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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崗夜景 圖/新華社
資源枯竭、低價樓市、財政重整,鶴崗可能有無數個理由讓人離開。但留在鶴崗的人也各有原因:有拖家?guī)Э诘摹⒂猩岵坏镁幹频?、有覺得這里安逸的。一位選擇留在鶴崗工作的年輕人對我說,鶴崗的生活有一點好,“不累?!?/p>
也有五十多歲、在鶴崗打拼了數十年的人告訴我,在這里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更多年齡與他相當的人沉浸在這座城市過去的榮光中。雖然輝煌不再,但一頓飯、一場酒,打個牌,相個親,跳跳舞,吹吹牛,就能為生活接骨續(xù)筋。
住在鶴崗近一個月,我得以略過房子“白菜價”的噱頭,邂逅許多有趣的靈魂。本文無法呈現這座城市的全貌,但從這些留在鶴崗的人身上,能感受到生活是斑駁的,如同這座城市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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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介所
我猜她不到40,她擺擺手,“50了,人家都說我年輕,看起來三十七八?!崩畲壶P斜倚在桌上,染成紫紅的頭發(fā)隨意在腦后一扎,圓臉,皮膚白凈。她墨綠色的寬大外套里是玫紅色的長袖。在鶴崗,這樣穿著濃艷的中年女人很多。
搜索本地的“婚介所”,第一個彈出來的就是李春鳳的“好媒婆”。我打電話過去,李春鳳一聽是女聲,語調立刻增添了幾分熱情。她開了20年婚介所。最近幾年,鶴崗年輕的單身姑娘少了,這是李春鳳直觀的感受。
前幾年有個女孩來李春鳳這里登記,她懷孕4個月、離異。李春鳳建議她把孩子打掉,趁年輕好找?!安坏?,我就留著?!迸⒉辉敢?。
李春鳳正給女孩和在場的一個男孩介紹見面,說到懷孕的情況,再次勸女孩。在場的另一個男孩直接說“我愿意跟她過”。兩個男孩當場打起來,李春鳳一邊勸一邊感嘆,“女人真吃香,帶著肚兒還有人想?!?/p>
李春鳳是老板,也是唯一的員工。這屋子外間有二三十平,幾張凳子靠墻,一條長桌是她的主戰(zhàn)場,兩側墻壁斑駁,掛滿別人送的錦旗。
李春鳳從桌旁拿出兩摞厚厚的本子,本子上登記了去年會員的信息。一本記錄男人,一本登記女人,前一本明顯厚于后一本。100元就能報名成為李春鳳的會員,她會選擇合適的對象給會員介紹,滿意后再交580元,不成的話繼續(xù)介紹不再收費。
“有編制的愿意找有編制的”,“男的就得有錢,女的就得漂亮?!?0年來,李春鳳總結出不少規(guī)律。在她經手的案例里,凡是違背規(guī)律的基本都不好找。有編比有錢更有優(yōu)勢。有個35歲的廈門男人在鶴崗花15萬買了套房,請李春鳳給他介紹個教師,要鶴崗本地人?!敖處熌芨阆嗵巻幔俊沙垂伞?,今天暴富明天就跌,不適合過日子。”
開店就是什么人都能碰上,“三教九流耍無賴的”,李春鳳一筆帶過20年的風雨。最早她在銀行工作,上世紀80年代買斷工齡后開歌廳。正是煤礦鼎盛的時候,整個鶴崗都在膨脹。李春鳳記得當時在銀行一個月最多能賺3000塊錢,但開歌廳“一會兒就掙3000”。歌廳開在當時的市中心,兩層高,瓜子、花生各擺兩個盤子,標價100塊,一會兒就賣出去。后來媽媽患癌,她賣掉歌廳,開了這家婚介所。
進入21世紀,很多歌廳漸漸消失,有的改成游泳館、有的改成酒吧。李春鳳食指再次扶上太陽穴,看著窗外,“原先橋下一條街,一宿一宿的,燈火通明,得好幾年沒見過了?!?/p>
