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你沒有選擇
潘綏銘的辦公室位于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第一間,門牌號400,聽起來像是個編外所在。與其說這里太過簡陋,倒不如說主人不大講究。不知何故,空調(diào)外掛箱稀里煳涂地擺在樓道里(不知環(huán)境學院的人看見會作何感想)。辦公室里是一些陳舊的家具,一面掛鐘的指針始終指向兩點。另一面墻上則是學生贈送的橫幅:師恩如山。這幅字因為反著念也通,因而顯出了幾分喜感。
第一次采訪時,我很自然地坐到他辦公桌對面。他指指與他相鄰的那一側(cè):“坐這兒不是更好嗎?”我知道這種90度的格局比起面對面會讓雙方更放松一些,但顯然,他比我更重視交往中的細微之處。
潘綏銘是我見過少有的既快人快語又善解人意的人。他說起話來富有節(jié)奏,而那張卡通化的臉則強化了這種表現(xiàn)力,他是個天生的演講者。幾個月前的一個秋夜,北京彼岸書店舉辦的一次讀書沙龍請他去講《我們時代的性與愛》。主持人致開場白時說:“今天晚上我們的主題是性,可能在很多人看來,性是一個神秘的、難以啟齒的話題……”他接過話筒:“對性還覺得很神秘的有嗎?小孩都不神秘了吧。”眾人哄笑。
潘綏銘的口才在人大是出了名的,從10年前到現(xiàn)在校內(nèi)流傳的各種版本“四大名嘴”,里頭都少不了他。演講中觀眾的哄笑總是具有很強的迷惑性,它以片刻的默契讓人忘記了個體間的千差萬別。提問環(huán)節(jié)則輕而易舉地揭穿了這個假象。有人問道:“我們應該怎么樹立正確的性愛觀?”潘綏銘避開提問者的目光,像在自言自語:“我好像回到了16歲,1966年……”
他拿出長者的姿態(tài)勸勉年輕人“不要這么說話”。因為“沒有正確,也不需要樹立”?!斑@東西想樹立也沒那么容易。我都被樹立60年了,還這么反動。我們現(xiàn)在應該更多地總結(jié)出一些標桿來。”
1966年是潘綏銘的人生轉(zhuǎn)折點。這一年“文革”爆發(fā),潘綏銘正上初三。作為“老三屆”的一員,他必須中止學業(yè)離開北京,到黑龍江黑河一農(nóng)場“上山下鄉(xiāng)”。自傳中他寫道,從15到35歲,“當過紅衛(wèi)兵、狗崽子、農(nóng)場工人、大集體鍍鋅工、工農(nóng)兵中專生和機關(guān)小職員,所以哪個階層也不像?!?/span>
出身“老三屆”的知識分子對人生的這段經(jīng)歷感情復雜。被耽誤掉的青春自然無可挽回,而荒誕歲月里隨大流的荒唐事則更難以原諒。
“你沒法向后代解釋當初怎么那么傻?!迸私椼懻f,“忠字舞不是跳一回,是跳了兩年吶。沒法解釋,純粹的傻逼事兒?!?/span>
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一樣。潘綏銘錯失了成為“新三屆”的機會,等到他以同等學力考取東北師范大學歷史系研究生時,時間已經(jīng)是1981年。31歲的潘綏銘迎來了人生新轉(zhuǎn)機,他還是8個月大的孩子的父親。3年后,他被分配到人大歷史系。系主任號召年輕教師開新課,他報了門《外國性觀念發(fā)展史》,竟獲批準。1987年,潘綏銘索性調(diào)到社會學系,正式開始從事性社會學的研究。
這段歷史如今說來似乎一切水到渠成,乏善可陳。潘綏銘曾經(jīng)拿弗洛伊德的理論分析過30歲前的經(jīng)歷,試圖尋找自己從事此項研究的某些依據(jù)。他很快得出結(jié)論,自己的人生與那些50后同齡人并無差異:老三屆,上山下鄉(xiāng),“文革”。“那個年代你沒有選擇?!彼麑δ切┳穯査畛跹芯縿訖C的年輕人說,你們不理解那個年代,因為“所有人都一樣”。
潘綏銘研究性的起因恐怕找不出什么童年依據(jù)。他將自己走入性領(lǐng)域的原因歸結(jié)為只是偶然讀到學校圖書館里的那幾本有關(guān)性的英文老書:爪哇男子在自己陰莖上穿6個窟窿,再插上6根小木棍以示權(quán)力地位;地中海西岸一些部落的母親用嘴含著青春期兒子的陰莖使其平靜。這些描寫都讓他大開眼界。
