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強:語文教育不是生產車間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22-06-27

“語言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絕不是簡單的工具論就能解釋的?!?/em>

“如果把語文當成工具,用那種反復訓練的方法來進行學習,結果就是把語文課堂變成了生產車間,把學生當作技術工人一樣來訓練,教育就淪為一種技術培訓。在這種培訓中,活生生的語言、生動的文學世界變成了一堆堆僵死的‘知識’。”

兒童文學專家、國際格林獎得主朱自強曾經連續(xù)多年批閱高考作文卷子,還曾擔任高考閱卷作文組的負責人,在他眼中,這幾乎是一份苦惱的工作,在相對集中的時間內,每天高密度、大批量,看到的多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散發(fā)出車間流水線產品的氣息,仿佛用粗糙的工業(yè)模具壓制而成,令人眼前一亮的好文章寥寥無幾。有時,甚至連專家們集體討論投票出來的滿分作文,其質量也令人懷疑。

“2020年浙江有一篇滿分的高考作文,叫《生活在樹上》,這篇作文最初得分并不高,后來整個閱卷組,語文教育的專家,由大學教授領著,經過集體討論之后,改判給他一個滿分。可是這篇作文在我眼里就是一種八股文,說些漂亮話,沒有自己的思想,里邊大量地引用名人名言,什么卡爾維諾、海德格爾……我數了數,幾百字的文章里引用了七八個名人的話,而且有些引用的內容和他要表達的主題之間也沒有什么關聯(lián),有的引用甚至是生拉硬套的錯誤理解……”

朱自強在給學生講授的通識教育課上,把這篇滿分作文印發(fā)給了他的學生,希望學生們也效仿專家組討論,給這篇作文把把關。結果令人驚訝,這些剛剛從應試教育里脫身出來的學生,在毫無提示的情況下,大都認為這篇文章“不怎么樣”。

這種兩極分裂式的評價,可能反映了語文教育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在學生(甚至老師)的心目中,有兩種好作文,一種是能真正打動人心的好作文,另一種是他們認為符合考試標準的好作文。一個學生即使有能力寫出第一種好作文,但面對試卷的時候,也往往要去寫第二種好作文。久而久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漸漸失去了寫第一種好作文的能力。

2022年4月20日,在山東日照東港區(qū)城市書房金港社區(qū)館,家長帶著孩子閱讀繪本。? (新華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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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兒語文教學,痛在何處?

在漫長的漢語言傳統(tǒng)里,作文能力往往被視為知識分子最為綜合的能力,也是篩選人才的決定性指標。在古代,士子們往往通過一篇精彩的策論就可以金榜題名,得到重用。國家的統(tǒng)治者和選拔者相信,一個人的道德、才能、學養(yǎng)、見識和人品,一個人是否具備文韜武略和治國安邦的能力,都可以通過寫文章來測試。這種科舉取士制度,到了清代越發(fā)“八股文”化,終于在1905年被廢止。不想到了今天,“八股文”又以不同的形式在應試教育中復活。

朱自強常年為教學一線的老師們做講座,這些老師的教學跨度很大,有全國各地幼兒園的園長們,也有小學的全國骨干教師、一線的普通語文教師?,F在活躍在學科領域、在全國知名度很高的許多語文名師,比如竇桂梅、薛法根等等,早年都曾是他教過的國家級骨干教師培訓班的學員。

在長期關于兒童文學教育的實踐中,朱自強發(fā)現,一線教師反映的痛點很多。很多老師在他的培訓現場提出來:朱老師你講得都好、都對,但一回到學校,校長和家長就不是這個要求了,他們要的是好分數,要的是升學率?!把韵轮?,就是我這套建構論的語文觀和語文教學方法,對應到考試中,拿不到好分數。”

但事實并非如此,朱自強所接觸到的優(yōu)秀小學語文教師,教出來的學生應試能力都很強,因為老師教的是更高級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語言文本的意義建構,這些能力一旦具備,再去應試,類似于高維打低維。