那是屬于他們的青春時代,大背頭、bb機、霹靂舞,五顏六色的燈球。“還是那時候快樂,現在沒意思、壓抑,吃完飯各回各家,沒啥玩的?!崩畲壶P覺得乏味,她終日守著這家店面,正盤算著在短視頻平臺開個直播,做情感節(jié)目。但自己又不會,準備雇個年輕人。
她平靜地述說自己的計劃,12點到了,關門。這一天,她跟朋友約了中午喝點兒。零下30度的冬日,街上一片蕭瑟,但不耽誤這頓約好的酒局。
李春鳳翻看登記會員的資料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街角隨處可見的租房賣房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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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紅房
光明路114號經常大門緊閉,門上掛著招牌“鄭前房產”。2019年10月,廣東小伙鄭前來到鶴崗,用4萬多元買下61平方米的兩室一廳,又用3萬元裝修。2020年,他做起了房產經紀人。2022年2月底鄭前的抖音首頁置頂著兩個視頻:“鶴崗3.9萬一套的房子裝修好了”“寄往全國各地的房子”。
2019年,界面新聞發(fā)布文章《流浪到鶴崗,我五萬塊買了套房》,講述來自浙江舟山的船員李?;ㄙM5.8萬元買房定居鶴崗。“白菜價”使鶴崗一夜成名?!苞Q崗買房”甚至成為一種觀賞性活動,在短視頻平臺收獲大量擁躉。
鶴崗的在售房子約90%是棚改回遷房,這些棚改房恰恰是“網紅房”的來源。據《南方周末》記者2019年4月的調研,鶴崗房價雖不高,但遠稱不上是白菜價:當時,一手房市場鶴崗市在售的有5個,都是帶電梯的高層洋房,價格都在3000元/平方米以上;二手房市場,58同城上鶴崗有41255套,每套價格從1.5萬到80萬元不等,總價低于10萬元的多為非市中心的毛坯棚改回遷房——面積小、格局差、無電梯且位于平房的頂層,交易后也未必能立即拿到房產證。
我聯系上置頂視頻里的網紅房主鄭前,他在深圳做電商,線上工作不必通勤,大城市高企的房價把他推向了鶴崗的頂樓。在那個頂樓的屬于自己的房子里,他掛了個門簾,寫著“留點時間給日落”。當地一個做過建筑行業(yè)的師傅告訴我,北方冬冷夏熱,一曬一凍,讓頂樓更容易漏水,當地人都不買頂樓。鄭前恰恰是靠賣頂樓火起來的,房價本來總體就低,頂樓更便宜,不愁出手。
這位師傅解釋完說,如果需要買房子可以找他。在鶴崗,從出租車司機、餐廳服務員到開超市的商販,我遇到的人不是說手里有房源,就是說可以介紹房源。
我聯系上房產中介趙玲玲,說我要看房。這天趙玲玲正在帶人看房。她開著寶馬mini來接我,搖下車窗,叫我“妹兒”。她涂著正紅色口紅,黃頭發(fā)綁成一個小辮子翹在頭頂,熒光綠羽絨服里配粉紅色大衣。李心舉著手機坐在后座。生于1987年的李心現在是房產公司的主播,經常發(fā)布鶴崗吃喝玩樂或看房的視頻。
我們來到一個兩層的loft。賣房的阿姨穿著紫色的貂,在一邊聽趙玲玲跟一個買家介紹。買家來自廣東,四十多歲,穿一身加拿大鵝,自稱財務自由,目前的狀態(tài)是“溜達”、買房。他考察過附近的雞西、雙鴨山等地,最后選定鶴崗。
看完房子,他挺滿意,詢問賣家能否留聯系方式。賣家看了眼趙玲玲,趙飛快接過話,“留我的就行,我?guī)湍銣贤?。?/p>
“鶴崗靠礦發(fā)家,資源枯竭了怎么辦?”在室外馬路等車的間隙,廣東買家提出一個問題。
“我們腳下踩的就是礦,”李心口若懸河,“全都開采完了得180年,鶴崗不光有礦,還有森林,還有石墨烯……”2021年9月,鶴崗市政府印發(fā)《鶴崗市石墨新材料產業(yè)三年目標計劃和五年發(fā)展規(guī)劃工作方案》,方案提到,2025年要將鶴崗市打造成引領中國石墨新材料產業(yè)發(fā)展的集聚示范區(qū)。