在研究性30年后的今天,潘綏銘稱自己的神經(jīng)仍能被輕易撩撥:孩子們提到“菊花”都會讓他“一顫”,網(wǎng)上也是“爆菊”亂飛?!斑@個事怎么會這么多中國人都知道了?”他感嘆道。
這幾年臨退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課沒過去那么熱了。雖然他也說過自己的終極目標是“沒有一個人來聽他的課”——這意味著性不再稀奇,但對一個熱愛講臺的人而言,臺下學生不咸不淡的反應卻也讓他有些落寞?!?/span>90年代我經(jīng)常講點兒紅衛(wèi)兵的幽默,大家都會心一笑,說這比聽相聲過癮?!迸私椼懻f,“這10年不行了,孩子們(對‘文革’)太陌生了,‘毛主席教導我們’,我瞅瞅下面,連微笑都沒有了?!?/span>
學生們依然會鼓掌,但莫名其妙的掌聲反讓他感到惱火?!绑w制把人訓練得越來越面具化,這么小的孩子都喜怒哀樂不形于色。儒家多少年都沒練出來,現(xiàn)在咱們給練出來了?!?/span>
媒體與性
潘綏銘從事性社會學研究的30年,正是中國人性觀念和性行為發(fā)生劇烈變革的30年。在1983年流氓罪要判死刑,而2013年車展上的車??梢砸虏槐误w。潘綏銘說,性革命在中國已經(jīng)成功,性的精神禁欲主義已然逝去,而性的時尚則是現(xiàn)在這一代年輕人的主要敵人:日常生活中鋪天蓋地對于性方面的流行文化與時髦表現(xiàn)的描述、推崇與引導,正潛移默化影響著每個人。他在《性之變——21世紀中國人的性生活》一書中表達了對媒體在其中推波助瀾的厭惡:
說來悲哀,我們中國人對于性究竟理解多少呢?您可以到各大網(wǎng)站上去看看,關(guān)于所謂性知識、性教育、性健康、“性?!钡木W(wǎng)站不計其數(shù),但其內(nèi)容幾乎都與社會無關(guān),與文化無關(guān),甚至與社會性別無關(guān)。這樣的“禁區(qū)變鬧市”,對中國人關(guān)于性的認知水平總歸是失之偏頗,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什么正面的作用。
人大社會學系副教授黃盈盈是潘的衣缽傳人。起先她拒絕了我通過出版社的采訪邀請,但后來跟潘通過電話后又答應了我?!拔覀儙熼T都這德性,”在性研究所辦公室,她坐在潘綏銘的位置上笑道,“這點上可能是受潘老師影響,我們對媒體都保持一些距離?!?/span>
潘綏銘承認他對媒體的偏見?!白鰧W問的人都有一點,”他為自己辯護道,“斷章取義沒上下文單獨摘出一句來,很糟糕?!彼谖⒉撍瑓s不愿發(fā)言:“140個字說不清楚。喊口號現(xiàn)在不適合我?!彼袀€博客,大約每周更新一次,但關(guān)閉了評論,“我沒時間看,不回又不好意思?!边@樣跟讀者的互動就只剩下點擊量那個數(shù)字。網(wǎng)站編輯隔三差五推薦某些篇目,點擊能有十幾萬。那些不被推薦的文章閱讀量一般是幾百到一千?!耙膊诲e了。中國有一千人在看我文章,我覺得已經(jīng)超乎我想象了?!?/span>
社會學家李銀河是潘綏銘的同齡人和朋友,兩人的經(jīng)歷也大體相當。跟潘一樣,李銀河也不愛跟網(wǎng)民互動,盡管她開放了評論。但李銀河對媒體的態(tài)度比潘綏銘積極,當然她也引發(fā)了更多的爭議。李銀河毫不掩飾她對點擊量的關(guān)注:“我有個小小的陋習:每次發(fā)一篇博客,隔了十幾分鐘點開看一下,看到讀者已經(jīng)過了五百,心中竊喜。想起梁文道的話(香港最好的小說只能賣500本),心說:已經(jīng)超過了?!?/span>
她同意在媒體上發(fā)聲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就算會因此招來非議?!爸R分子就是社會的看門狗嘛,”李銀河說,“你必須出來發(fā)聲。80年代參加換偶的人是要槍斃的,你不出來反對怎么可以呢?”