深圳百仕達小學,是一所私立學校,因此在教學上有一定的自由度。朱自強曾經連續(xù)三四年,每年暑期到這所學校給教師做培訓。有一次,校長對他講起本校在羅湖區(qū)統(tǒng)考中的考試成績。校長說,自從他們學校開始把文學閱讀作為語文教學的重點之后,成效就漸漸彰顯出來。“一開始,他們通過抓閱讀,統(tǒng)考成績比其他學校的均分高出兩三分,數年堅持下來之后,他們的統(tǒng)考成績,已經高出其他學校的均分十幾分。可見,閱讀抓得越好,持續(xù)時間越長,學生的語文能力就會越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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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強常年為教學一線的老師們做講座,這些老師的教學跨度很大,有全國各地幼兒園的園長,也有中小學的全國骨干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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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通識”對“應試”糾偏

除此之外,朱自強也在大學從事通識教育的實踐。他擔任院長的行遠書院成立于2015年,自成立之初,其定位就是中國海洋大學通識教育的實驗區(qū)和本科教學改革的“特區(qū)”。朱自強教授的課程名為“大學之道”,從給學生們授課的第一天起,他就明確告訴這些剛剛進入大學的年輕人:今天起,我們將以全新的方式來學習,你們應該迅速地從以前那種應試教育的學習狀態(tài)中走出來。

在朱自強的理念中,所謂“通識”的“識”是超越知識、獲得見識。見識即個人的思想和觀點、個人的判斷、個人的批判性思維能力?!巴ā眲t包含“三通”,第一通是“打通古今中外”,既學經典學傳統(tǒng),又學今天的現代思想,既學中國的,又學國外的;第二通是“融通科學與人文”,不僅學文史哲,自然科學的思想和方法也要學;第三通,“匯通人與自然”,要讓學生了解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了解我們的生存和自然應該形成怎樣的關系。行遠書院的通識課不是簡單一聽了事,課前要讀大量的相關資料,幾乎每節(jié)課的課前閱讀資料都多達50頁,課中必須有小組討論環(huán)節(jié),課后還需要做復盤,輸出自己的心得和觀點。這種全程強調主動性的學習模式,也要求學生鼓舞起百般精神去投入。

“我們希望通過通識教育的實踐,能夠對大學教育做出一些改變。中國的大學現在本質上還是專業(yè)教育。你去看學分就知道了,各高校的純粹通識課程的學分,不會占到總學分的10%。學生本科階段大量的時間精力在學專業(yè)知識和技能,結果一畢業(yè),大多數學生又不做與專業(yè)有關的工作,還要‘改行’。這時你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能就沒有多少用處了。有用的是什么?有用的是通識教育培養(yǎng)的健全的心智能力、自學能力、思辨能力、超越困難的精神品質等等,這些才是教育的根本,也是學生的立身之本。”朱自強說,這種學習之道,其實應該從孩子的童年就開始,幼兒園、小學、中學,都應以此為基礎,一以貫之,培養(yǎng)心智健全、保有濃厚學習興趣的孩子,而不是等到大學了才來“糾偏”。

但即便是遲來的“糾偏”,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巴ㄟ^徹底改變學習方式,行遠書院的學生精神面貌變化很大,行遠書院學生最后考上研究生的比例,近幾年都是全校最高的,他們學習能力變得非常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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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繪本閱讀“寫進法律”

朱自強是“文革”后恢復高考的第一屆大學生,畢業(yè)后即留在他就讀的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被動地承擔了兒童文學教學和研究工作。“對兒童文學缺乏了解,最初有兩年打不起精神來,當時讀到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品,在今天看來,我覺得很多都屬于二三流,兒童文學學術界的研究能力也比較弱。”

幾年后,他作為教育部公派的訪問學者,去日本留學考察。日本是亞洲兒童文學的發(fā)達國家,學術水平在全世界也屬于前列,尤其是兒童繪本創(chuàng)作獨樹一幟,這無疑來源于日本人獨特的歌詠兒童的文學傳統(tǒng)、繪畫傳統(tǒng),以及他們對兒童教育的重視。留學之初,朱自強的日文水平就不錯,可以直接研讀日文原作,此刻方知兒童文學亦別有洞天?;貒臅r候,他攜帶了十幾箱沉甸甸的行李,全部是在日本收獲的原版書籍。