“財政重整不就是政府破產了嗎?以后怎么辦?”廣東買家拋出另一個問題。這也是鶴崗最近常常被討論的話題。2021年12月底,鶴崗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發(fā)布通知,“因鶴崗市政府實施財政重整計劃,財力情況發(fā)生重大變化,決定取消公開招聘政府基層工作人員計劃?!?/p>
“省里托管更好,因為省里有錢,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李心很有信心,覺得這里房價還要漲。事實上,“托管”的說法并不準確。財政重整依據的是2016年國務院印發(fā)的《地方政府性債務風險應急處置預案》,根據這一預案,地方政府只有在采取拓寬財源渠道、優(yōu)化支出結構、處置政府資產等措施后,風險地區(qū)財政收支仍難以平衡的,才可以向省級政府申請臨時救助。而且財政重整計劃實施結束后,省級政府可自行決定是否收回相關資金。
之后的一個周末,趙玲玲帶我看了4套房子。我們看的都是棚改、小戶型,的確是幾萬塊錢一套。有的常年沒人住,開門就是濃濃的下水管道味。“住進去就都好了,”趙玲玲希望我像她一樣不在意。
她每天至少賣出一套房子,介紹起來也是果斷麻利?!斑@里,不想要,打掉?!彼钢幻娉兄貕?,劃出一個范圍,在四處留一定尺寸,“3樓以下不能打,以上沒問題。”
我問趙玲玲,是不是也有成串的鑰匙,像宣傳網紅房的視頻里那樣。
“多的是?!壁w玲玲回答,很多外地客戶從買房到裝修,一趟都沒來過,他們只需要交錢,就能在一個從未踏足過的城市成為有房一族。
李心開著車去上班
開在居民區(qū)的養(yǎng)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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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尾樓
和房產中介看房之外,我乘坐趙師傅的出租車,循著鶴崗網紅房的蹤跡開始了另一種漫游。
第一站是“二看”(因當地第二看守所而得名)小區(qū)群,這是鶴崗最早炒起來的一批網紅房,從一萬多元一套漸漸漲起來。停車在路邊,小區(qū)靠街道的門面,超市、理發(fā)店、水果店大多只有招牌橫在門上,白色的卷簾門緊閉,大半天無人進出。
緊挨這里的是一個學校。為了招徠房客,房產商曾在附近炒起“學區(qū)”的概念。最初的規(guī)劃是17中搬過來,但學校不搬。后來改為7中,在搬遷過程中,由于人少、合并等原因,7中沒學生了。偌大的校園空空蕩蕩,只留打更的人日夜值守。
車繼續(xù)開了不遠,我們路過一座爛尾樓。5層高的樓房沒有門窗,陰冷的風從門洞穿過,旁邊雜草叢生,路面高低不平,石頭、瓦塊零星散落,這是法院的樓。多年前,法院要集資蓋家屬樓,沒想到樓沒蓋完,蓋樓的跑了。
這樣的爛尾樓,我們在一天的漫游中至少經過了5處。甚至在城區(qū)中心位置也坐落著兩棟巨大的爛尾樓,一棟是因為“一房多賣”被查處;另一處干脆就沒蓋起來,黑黢黢的樓房,每層每戶都像眼睛在沉默地看著周遭。
出租車在環(huán)城線穿行,曾經的師專學校、糧油廠、藥廠和其他工廠,蕭條的不在少數。原先這里是最繁華的工業(yè)區(qū),如今廠房很多都空缺了?!罢酶砦菟频?,老瘆人了,”趙師傅說,有一年夏天夜里,他開車到這兒,想進路邊公廁,看見好多蜘蛛網,“尋思到盤絲洞了”,嚇得他在路邊解決,“真是嚇尿了?!?/p>