我問她潘綏銘不愛發(fā)聲算不算一種失職?!拔乙膊辉敢庹f什么失職,每個人有他自己的工作重點嘛。我覺得也是人家的自由?!崩钽y河說。
我想潘綏銘對大眾媒體的不滿主要在于“被編輯”。在他不遺余力四處推廣的人大性社會學研究所網(wǎng)站上,你可以看到站長潘綏銘的自得其樂。這個網(wǎng)站的框架結(jié)構(gòu)和設(shè)計風格顯露出一種早期互聯(lián)網(wǎng)的審美。他收羅各種讀者來信,有夸有罵,不一而足。一個富有歷史學特色的條目是“潘綏銘的分類大事年表”。里面記載道:“1986年,614位北京市民的性生活調(diào)查,失敗,結(jié)果未發(fā)表?!?/span>
在這張年表下方關(guān)于自己的學術(shù)介紹里,潘引用了大眾傳媒送給他的“中國性學第一人”和“性學教父”兩個稱號,雖然他表示不喜歡它們。
2013年,第11屆全國(廣州)性文化節(jié),參觀者拍攝鋼管舞女郎
自娛自樂
20年前,一位研究中國哲學史的法國博士對潘綏銘說:現(xiàn)在你可能是最激進的,但到50歲時,你會變成一個儒家。他不服氣,“我不愿辜負當年把我引向性學的那種激情,我會一直告誡自己的?!彼谧詡髦袑懙?,“當然,如果劇變的歷史和全新的下一代拋棄了我,我會欣慰的。”
他在80年代就已成名,不斷被人請去開性學講座,聽眾是大學生、社會團體、婦女組織,包括醫(yī)科大學的博士生;他在報刊上開專欄;甚至還客串過一陣心理咨詢師的角色??梢韵胍?,在精力最旺盛的中年,他曾以普羅米修斯般揮灑熱情去填補社會對性知識的需求。
屬于80年代的那種理想情懷,支撐著潘綏銘熬過了90年代的前幾年?!熬葒让窭?,促進社會改革啦,這些情結(jié)我那時候還是有一點?!迸私椼懻f。對于將個人與國家命運緊密聯(lián)系,李銀河的解釋是:“因為在我們青春期的時候,中國亂得實在不像話,大家的命運都跟這個連在一起,你想不關(guān)心都不行。”
大約在1995年之后,潘綏銘的想法開始有了變化?!皩W術(shù)做多了,你就明白學術(shù)這個東西,就是為了小眾而做。愛因斯坦現(xiàn)在都沒幾個人能真正理解。所以明白了這個你就心安啦,不急功近利。否則你對社會現(xiàn)實很失望。你都抱著改變中國的(動機),那中國沒變你不活了?”
潘綏銘開始了他學術(shù)生涯中最為重要的兩項研究:紅燈區(qū)考察和針對中國總?cè)丝谛陨詈托躁P(guān)系的抽樣調(diào)查。他慢慢減少了在媒體上露面的次數(shù),專注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李銀河曾跟潘綏銘感慨道,在理論上我們都是殘廢。潘接茬說你是殘廢,那我就是弱智了,你好歹在美國拿的博士學位,我可沒有。潘綏銘也不諱言他們這代學者的理論功底不如他們的弟子,“韋伯到哈貝馬斯,他們都背得溜溜的,我是基本上都不太知道?!?/span>
你能聽出他并不太在乎這些理論。他并不掩飾對空談理論者的鄙視:“很多人讀書讀傻了,滿腦袋理論,沒有一個是從生活中來的。張口閉口博弈論。我就說你是不是中國人,我怎么跟胡錦濤博弈?符號互動論,我怎么跟我老爸符號互動?你們根本不明白,那是自由社會,人人平等才能互動啊?!?/span>
我很難不想起毛澤東的“知識越多越反動”,以及“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的怪異論斷。
“這叫時代烙印,最年輕時候的東西往往起作用更大?!迸私椼懻f,“實地調(diào)查是革命話語灌輸給你的,西方當方法論來學,可是50年代長大的中國人都知道這個,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span>
即便在學術(shù)專著中,潘綏銘也不放過嘲弄他的同行們(國內(nèi)和國際)的機會。他根據(jù)團隊多年調(diào)查經(jīng)驗寫出的《論方法》一書,在嚴肅探討社會學本土調(diào)查經(jīng)驗之余,極盡嬉笑怒罵吐槽之能事,批判學界研究中各種荒誕。自然也順帶擠兌下媒體:“大眾傳媒一介紹某個調(diào)查,就喜歡說調(diào)查者千辛萬苦頂風冒雨,就好像在表揚一個邊遠山區(qū)的郵遞員。這實際上是在貶低調(diào)查者,難道學術(shù)研究只需要克服物理上的困難就可以了嗎?”