“其中大量是優(yōu)秀的日本繪本,還有歐美兒童文學發(fā)達國家的那些世界級大作家的經典作品,比如凱斯特納的文集、林格倫的文集,在當時還沒有完全引進翻譯,國內根本看不到這些書。特別是繪本,那個年代真正的繪本在國內非常少,我們自己的繪本創(chuàng)作水平也很低?!?/p>

朱自強希望把這批優(yōu)秀的繪本譯介到中國,他翻譯了其中十本,拿著書稿跑了長春和沈陽的多家出版社,出版社給他的回復都是相似的——“當時是上世紀80年代末,出版社的編輯都說這些書很好,可如果按照國外原版書的品質來印刷,定價太高,怕沒人買?!背霭嫔缣岢隽艘粋€折衷的辦法,就是縮?。喊炎笥铱珥摻y(tǒng)統(tǒng)縮小,然后在一頁紙上,縮印四個跨頁的圖。但朱自強覺得,繪本是翻頁的藝術,隨著翻頁,故事出現戲劇性的變化,它的整個講述邏輯和節(jié)奏,都跟形式緊密相連。一旦篡改,原書的藝術魅力就蕩然無存。

到了2000年前后,中國少兒圖書市場的境況開始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改變,市場經濟的活力和加入WTO,讓中國經濟有了騰飛式的發(fā)展,語文教育的理念也隨之出現了變革。

“在90年代末的時候,已經出現了一場整個社會關于語文教育的大討論,當時就提出人文性的問題。要重視人文性,當然就要重視文學性。到了2001年,回應90年代末關于語文教育的大討論,我們的小學語文課程標準有了一個很大的進步:在此之前的語文課程標準是不提‘文學’二字的,完全是遵循60年代出現的工具論,把語言當作一個工具,所選的教材也是滿足工具性要求的,但到了2001年,開始把兒童文學閱讀寫進了小學語文課程標準,比如閱讀板塊,明確規(guī)定了在小學階段,一年級二年級要學童謠、童詩、故事,到了小學中年級要讀童話和寓言,這是以前沒有的。這么一明確規(guī)定之后,整個小學語文教育就都跟著動了起來?!?/p>

語文教學觀的發(fā)展,也帶動了繪本發(fā)展。在日本,小學語文教材一二年級每冊必有一本繪本作為教材。中國的小學也開始意識到繪本閱讀對于兒童語言發(fā)展的效用,這種重視,進而向下延伸到了幼兒園,“繪本一下子就起來了。這也說明兒童文學的發(fā)展是需要經濟基礎的,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溫飽都有問題,你怎么能拿得出錢來買這么貴的書?”

正因如此,朱自強在《黃金時代的中國兒童文學》一書中,把改革開放作為中國兒童文學百年發(fā)展史中“黃金時代”的起點。我們今天依然處在這種勃興與發(fā)展的黃金時代之中。2020年9月教育部發(fā)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學前教育法草案(征求意見稿)》里規(guī)定:兒童在幼兒園階段的課程資源不允許有教材,為符合學前兒童的特質和身心健康發(fā)展的需要,學前可以使用的課程資源只有三種:一是玩具;二是道具;三是繪本。如果草案通過,就等于把兒童繪本閱讀寫進了法律。

朱自強。? (受訪者提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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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演法的妙用: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

南方人物周刊:實際上,早在2001年語文課程標準改革之前,你在1999年承擔的教育部的小學語文文學教育項目中,已經提出了小學語文核心理念必須是文學教育,當時這種觀點的接受度如何?