趙師傅指著前方的金鶴啤酒廠,嶄新的牌子,“沒有酒味兒了,肯定不如老廠火?!蔽覀冊偃ソ瘊Q那家1962年投產的老廠,破舊磚墻里是巨大的廢棄廠區(qū),白雪反襯著鐵絲網,“共享一杯好啤酒”印在二層玻璃,褪色的標語無聲地宣告著一個時代的漫長與流逝。
在他的記憶里,2008年前后礦務局年年放鞭炮,兩三個小時不停,五顏六色的禮花綻放在漆黑的夜空,正如彼時的生活那么“有勁兒”。人們裹著厚衣服上街去看,“大街上有人味兒?!苯稚鲜裁雌放频暮儡嚩加?,賓利、勞斯萊斯,8或6連號的車牌有時呼嘯而過。礦務局于1945年成立,2004年改制重組為龍煤集團所屬鶴崗分公司,2014年又改為黑龍江龍煤鶴崗礦業(yè)有限責任公司。趙師傅仍習慣用礦務局稱呼它。
如今是他駕駛著自己的出租車呼嘯而過,和朋友開著微信群,路上聊兩句就是一天的消遣。喝酒吹牛是這里人們的一大樂事。“扎愣愣,搖搖晃晃的,就喝迷糊了?!鼻皫滋焖袀€朋友拉醉漢,幾十塊的車費,對方付了222元,下車時還對著司機迷糊地喊“老弟謝謝你”。
“回家都他×不知道錢付給誰,一腳油門,走?!彼麄兝^續(xù)一天的穿梭。每到冬季,零下三十幾度,打麻將原本是最重要的消遣,但前幾年鶴崗禁止打麻將賭博,發(fā)現就拘留。
圍著這座城市的奔波日復一日。趙師傅今年35了,單身,和母親一起生活。他說自己年紀大了,不想談戀愛,怕累,這里年輕女孩太少,“能找到個帶小女孩的(單親媽媽)都算走運?!?/p>
從一個路口到另一個路口,趙師傅喃喃自語,“我現在抱有希望,但不抱太大希望了。”
金鶴啤酒廠舊址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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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廳
找舞廳,得跟當地人打聽,最好是上了年紀的人。
寬闊的主干道邊樓宇林立。我來到其中兩棟樓的夾角處,一個不足兩米寬的臺階延伸向地下,藍色卷簾門上掛著“東方舞會”的招牌。門口的墻壁散落著手寫的信息,“求50歲左右的女友作(舞)伴,月薪3000?!?/p>
相隔不到50米是鶴崗的另一個舞廳“欣浪舞會”,開在居民樓中。從光線晦暗的樓洞進去,積雪在踩踏中變臟,覆蓋整個樓洞。兩個舞廳共同構成鶴崗老年人消遣的一大去處。
李心的爸爸就是舞廳???。他每天早上不到7點就準時到舞會,跳一個小時再回家吃飯。老頭老太太起得早,舞會也開得早,冬天5點半開門,夏天5點。月票20元左右,進去一次門票3元,過年時漲到5元。里面很多是從煤礦退休的老人。
東方舞會,當地老年人經常光顧的舞廳之一
李爸爸從前在煤礦做事,后來腰受傷提前退休。最初走路都不靈便,“跳舞治好了癱瘓”,他經常這樣調侃,“能跳個舞啥的就行,能有個樂子,不是說只有一天三頓飯是吧?”
他喜歡談論過去,那時候他不老,城市也正年輕?!叭珖谝蛔旱V建在哪里,知道嗎?”他自問自答,“新一煤礦,離咱們這15公里。”李爸爸頓了頓腳,腳下是他的小超市。嚴格來說,新一煤礦并非全國第一座煤礦。不過1955年9月在鶴崗建成的東山豎井,是新中國成立后建成的第一座大型現代化豎井,因此被命名為“新一煤礦”。
最近幾年,李爸爸只是守著這個小超市過日子。中午喝一頓,傍晚醒來,溜達一會兒,吃飯、睡覺,一天又過去了。
欣浪舞會的對面是鶴居養(yǎng)老院,這里有二十多個老人,全自理老人一個月收費1000元,半自理2000元,都有單間住。負責人是位32歲的女性,“結婚有孩子了,離不開這,這兒養(yǎng)老的前景好?!?/p>
她向我介紹,這里的老人很多都是空巢,孩子常年在外地,“(但凡)家里有閑人,也不會送來”,“照顧得了一時,照顧不了一世,早晚得送來?!?/p>