潘綏銘自己也承認,他們這代學者在學術(shù)訓練上不如晚輩規(guī)范?!坝行┤藭f他沒有學術(shù)味道,但這是他的風格?!秉S盈盈說,“我們這代人科班出身,缺的可能是對問題的見解,這方面是潘老師的強項?!迸私椼懗8嬲]學生的一句話是:“與其細節(jié)上精益求精,不如在分析中入木三分。”
他對“理論派”輕蔑的底氣,恐怕來自于他持續(xù)20年的實證研究——據(jù)此寫成的39篇英文論文還得以在國外發(fā)表。時任人大社會學系主任鄭杭生曾對潘綏銘的《中國性學研究系列報告》給予高度評價:“在中國,這是首次嚴格運用社會學規(guī)范的實證方法,對于中國整體情況的全面反映與分析。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研究成果,而且可以視為性社會學在中國日益成熟的標識之一?!?/span>
1998年,潘綏銘在廣東東莞完成了他的第一次紅燈區(qū)社區(qū)考察。此后他帶領(lǐng)學生定向調(diào)查了全國21個紅燈區(qū)和其中近1400位小姐、媽咪、老板、幫工與相關(guān)人物?!案胀ㄈ私佑|多了,你就明白,就算要救國救民,也得他們自己來,不是我來救?!?/span>
我問他什么叫救,“爭取他最好的前程啊,這就是最好的救?!彼e了個例子,“你看咱們一個局外人的想法,對小姐來說什么是最好的?回家?從良?越了解就發(fā)現(xiàn)真是多樣化,有的人真想在這里面解決婚姻問題——在嫖客里找個老公。她的邏輯是:他嫖過我,所以誰也不嫌誰。在咱們這種干凈社會中,從來沒有想過這個。”
在一次預防艾滋病的調(diào)查中,有個礦工曾笑話他:“我們明天都不知道會不會被砸死,你還問我戴不戴安全套?”這讓潘綏銘感嘆缺乏對方的生活體驗,老手也會問蠢問題。“另一個世界的事情咱們想都想不到,世界是在不確定而非確定性上建立起來的?!?/span>
就在他潛心做研究的這十幾年間,各類草根組織和NGO風起云涌。某種程度上,他們是潘在早期扮演社會啟蒙角色的接班人,但潘綏銘并不會因此而得到晚輩的敬意,曾有年輕人當著他的面罵:“你們就會自娛自樂!”
此時的他表現(xiàn)出良好的分寸感,“我想我要是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也是會這么罵別人的,不稀奇。”這句話聽起來既有老者的風度,又因其感傷的口吻引人同情。接下來他說道:“可是做一個研究如果不是自娛自樂,它一定做不到今天,一定堅持不到?!?/span>
1月31號之后,潘綏銘就可以正式開始自己的退休生活。盡管他享受演講,但并不熱衷于社交。每天在家讀書,上網(wǎng),思考。潘綏銘是個軍事迷,號稱已經(jīng)看完了網(wǎng)上能找到的所有戰(zhàn)爭片,他覺得德國拍得最好,“因為他們是戰(zhàn)敗國?!钡瞄e他還會玩玩《戰(zhàn)地1942》,那是10年前的一款電腦游戲。“這個游戲有個好玩的地方,就是每個敵軍在被打死的時候會顯示他的名字?!彼榻B自己在這款游戲中發(fā)現(xiàn)的“意義”,“它能讓你意識到,你打死的不是敵軍,而是跟你一樣有名有姓的人啊。”
女兒的性教育
人物周刊:你對女兒的性教育是怎么樣完成的?