朱自強:我從兒童文學這個角度進入小學語文教育研究之初,所提出的“文學教育”這一理念是具有超前性的。其實,直到現在,在教育的現場、實踐的現場,在語文課堂上,“工具性”的教學依然壓倒“文學教育”的教學。兩者是不相容的。你只要強調它的工具性,最后就會消解人文性和文學性。把語文,全稱式地判斷為人類交際的工具,我認為是有問題的。我是持“建構論的語文觀”,我比較系統(tǒng)地提出了建構論的語文觀,認為我們的語言、語文,它有傳達信息的功能(包含了所謂的“交際”),但是它還有認識世界、表現心靈的功能。認識世界是指什么呢?我們人類認識世界是通過語言來完成的,沒有語言,在我們的頭腦中這個世界就不會存在。語言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絕不是簡單的工具論就能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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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做了教育部的科研項目之后,你持續(xù)研究語文教育,最近的成果就是《小學語文兒童文學教學法》,聽說在家長和老師中都廣受歡迎。在那本書中,你從文學閱讀實踐中提煉了18種方法。這“降龍十八掌”你能給我們簡單舉例介紹一下嗎?

朱自強:比如說十八法里有一種方法叫推演教學法。所謂推演教學法就是,我們給孩子們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他們之前沒有讀過,而且你選的這個故事一定是有一個發(fā)展主線,這個主線貫穿始終,但一波三折,而且是前有車、后有轍,下有蔓、上有瓜,有前因后果。然后你講到其中某一處關鍵地方,停下來,不講了,問孩子們,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讓小孩子自己去推演、判斷,并拿出一個結論來。

為什么它是閱讀的好方法呢?小朋友在推演、判斷的時候,他必須回到他所面對的故事文本,這個文本此前給他提供的各種信息,他要去分析,建立關聯(lián)、建立因果關系。這種思維是人類思維邏輯的基礎,而且是最強大的一種思維能力。通過推演教學,引導小孩子們把故事一步一步發(fā)展下去,直至完成故事。這種教學方法既是閱讀教學,也是寫作教學,更是思維訓練。

閱讀是一個“建構”,讀者面對作家給出的各種各樣的信息,能夠把自己的知識和經驗代入進去,建構屬于閱讀者自己的意義。閱讀就是建構意義的心智過程。在推演法中,通過一系列的猜測、判斷、聯(lián)系、推論,建構意義的能力就會在這過程中被發(fā)展起來。

2020年11月13日,上海國際童書展上,一位小讀者正在閱讀外文童書。? (視覺中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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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記硬背好詞好句,只會扼殺孩子語言的靈氣

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我們目前的教育存在什么問題?孩子們的學習興趣好像被扼殺了。

朱自強:歸根結底就是應試教育的問題。應試教育反映到語文教育上來,強調的是所謂基礎知識、基本技能,訓練的時候,就是要“知識”,不要“見識”,知識就是那種信息得來的東西,現成的,而見識需要孩子們自己來發(fā)現、來獲得。應試教育要求你死記硬背已有的知識,不培養(yǎng)學生發(fā)現新的知識這個能力,

死記硬背的典型,我相信每個家長都有感觸,語文閱讀課,主要學的就是所謂好詞、好句、好段落,然后還得抄。那些所謂的好詞就有很大的問題。什么樣的詞叫好詞?應試教育的語言觀里,就是形容詞是好詞,成語是好詞。一寫作文老師就要你嵌幾個好詞在里面,有了漂亮的形容詞就表揚。可這都不是端正的語言觀。

在生動的語言表達里,形容詞派不上大用場,成語也派不上大用場,最重要的是用好動詞。動詞用好了,一個人的語言能力才算提高了。你看文學家老舍、詩人余光中他們都說過類似的話。余光中說,一個詩人只有當他在表現力枯竭、黔驢技窮的時候,才拉來形容詞敷衍了事。

可是我們卻讓孩子先背一些形容詞、背成語。最離譜的是學什么呢?是讓孩子們學一些詞語的什么AABB、ABAB、ABCC的這種結構。這個完全敗壞了孩子們學習語言的興趣,也扼殺了他們的能力。這些都是應試教育的工具論的教學實踐造成的弊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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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很多家長都會有類似的體會,小孩在沒有進入小學之前,他們有一種沒有被規(guī)范過的語言,那個語言很有靈氣,但進了小學之后,常常就被語言的范式束縛住了。