老齡化在這座城市緩慢發(fā)生。養(yǎng)老院、保姆、家政服務越來越多,年輕人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大抵瞄準了這一點。有個1994年生的女孩從外地回來老家鶴崗,開了家政服務中介平臺,不到一年就收入可觀。
李心也是選擇留下的年輕人之一。她早年去韓國留學,在大城市待過,前幾年回到鶴崗。在鶴崗,她一個月工資兩千多元,偶爾做做代購、炒炒股,就是全部的收入。她住100平的全款房,有車,每個月油錢不過200元,兩臺手機每個月100元話費,網費一年三百多元,取暖、物業(yè)家里給交,沒什么別的開銷。剩下的錢吃喜歡吃的、穿喜歡穿的。
2021年4月,她和朋友去南京玩。酒吧門口停滿豪車,很多只在電視上看過,進去后旁邊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開了瓶酒,8800元,“挺受刺激的?!?/p>
回來后和朋友嘮嗑,選南京還是鶴崗?李心說肯定選鶴崗,“什么經濟中心、文化中心,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家。”走過很多城市的李心留在了鶴崗,她概括這種生活——不累。
王老五帶KTV的宴客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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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莊
“感受一下什么叫快樂!”王老五離席,穿過半米高的T臺,“啪”一聲打開音響。黃、綠、藍、紫變換的燈光立刻籠罩整個大廳,大紅燈籠掛在兩側天花板,內場是垂下來的塑料假花。
“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jié)……”50歲的王老五說他最喜歡唱張學友,沙啞的嗓子、纏綿的聲線、癡情的歌詞,又苦又難忘。他微閉眼睛,沉浸在自己重金打造出的音樂殿堂?!巴顿Y了100萬,我一個麥克風就上千塊?!蓖趵衔逭f。
他在鶴崗經營王老五食品廠。一層是加工間,上面是自帶KTV的飯店,還有巨幕投屏的影院。這是他的山莊,也是他的快樂王國。
王老五出生在山東,年輕時來鶴崗做礦工。上世紀90年代,沒手藝的他租了個鋪面,雇了個會維修電器修的師傅,邊看人家修邊學,后來自己獨當一面。
他還擺過地攤、開過飯店,做蒸餃、賣糕點,一點點把食品廠做大。“雖然沒生于鶴崗,但真的想死于鶴崗?!笨淳W上有人說這里不好,他馬上反駁,“不好你別來,在這里生活就不能說不好?!?/p>
吃飯是每人一個小火鍋,鎏金的缽體,是王老五專門定制的?!案饷娴幕疱伒瓴灰粯樱切资畨K,這個貴?!崩钚狞c點頭,她喝了口王老五拿出來的藍莓冰酒,下酒菜是羊肉片和蝦。兩人是疫情期間認識的。李心當時在當地電視臺做抗疫報道,王老五是愛心企業(yè)家,給志愿者免費送食品,看到李心她們,直接給了箱吃的?!拔甯缛颂貏e好,大方、敞亮。”每次李心過來,王老五都好吃好喝招待。
臨近年關,王老五正在籌備親朋好友的聚會,他準備殺一頭豬招待親朋,邀請我一定等吃完再走。
吃完飯看電影后,王老五開車送我回去,黑色的紅旗車行駛在寂靜的夜。他點開音樂,孟庭葦的歌聲流出,“風中有朵雨做的云,有朵雨做的云……”他斷斷續(xù)續(xù)跟著唱。在無數個白天或黑夜,開一輛車,播著音樂,是王老五最愜意的時光。
最后一站永遠是他的山莊。正在建的是洗浴中心,“你下次再來,就能住在這邊,賓館、健身房、洗浴中心都能弄好。”王國還在擴張,王老五又說回那句,“來感受一下什么叫快樂!”
