人余豐慧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軟銀虧損是基于全球疫情、地緣政治突發(fā)事件以及各國監(jiān)管收緊等多重因素的疊加影響。”
2021年8月，孫正義曾公開介紹，愿景基金有23%的投資在中國。2022年，他談及軟銀在全球各地區(qū)的布局，強調基金并未依賴某一特定區(qū)域，投資較為均衡。他也表示軟銀在中國的新投資會更加謹慎，會更嚴格地進行盡職調查，但并不意味著零投資。
作為一位經(jīng)歷過2000年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的風險投資家，眼前的景象對孫正義來說或許有些似曾相識。
1995年11月，軟銀向雅虎投資了200萬美元，當時雅虎剛成立不到一年，團隊僅有十幾人。次年，軟銀追加1億美元投資，獲得雅虎33%的股份，兩個月后，雅虎上市，僅售出2%的股份，軟銀就套現(xiàn)4億美元。
1999年末，在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的頂峰時期，因為雅虎的成功，孫正義曾超越比爾·蓋茨，當了3天世界首富。隨后，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破裂，軟銀投資的公司包括雅虎在內股價暴跌，軟銀股價隨之下跌超90%，孫正義的凈資產(chǎn)蒸發(fā)約700億美元。
在推出愿景基金的時候，孫正義曾宣稱：“有好的時候，也有壞的時候，但軟銀總是在那里?！?/p>
2017年9月20日，美國紐約，孫正義（右）在彭博全球商業(yè)論壇上與比爾·蓋茨（左）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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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暴來臨前：瘋狂的構想和花不完的錢
2016年9月，孫正義獲得了10分鐘時間與沙特王儲穆哈默德·本·薩勒曼見面。面對王儲，孫正義的開場白是：“閣下，您難得來一次日本，空著手回去未免太可惜了，我想送給您1萬億美元?！?/p>
在薩勒曼的驚訝中，孫正義講述了他要募集一只1000億美金投資基金的瘋狂構想，他希望沙特王儲能夠為其出資，在他眼中，這個渴望擺脫石油依賴的國家正需要一筆“大買賣”。孫正義接著說，“在20世紀，神給了您最好的禮物——石油。但是在21世紀，如果我可以求神賜我一樣那樣的禮物，我希望是可以看到未來的水晶球。”
3個月后，孫正義飛往沙特首都，雙方會談45分鐘，沙特王儲便決定出資450億美元，成為基金最大的LP（Limited Partner，可簡單理解為出資人）。長期跟訪軟銀的日本記者杉本貴司在《孫正義傳》一書中詳細記錄了上述細節(jié)。
當年全球風險投資行業(yè)每年的投資金額剛剛超過700億美元，創(chuàng)建1000億美元基金的想法聽起來有些天馬行空。
孫正義做到了。愿景基金一期最終籌集到了980億美元，而據(jù)Bloomberg統(tǒng)計，愿景基金從體量上，已相當于4個銀湖資本和15個紅杉資本。除了軟銀自己出資的280億美元之外，LP還包括阿布扎比主權基金、蘋果、高通、富士康等。
“如果錢不成問題，你會打算怎么做？”這是他決定投資之前常問創(chuàng)業(yè)者的一句話。他讓自己率先實現(xiàn)了這個前提。擁有了這只超常規(guī)模的基金，他有能力將遍布全球的頭部科技創(chuàng)業(yè)公司攬入麾下。
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平臺Compass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兼首席執(zhí)行官羅伯特·雷夫金曾回憶，孫正義告訴他：“企業(yè)家的雄心是公司潛力的唯一上限。”他很少關心利潤率，而是關心公司能以多快的速度發(fā)展。
汽車共享平臺GetAround首席執(zhí)行官山姆·扎伊德也曾被孫正義問道：“我們怎樣才能幫你做大100倍?”