朱自強:你說得太對了。老舍說過,小孩子懂的詞不多,但是他會用這些詞顛來倒去組合出非常有趣的話來。日常生活中,只要你觀察小孩子的語言,你就會看得到,比如山東喜歡吃面,搟面條,媽媽用刀切面條,刀邦邦邦邦這樣切,三四歲小孩子說,“媽媽你看,這刀在走路?!倍嗝瓷鷦?!有的農村家庭,篩米的時候要把糠簸出去,小孩子看到了,就說,“媽媽,你把人也放到簸箕上簸一簸,這樣,就把好人壞人分開了?!边@些孩童的語言都是極有創(chuàng)造性、有表現力的。但是上了小學,我們的一些工具論的語文教育就開始壓制這種自由的表達。

工具論的語文觀,就是訓練孩子做規(guī)范性的表達,就像掌握工具一樣,必求正確,而且要有規(guī)定的標準和規(guī)格。一有標準,一有規(guī)格,就容易把小孩子語言的靈性遮蔽,甚至是扼殺掉。我給你舉一個例子,我看到一位名師,給小學二年級上語文公開課,他教的是一門口頭交際課。他就跟孩子們說,我們說話要說得全、對、好。什么叫“全對好”呢?比如說全,老師就問“你吃飯了嗎”,學生回答“吃了”,這就不全。你必須說“我吃飯了”才全。

但實際上語言是靈活的。你吃飯了嗎?“吃了。”這就可以了。你吃飯了嗎?“嗯?!币部梢浴?墒撬竽惚仨氄f得全,我們有的語言學習要求就是這么死板。

再比如,“媽媽鉆進冰箱找東西”這句話,老師認為說得不對,讓小朋友們說一個對的。孩子們馬上明白了,站起來說,應該是“媽媽打開冰箱找東西”,再問另一個孩子,也說“媽媽打開冰箱找東西”。你也打開,他也打開,全都說是打開,但是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恰恰是“媽媽鉆進冰箱找東西”。這個是特殊情境下的一個語言表現:家里買了一個大開門的冰箱,東西放在很深處,必須往里邊探身子,天氣熱,正好借找東西涼快涼快?!般@進冰箱找東西”,它有什么不對的呢?

2021年4月1日,江西南昌,幼兒園老師給孩子們講故事。(新華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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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孩子自主的選書權,也是給了兒童人格權

南方人物周刊:你長時期研究兒童文學,在你的學術梳理中,中國的兒童文學目前情況如何?我知道你之前有一本書《黃金時代的中國兒童文學》,這個黃金時代是怎么來的?

朱自強:在中國兒童文學百年發(fā)展的歷史中,到了1950年代,新中國成立后,政府特別重視兒童文學,鼓勵、呼吁、提倡作家們都來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當時出現了一個兒童文學的小高峰,我稱為“短暫的黃金時代”。像我們所熟知的張?zhí)煲怼秾毢J的秘密》,1957年出版,就是那個時代的。還有像嚴文井的《下次開船港》,包括柯巖的兒童詩《小兵的故事》,到現在依然是經典。1950年代中國兒童文學就出現了一個飛躍。但緊接著是“反右”和“文革”,兒童文學當然也深受其害。1978年改革開放以后,我認為中國兒童文學才進入了一個真正的黃金時代。所以我定義這個黃金時代是從1978年開始,到今天已是四十多年了。

我把這個黃金時代劃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80年代,是中國兒童文學“向文學回歸”的年代,以前的兒童文學太多教訓了,有很多說教意味。1980年代是一個啟蒙的時代,兒童文學也開始質疑以前那種濃重的說教風氣。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就是周曉和曹文軒。曹文軒就提出,兒童文學是文學,你首先要把兒童文學當文學看,那個時代出現了向文學性回歸的思潮和傾向。