鶴崗街頭超市門前的攤位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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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
一摞睡衣橫在門口,最醒目的位置掛著手寫的紅字“甩賣”。不大的鋪面被分割成三塊,一側賣保健養(yǎng)生品,中間賣睡衣,另一側角落是美甲店。這個鋪面位于鶴崗一座名為“金廣大廈”的地下商城。這一帶是婚介所的李春鳳年輕時的CBD,是李心不太來逛的“沒落區(qū)”。
賣睡衣的是牛愛華,五十來歲的年紀。她的睫毛又長又卷,是前不久在美甲店小妹麗麗那里做的,麗麗買牛愛華的圍巾,互相照顧生意。
牛愛華一身長裙,脖子、手上戴滿裝飾品。隆重裝扮是因為兒子的女朋友第二天到鶴崗。兒子在濰坊工作,以后不準備回鶴崗。未過門的兒媳婦在北京念博士,“一定不回來,不然浪費了?!迸廴A盤算著以后賣掉房子補貼給兒子,全家一道離開鶴崗。
她在這里做小本生意二十來年,先賣手機,后來賣服裝。她不懂經濟形勢,只知道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非常不好,就這么告訴你一句:非常不好。”從樓上到地下,她跟另外兩個小老板拼一個店面,只想趕緊把貨甩完。
麗麗是“00后”,鶴崗人。在牡丹江念完大學,趕上疫情被困在家里,她在網上跟著視頻自學美甲美睫,便暫時先做起來。最初跟著老板做,被約束著不順意,她索性出來單干,這塊鋪面一年租金不到一萬塊。
她每天自己定上下班時間,在店里煮一壺養(yǎng)生茶。在大學的時候,她還會跟阿姨們一起跳廣場舞。她不喜歡快節(jié)奏,身邊好幾個朋友回到鶴崗,做什么工作的都有,“外面都在卷,那工作是為啥,就這么喜歡工作嗎?不就是掙錢,干完就拉倒了?!?/p>
聊天的間隙,我找麗麗做了假睫毛,她粘睫毛的手法并不熟練。膠料感很重的睫毛在這里粘一對要80塊。我問她學了多久,她說看著視頻學了一禮拜。
生意不忙,兩個人常常嘮嗑。有個鄰居的姨家的兒子娶媳婦,媳婦是大學生,媳婦家要彩禮,“你猜咋算的?”牛愛華盯著麗麗說,“鑲牙多少錢、兔唇手術多少錢、上高中多少錢、上大學多少錢……姑娘從小到大花20萬,那得給20萬。”兩人唏噓一下,話鋒又轉向新的零碎。
牛愛華正在發(fā)愁給未來兒媳送什么見面禮,問麗麗送哪套睡衣好看。她換了兩次睡衣讓麗麗看。剛試完衣服,隔壁傳來叫罵聲。牛愛華跑過去看了會兒,回來講給麗麗,哪家攤位和顧客因為幾塊錢起了沖突。這些零碎就是這里的日常生活。
終于挨到傍晚,麗麗第一個走。她麻利地拔掉電源,裹上長羽絨服,消失在地下城的朦朧中。
市民在鶴崗街頭等公交車,積雪被掃到路邊等待清運 圖/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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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礦
靠近露天煤礦,連雪都會變黑。
市內布滿長短不一的軌道,像南方水鄉(xiāng)的河道一樣密集,將分散的大小礦區(qū)連接起來。這里每一個大礦都建有自己的商業(yè)中心,很少有家庭與礦上無關。上世紀90年代初,在鶴崗街頭隨便拉個人一問,不是礦務局職工就是職工家屬。
1914年,人們在鶴崗發(fā)現大量煤炭(現已探明煤炭地質儲量32億噸)。此后,鶴崗的命運與“煤礦”的興衰緊密相連。新中國成立后,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煤炭由國家統(tǒng)一調配,在鶴崗迎來輝煌。大量工人涌入鶴崗,“北大荒精神”和“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兩大主題曲在此交織。這里的退休工人至今還被稱為“榮工”。
光榮屬于過去,張長平深有感觸。他是鶴崗市政府的一名退休官員。他還沒退休時,碰到個鶴崗籍企業(yè)家想為家鄉(xiāng)做貢獻,回鄉(xiāng)投資機器人制造行業(yè),政府也給了優(yōu)惠政策,但就是招不到人。“最好的學校就是一個師范專科,怎么招高科技人才?”張長平說。
張長平撓著稀疏的白發(fā)回憶過去:上世紀80年代鶴崗煤炭很景氣,企業(yè)工人都拼了命想往礦務局調,許多外地人千里迢迢過來務工,“很多浙江人在鶴崗幫人打家具,我們都叫他們‘老浙’?!?/p>