他多次提到，聰明人打不過瘋子，以及自己的投資方法論：相信直覺，依賴直覺。他像一位創(chuàng)業(yè)者一般去做風險投資。在經(jīng)歷2000年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破裂、軟銀跌至谷底的時候，他還向阿里巴巴投資了2000萬美元，獲得34%的股份，與孫正義共事20年的邁克爾·羅寧評價他，“你從未見過如此無所畏懼的人?！?/p>
馬云曾回憶這段過往：我想講一個小時，而孫正義只花了6分鐘便決定投資。14年后，阿里巴巴上市，孫正義所持股份價值達到500億美元。這也是軟銀最為津津樂道的成功投資的案例。
2016年末，孫正義與WeWork創(chuàng)始人諾伊曼在紐約見面。因為前者趕去與剛剛當選總統(tǒng)的特朗普見面，諾伊曼只有很短的時間說服孫正義。在前往特朗普大廈的路上，孫正義用28分鐘決定向WeWork投資44億美元。
孫正義的投資方法極具侵略性。他通常會開出高于公司融資估值數(shù)倍的金額，如果對方不同意便威脅轉投競爭對手。2017年，滴滴已經(jīng)完成16輪融資，并不缺錢，但孫正義找到程維，只給了他兩個選擇，“要么接受我的投資，要么我去投資你的競爭對手?！?/p>
2018年7月19日，日本東京，孫正義與滴滴出行總裁柳青
滴滴上市前，軟銀注資約120億美元，占投資總額的一半，并得到滴滴20%的股份，程維僅有7%。
幾乎沒有人能夠拒絕或阻止孫正義。
在打算收購半導體公司ARM之前，孫正義曾給其CEO塞格斯打了一通電話，表示需要馬上見到ARM董事長斯圖爾特·錢伯斯，而后者正在土耳其海岸外的游艇上度假。孫正義乘坐私人飛機來到土耳其，并派私人飛機和保鏢去接塞格斯，到達土耳其的塞格斯說：“這有點兒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收購ARM的交易提出得很突然，完成得也很迅速，孫正義出價320億美元，比ARM當時的市值高出43%。
Fast Company記者卡特里娜·布魯曾到訪軟銀，據(jù)她描述，孫正義的巨額押注激起了部分風險資本家的不滿，在訪問軟銀之前，一名風投專家表示，愿景基金就像電影《追鬼敢死隊》里四處飄蕩的“棉花糖寶寶”，然后讓她問問孫正義一個每個人都想知道的問題：下個投資對象是誰？
美國IT業(yè)獨立觀察家Ben Thompson評論說，愿景基金不是VC（venture capital風險投資），也不是對沖基金。它是一個全新的物種。
孫正義的愿景基金給風險投資領域帶來的幾乎是排擠性的沖擊，他以超乎常理的價格出資，短時間內迅速拉高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估值。一旦孫正義進入，其他投資人便難以再參與。且通常情況下，愿景基金會再以更高的價格追加新一輪投資，燒錢換增長的打法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是可持續(xù)的，源源不斷的資金投入足以讓這些公司在市場上形成絕對領先的規(guī)模。
開始有風險投資機構效仿，試圖建立自己的超級基金。包括紅杉在內的知名創(chuàng)投基金都開始募集自己的超級基金，然而沒有一只超過百億美元。
但有時，當錢不是問題的時候，反倒成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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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落、低谷與未來
美劇《初創(chuàng)玩家》（WeCrashed），以及《華爾街日報》的兩位記者出版的書籍The Cult of We詳細描述了曾經(jīng)的明星獨角獸WeWork的墜落史。
這是一個近乎荒謬的故事：兩位野心家計劃將一個本質上做著二房東生意的公司，打造成價值10萬億美元的科技巨頭，這將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家公司，諾依曼也將成為世界上第一個萬億富翁。但最終，伴隨IPO失敗，公司盈利模式不明，市值蒸發(fā)400億美元，沉浸在個人享樂中的諾依曼被趕出公司。
雖后來曲折上市，但也不如人意。目前，WeWork市值約為37億美元，而孫正義過去的投入超百億美元。