潘綏銘:沒有特別,就是早早把書買到家里,性方面的書。我這個不可復制性就在于我家里書全是性的書,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做任何教育。她從識字開始就看,看懂看不懂反正她看,她想看隨時都有。我給所有人的建議就是這條,家里買上一兩本書,別專門買什么兒童性教育,沒必要。只要跟性有關(guān)系的,通俗一點的,你就買一本,愛擱哪兒擱哪兒,小孩好奇心強,他很快就翻來看了。你要說哎呀那個書的質(zhì)量,你放心好了,中國有個審查制度,偏離主流的出版不了,只要國家賣的書你就買吧,肯定是主流價值觀的。
人物周刊:你也沒跟她主動談過嗎?
潘綏銘:到了初中時候問過。他們早比我們想的要快得多,她早就想過這種問題了,只是不跟你家長談而已。
人物周刊:為什么不談?
潘綏銘:代溝,很簡單。
人物周刊:你是專家啊。
潘綏銘:沒跟你說做研究跟自己是兩回事,你研究性就得做性,那你研究殺人你還得殺人嗎?這是兩回事。咱只能過日常生活,不可能過別的生活。
人物周刊:她對你研究的這些是什么態(tài)度?
潘綏銘:特別小的時候她跟小孩說過,說我爸爸是研究性的,我聽見了。但那是因為她也不懂,小孩也不懂。初中左右大家能聽懂的時候她就不說了,等她上了大學,大家都能理解的時候她就又說了。大學以后就不避諱了,中學的時候有點避諱。
人物周刊:是你避諱還是她避諱?
潘綏銘:她避諱,我沒法避諱,我怎么避諱,我說的就是這個。
人物周刊:比如說我想研究一下毛片,我是不是應該當著她的面看這個呢?
潘綏銘:不會的。
人物周刊:避免了這種局面這就是避諱。
潘綏銘:應該沒有。她初三就跟我出去做過社會調(diào)查,高三的暑假還跟我們?nèi)ミ^紅燈區(qū),還幫我們做了幾個訪談。但那時她太小了,質(zhì)量不行所以我沒用到。我們有一本書還寫了她的名字呢。她比較活躍,會跟人打交道,人家看她小,也不戒備。但中國這種家庭關(guān)系之下,子女一定不會繼承父業(yè),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她第一不想研究性,第二不想做學問,第三不想當老師,因為外人眼里看到的都是光環(huán),親人眼睛里面看到的都是缺點。
未來的性
人物周刊:說說未來的話題吧。你書里講到科技改變性,實際上是人的行為方式的改變。
潘綏銘:總體上改變,不僅僅是性。
人物周刊:這種東西會有一個質(zhì)的改變,比如說裸聊,算做愛嗎?
潘綏銘:這就是所謂質(zhì)的改變。很簡單一句話還要不要身體接觸,沒身體接觸還叫不叫性?甚至將來的腦電波交換,連生殖器都不涉及了,那可真的是質(zhì)變?,F(xiàn)在不管你怎么解釋,離不開身體吧,離不開生殖器吧,如果脫離開呢?這才是真正的危險。那個東西一旦推廣,速度會比過去快,過去用100年,以后可能用10年,甚至一年,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不可能變得這么快,婚姻不可能變得這么快,愛情也不可能,那你對大多數(shù)人就是沖擊。迅速適應的人一定是少數(shù)。
人物周刊:我突然想到,對于性我們到底是把它當成一個目的,還是說它只是手段。
潘綏銘:這個也是80年代就討論過,但沒那么深入,應該是說你具體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中國這種情況下應該是有答案的。
人物周刊:以現(xiàn)在來看的話,我們在消費性。
潘綏銘:它本身就變成目標了。
人物周刊:我們要消費性的目標是為了快感。那么吸毒獲得的快感比性要高出千百倍。
潘綏銘:沒錯。
人物周刊:如果毒品泛濫,大家可以用很少的成本獲得毒品,對做愛這事根本提不起興趣來。
潘綏銘:樂觀派從來都是這么看問題,這就是必要代價。然后人就變了,人就變成另一種不需要性的人了,他們就這么認為。悲觀派往往說這不行,就是這么兩個基本思想。
人物周刊:所以你是悲觀派?
潘綏銘:不,我根本上來說是樂觀派,樂觀派你才可能寬容。
人物周刊:但你老是用糟糕這個詞。
潘綏銘:這是社會學的訓練,社會學的問題意識,一說問題就往往是負面的,問題本身就帶有負面含義,這也是社會學帶來的。歷史學可不這么看問題。
人物周刊:你選擇歷史學的角度?