如今的窘境是顯而易見的,尤其在曾經格外輝煌的事物面前。鶴崗市煤炭生產安全管理局 (以下簡稱“煤管局”)灰色的大樓立在路邊,沒有門崗。十幾輛轎車散亂地停在門口。一條馬路之隔是鶴崗火車站,仍有一車車煤炭從這里晝夜不停地運往外地,辦公樓里都能清晰聽到火車鳴笛聲。這座城市最活躍的對外交通樞紐是火車站,只有普通列車,高鐵站正在建設中。這個在建的高鐵站成為當地宣傳城市活力的重要窗口,屢屢在房產中介的視頻中作為“亮點”出現。
王安在煤管局任職多年,他辦公室的墻上,部分石灰已經脫落下來。他曾親見鶴崗發(fā)生的幾次重大礦難。為了防范事故,煤管局每年都組織專家檢查地方煤礦安全。2020年,煤管局請了一批專家來檢查,一人一天補助300元,加起來一共幾萬元,市財政到2022年初還沒給這筆錢,“以前都是當年就結。”2021年,煤管局沒有邀請專家來煤礦進行安全檢查。
下午4點,辦公室外天已經黑了。王安看向窗外,只有微黃的路燈在街邊值守。他搖搖頭,作為土生土長的鶴崗人,他覺得鶴崗地理位置偏僻,離消費中心遠;天氣寒冷,地基得打到凍土層,每年還有一筆不小的供暖費,“企業(yè)是不是都得考慮成本?”王安說。
幾年前,王安的兒子大學畢業(yè)留在外地工作。背對著窗外的夜色,王安無奈地攤開手說,兒子高三班上五十多人,只有一個回來鶴崗,“接手家里生意,人家里是開礦的?!?/p>
露天礦區(qū) 圖/本刊記者 韓茹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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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huán)城
夜幕降臨,林松從龍煤鶴崗礦業(yè)公司(下稱“龍煤”)的大樓走出,鉆進一輛出租車的駕駛座,開著他的另一份“家用”穿梭在鶴崗的大街小巷。
林松1994年出生于鶴崗,畢業(yè)后進入龍煤工作。這是鶴崗當地最大的企業(yè)。不下礦的話,林松每個月收入不過3000元。為了結婚、養(yǎng)娃,他選擇在晚上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跑出來的錢有一部分給車主交“份子錢”,白天一天70元,晚上50。
雪花飄在半空,林松載著我在環(huán)城路上、在城內縱橫的馬路上飛馳。我們路過了他的家。這個商品房的價錢比鄭前、趙玲玲所推銷的高許多,是中國一個三線城市的普遍價錢。我們路過了李春鳳的婚介所,林松并不知道有這個地方。我們路過了東方舞會和欣浪舞會,林松同樣一無所知。我們路過了煤管局,在黑夜中那里很不起眼,但林松記得小時候在那里見過的煙花。
林松本沒打算離開鶴崗,他在這里有房子、車子,生活安逸。隨著身邊朋友越走越多,他動搖了,正在盤算著年后去大連投奔哥哥。他給我講了很多離開的故事,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現今的同事、身邊的親人,“混得不錯”是那些模糊面龐的共同點,似乎多講一個故事,他的出走能多一分信心。
李春鳳的口中沒有“離開”,她更喜歡提“當年”。趙玲玲作為房產中介也不會跟前來買房的客戶聊“離開”。她的丈夫和林松一樣是龍煤的員工,前幾年開始倒騰二手車,龍煤每個月仍給他發(fā)最低工資800元,繳納相應的社會保險。
李心說自己愛折騰,覺得現在做主播、找選題很好玩。她說,未來結婚之后可能會離開鶴崗,“倆人一塊走,不然一個人多難過”,她受不了大城市的孤獨,“但鶴崗一定留套房,不賣,這是家。”
牛愛華準備好離開,衣服盡快甩賣完、跟兒媳婦處好,以后就可以跟著兒子去外地了。她在這座商場賣了幾十年東西,從地上到地下,“不能再下了?!?/p>
林松的車停在一個電影院門前。那天,電影《東北虎》上映,導演耿軍是鶴崗人,故事原型在鶴崗。晚上8點,我特意買了一張情侶座的電影票,想從側面驗證下李春鳳口中的城市愛情。偌大的電影院,只有一對情侶來看電影。放映到一半,他們離場了。
影片在鶴崗取景拍攝。其中有個片段,是一只19歲的東北虎在動物園的深坑里躺著、趴著、走著,偶爾抬頭看看路過的游客。
離開電影院,我打了輛車。師傅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我問他怎么電影院沒什么人?!罢l看那個,一張票50,不如吃肉呢?!彼f。
電影院外的街道餐廳林立。他們在玻璃門內喝酒、吸煙、吃串、海侃。透過車窗遠望,像是某個戲劇里賣力的群演。雪快要停了,月亮高高升起。
(文中人物趙玲玲、李心、牛愛華、麗麗、張長平、王安、林松為化名,感謝隗延章對本文提供的幫助)