2019年11月，孫正義在東京舉辦的新聞發(fā)布會上鞠躬致歉：“我對這些投資的判斷在許多方面都不正確，對此我感到很遺憾?！庇捎赪eWork等估值下滑的影響，2019財年軟銀虧損約126億美元，愿景基金虧177億美元。當時是自1994年上市以來最大的年度虧損。
孫正義為何會在這樣一個項目上栽跟頭？一直以來的說法不一。有人認為他是為了尋找下一個阿里巴巴，或是已經(jīng)投入了太多資金，只能以賭徒的心態(tài)繼續(xù)下注。
The Cult of We一書中則提到：泡沫是一群人的結果，他們共同為某些東西付出比其內在價值更高的代價。投資者蜂擁而來，他們追隨著一種引人注目的敘述。資本過剩與對錯過機會的恐懼相結合，結果就是狂熱。在泡沫中，群體戰(zhàn)勝了個人，樂觀戰(zhàn)勝了懷疑。
孫正義曾預判未來30年AI將改變人們的生活，并以此作為投資的重要方向，稱自己為“科技的絕對信徒”。
2019年，美國CNBC的記者大衛(wèi)·費伯在采訪孫正義時提問：“共享辦公空間WeWork是如何利用人工智能的力量的？”孫正義回答，他不認為這只是一間共享辦公室，更大的價值在于線下社區(qū)圖譜，“就像亞馬遜根據(jù)你的興趣推薦商品，推薦WeWork成員會面也可以借助人工智能來完成，以此提高生產(chǎn)力和樂趣?！?/p>
跌下投資神壇的孫正義，或許更接近他本人。經(jīng)歷2019年巨虧后，2020年，隨著科技股大幅上漲等因素，軟銀2020財年凈利潤390億美元，超越微軟，僅次于蘋果和沙特阿美公司，成為全球第三大賺錢的公司，孫正義重登日本首富寶座。然而緊接著便迎來了成立以來的最大虧損。
在余豐慧看來，軟銀投資的有些項目至少現(xiàn)在不能說完全失敗，VC投資的失敗率本身也比較高，“不能因為虧損，就說他失敗，股價本身就是有漲有跌?！?/p>
2022年5月16日，摩根大通發(fā)表最新研報，全面看多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的頭部企業(yè)，研報指出：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正在擺脫各種不確定性，將受到短期及長期基本面因素的驅動，未來頭部公司的股價或將超預期上漲。“我相信最終還是要‘翻身’的，因為全球各個國家，說到底還要依靠最具活力的生產(chǎn)力，這個生產(chǎn)力就是科技創(chuàng)新?！?余豐慧說。
在井上篤夫寫的《信仰·孫正義傳》的結尾，孫正義說：“位居三流，含恨而死，我討厭這樣的結果。我要成為第一，而且遙遙領先?！?/p>
孫正義渴望的是成為傳奇。早年間接受央視《對話》節(jié)目采訪時，孫正義說，“錢并不是我在這個行業(yè)工作的目的，我們進入這個具有革命性的行業(yè)非常興奮，因為它會改變整個世界，這是非常激動人心的。”
孫正義的辦公室里掛著一幅人物畫像，畫中人是日本維新志士坂本龍馬，他是推動日本近代化的重要人物。這是孫正義從青年時期直到現(xiàn)在的精神偶像，甚至軟銀集團的標志也源自海援隊的旗幟，這是以坂本龍馬為領袖的江戶末期民間組織。他曾表示：“每天早上，當我來上班的時候，它都提醒我做出類似龍馬的決定。”
讀司馬遼太郎的《坂本龍馬》，他受到很大的沖擊，“恍然大悟，不能虛度人生，志向在那時開始萌芽，要做大事，做能燃燒自己、鞠躬盡瘁的事業(yè)，想幫助更多人，數(shù)百數(shù)千萬人。如果有人問我座右銘等，一定是這句：志存高遠，闊步人生。”
隨后他獨自一人赴美求學，那一年，他16歲。
主要參考資料：
1.Inside the Eccentric, Relentless Deal-Making of Masayoshi Son. Peter Elstrom 、Pavel Alpeyev 、Lulu Yilun Chen.來源：彭博社
2.The most powerful person in Silicon Valley . Katrina Brooker.來源：Fast Company
3.The Cult of We. Eliot Brown，Maureen Farrell.2021.出版社Crown
- Masa Madness. Packy McCormick
5.《孫正義傳》.杉本貴司.2020.中信出版社
6.《沒人買得起孫正義》.劉泓君、宋瑋.《財經(jīng)》
7.《孫正義萬字訪談實錄：馬云仍將是阿里最大個人股東，我?guī)缀趺總€月都能與他見面》.David Faber.騰訊科技
8.《飛得更高：孫正義傳》井上篤夫.2006.4.中國鐵道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