潘綏銘:對,你要沒有這個角度的話,那你看什么都是問題,看什么都糟糕,那我就一定成為保守派了。從保守派角度我也能寫無數(shù)文章來批判:性愛分離,沒有愛了你那個性不變成動物性了嘛,80年代很多人都這么說。你站到過去,當然就會變成孔子那樣了。你站在現(xiàn)在批判現(xiàn)在,這是社會學,你要站在將來批判現(xiàn)在你就是歷史學了。所以歷史學比我們更深刻就是在于這兒,它縱觀至少兩千年以后,思路和思想就不一樣了,它不會局限在現(xiàn)在來看。
人物周刊:之前有人說你50歲會變成儒家,變了嗎?
潘綏銘:我也不知道,你如果跳出自己來看的話,也可能。你為什么從階級斗爭逐漸走向?qū)捜荨⒍嘣鹊?,說不定真是受儒家的影響。因為儒家總體就是中庸嘛,擺平嘛,不要太極端。像黃盈盈他們后來人肯定會做出這個判斷的,就是你們老一代學者越來越儒家了,越來越和稀泥了。這完全可能。生命周期不是你能抗拒的。人越來越保守,很少有人能跳出去,那些大學者實際上也沒跳出去。當然往好說你是越來越六十耳順了,那不也是,說來說去不還是儒家嘛。所以你要保持激進狀態(tài),只是激進的目標不一樣,你仍然保持一個奮發(fā)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但具體做研究針對誰,那個不要搞階級斗爭。這也是不同時代,我們時代愛用這種話。有個研究生就跟我說過,潘老師你上課有些幽默聽不懂,我說那也沒辦法,因為新的幽默我也不會。
人物周刊:黃盈盈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段子你比她知道的還多。
潘綏銘:我是專門看黃段子,或者是笑話段子,其實就是為了盡量別落后。
人物周刊:有一段時間你還自己來寫段子是吧?
潘綏銘:那是為了預防艾滋病,功利性太強了,寫一點段子,因為段子才真的有影響。
人物周刊:那個怎么樣?
潘綏銘:后來被一個家伙去冒領(lǐng)獎去了,然后評委又是我。后來獎還是給他了,他拿走我不拿,這就叫自得其樂,誰都不知道,但我知道這是我的原創(chuàng),就行了。我做了點貢獻,獎誰拿走不重要。
人物周刊:大概是20年代蘇聯(lián)有人提出過杯水主義。你覺得這個東西會實現(xiàn)嗎?以后會不會跟某人做愛就跟請吃個飯一樣。
潘綏銘:局部的,在歐洲特定情況下特定人都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去意義化,這個事已經(jīng)沒那么多意義了。
人物周刊:吃飯也是有意義的呀。
潘綏銘:對,它也可以去意義化??觳途妥プ∵@點了,你說好吃嗎?真說不上。營養(yǎng)?你說什么麥當勞都是垃圾食品,它暢銷,就是去意義化。商業(yè)成功都是這個,像什么4G、3G,我現(xiàn)在都沒明白2G跟4G有什么區(qū)別,你甭考慮這個。我原來不是說,哪天人都不談性了,這才是理想狀態(tài),它沒那么多值得談的,也沒那么多值得去考慮的,它就是很平常的事,最低限度跟吃飯一樣,吃飯你也得考慮吧,不是說真的什么都不考慮,但你考慮很有限,什么樣的飯館,什么樣的菜價,沒什么再偉大的意義、再高的價值。性將來也是,總得挑人吧,合適不合適,也就這么點考慮,什么家庭、社會那都沒了。
人物周刊:我們是在朝這個方向前進嗎?
潘綏銘:一夜情,不就是越來越朝這方面走,什么時候大家都認為它就是一夜性,把這個詞都改過來以后,它就變成這樣了,現(xiàn)在大家還不得不用一個情來遮遮掩掩。其實約炮要是流行以后就證明這點也沒了,連愛的意義都去掉了。反過來咱們社會學都說,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如果反彈相當大,那在一段時間內(nèi)你就成不了氣候,或者說它會變成一個多元存在,你只是多元中的一小元。從力量對比上來說它很弱小,仍然是弱勢群體,仍然是邊緣群體現(xiàn)象,可我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嘛,你承認我是一元,給我一個空間就完了,不能要求它成為主流。
山東濟南,一位婦科醫(yī)師在一所學校內(nèi)給女學生上青春期生理衛(wèi)生常識課
(實習記者謝思楠、姚梧雨童、鄭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