第二階段是在1990年代,我把它稱為是“向兒童回歸”的年代。1980年代追求文學性是有偏頗的,他們的文學性,有很多是成人文學的標準。為了追求文學性,他們寫的人物年齡也偏大,往往都是高中生,寫低幼孩子的作品就很少,覺得在低齡兒童這個年齡段,發(fā)揮不出文學性。但到了1990年代,以秦文君的《男生賈里》為代表,就開始向兒童性回歸了,它更貼近現實中真正的兒童,寫法上那種趣味性,講故事,就都回來了,因為1980年代的時候追求文學性,還有消解故事、消解人物的主張,兒童文學如果消解了故事,兒童文學就不能成立了。

第三個階段就是2000年至今,中國兒童文學進入了一個史無前例的分化期,是一個逐漸走向多元、成熟的狀態(tài)。很多重要的分化在這個時間段里完成,比如說繪本從幼兒文學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的類別、幻想小說從童話中分化出來、通俗兒童文學讀物出現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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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很多家長在給孩子選書方面有困擾,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選擇適合孩子們閱讀的書目,你有什么好建議?

朱自強:給孩子選書是挺難的。這里涉及一個偏好問題。我們大人給孩子選書的時候,有時候反映的是我們大人自己的偏好。你可能覺得這是好書,但孩子不感興趣,而孩子想看的書,大人又不認為是好書。

我的主張是:只要不是真正的壞書,比如里邊有暴力傾向、有兒童不宜的內容的,那就開卷有益,大人也不要去剝奪孩子們對閱讀的選擇權,不要小看這個選擇權,這里面其實還有一個兒童人格權利的問題。

現在好的書單推薦很多,家長稍微關注一下,就可以知道童書專家的評價,拿來作自己的參考。我個人也有六項選書的標準,可以供大家參考。

六個標準:第一是以兒童為本位,作家要真正地去了解和表現兒童。第二點,要傳達端正的價值觀。我們有些童書傳達的價值觀是扭曲的,尤其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訓誡兒童的一些作品,甚至有的時下當紅的著名兒童文學作家,作品里也存在著錯誤的價值觀。第三就是要有寬厚的同情心。第四是豐富的想象力。第五是獨創(chuàng)的創(chuàng)意性。第六是幽默感,幽默感是兒童文學應該具備的寶貴特質,好的幽默一定是包含智慧的,是讓你笑了之后會去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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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在跟一線的語文老師交流教學的過程中,他們會反饋哪些教育上的痛點?

朱自強:痛點主要還是來自應試教育,它帶來的弊端太多了,語言能力學不好,最重要的是它把孩子的童年生活破壞了。學習雖然是要付出辛勞,但它是一個啟發(fā)心智、令人愉悅的精神活動,怎么變成了一種痛苦呢?

兒童教育是一個大概念,包括了學前教育,小學、中學教育,還有家庭教育。教育觀念的改變,要是啟蒙不了家長,想改變應試教育是不可能的?,F在事實狀況是什么呢?很多老師想擺脫應試教育,家長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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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家長們也很委屈,他們覺得是整個一套高考選拔制度造成了這種“劇場里人人都站起來”的內卷,家長為了孩子不在殘酷的人才選拔中落敗,就倒向了只要分數的實用主義。

朱自強:我們理解在現實社會生存的巨大壓力下,家長也很無奈。但根本上,還是他們對人生和成長的問題沒想明白。家長就覺得,我不走應試教育這條路孩子就考不了好大學,考不了好大學將來就沒好工作,沒好工作就住不上好房子、開不上好車,這就一步一步歸順到應試體系中去了。但是他不追問:有了好工作,好房、好車,人生就幸福了嗎?考上北大,人生就幸福了嗎?北大教授徐凱文有篇很有名的文章,說北大學生很多都患了“空心病”,30%到40%的學生厭學,對人生失去信心。這就是應試教育造成的一個結果。所以我覺得,可能大家還是沒太想明白人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的人生,到底什么樣的狀態(tài)是一種幸福的的狀態(tài)?我們是不是應該把這種狀態(tài)帶給我們所珍視的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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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06期 總第806期
出版時間:2024年0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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